李郎中笑说：“都好！都好！刘夫人也很好。那天我那死老婆子去串门，看见刘夫人坐在院子里桃树下看书，穿一件青草色的褙子，梳了一个背苏州的发式，簪的是一朵梅花金步摇，可煞好看啦！她跟我老婆子说过去的事情，还说起你呢……”
　　 秦风两眼放光：“说起我？……”他知道刘丝广从小生长在深宫，每事绝不马虎，好像在为冬至大典做准备一样，平常在家，也是把自己装扮得齐齐整整。她心高气傲，每每不能忘怀昔日公主的荣耀，所以也总谈起儿时的时光。可是她不知道有多讨厌秦风呢，她是连一眼也不想看秦风的，连一句话也不想跟秦风说的，他在她眼中无非是一条看门狗，她怎么会提起秦风呢？秦风苦笑说：“李二哥不要开玩笑了，刘夫人端庄圣洁，有如冬日落雪，洁白无暇，怎么会提起我这个心存非分之想龌蹉肮脏丧行败德的人！一想起我她就会吐舌头皱眉头。她永远不会提起我的，也永远不会让我的名字玷污她的心儿。”
　　 秦风向刘丝广提亲的事，李郎中也听说过了，就安慰说：“女人总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就比如有些草药，生于炎热干旱之地，却是清凉滋润……”李郎中见秦风听得入了巷，就把旁边椅子一挪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秦老弟先坐下，咱们一面喝酒一面慢慢聊。”
　　 秦风说：“不好！不好！”却又挪不开步子。
　　 李二哥喊一声：“老板，再来一副杯著，再来一个热菜，我和秦老弟把酒言欢！”
　　 秦风见他这么说，也就坐下了，问说：“她……她真的提起我了吗？都说我什么了？”
　　 李郎中察言观色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这些年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跟着她，她难道就不感动？你搬出甜水巷，她就不伤心难过？她跟我老婆子总提起你的好，说你当年在韩家后来在曹家，做事怎样勤谨，对她是怎样体贴入微细心周到，不离不弃……她一面说，一面泪水就下来啦。”
　　 秦风哽咽说：“她会为我流泪？她连一眼都不想看我呢，怎么会流泪？……她流泪了？真的为我……不会的，李二哥不要骗我了，她是不轻易流泪的。就是那年曹家被抄，眼见要被流放岭南，她都不流一滴眼泪。我算什么，她会为我流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面说，一面摇头。
　　 “你说她心高气傲，她怎么可能在你们仆人面前流泪？秦老弟，你说是不是？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再坚强的男人也有流泪时候，何况女人？你看，你在她身边差不多也有二十年了，你一离开，她身边没有一个男人依靠，碰到一些丫头办不了的重活儿，凄苦之时想起你，不就流泪了？你说是不是？哎呀，一说起她的凄苦，她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搬重物、打水等力气活儿，小青做不来，请人添瓦修墙，小青也不知道怎么请，她自己又不好露面，下雨刮风只好任凭风雨往屋子里灌。秦老弟，你说她凄凉不凄凉？”
　　 说到这些，秦风钻心的疼，喝不下酒，吃不下菜，只坐在椅子上发愣。
　　 李二哥看在眼里，又点拨说：“所以我老婆回来和我谈到这件事，就说还是让你回去帮她为好。即使不在一个屋檐下住，住在一个巷子里也是好的，到时有事好照应。省得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秦风苦涩说：“不是我秦风不想回去，只是她现在一定恨透我了，肯定不想在甜水巷里看见我……怪只怪我做事没有思前想后，只凭着自己感情胡来，千不该万不该，那天我不该跟她说……”秦风懊悔不已，连喝几杯酒，自责说，“要不是我把那件事说出来，她就不会赶我出来了，我也就能一直跟在她身边，照管她起居，保护她安全了。这样她就不会流泪了，我要是在她身边，一定不让她……怪我！怪我！我是一个没头脑的人！”
　　 李郎中宽解说：“秦老弟也不要过于自责，事情也不是到了不能挽回的地步。我家老婆子探刘夫人口气，也已经松动了，不仅没有怪你，还只是说你的好。秦老弟，要是想回去，我叫我家老婆子去慢慢开解她，我想她总有想通把你请回去的那一天。”
　　 秦风把手往桌上一按：“我还能回去吗？她还能原谅我吗？”
　　 李郎中说：“可以是可以，只是不能操之过急。等我老婆子说得她心活泛了，那时再提你回去的事情方好。”
　　 秦风举杯向李郎中说：“我还能回去！……这事全仗李二哥和二嫂多多费心了！假如秦风能再回甜水巷，再回她身边，不啻重生，二哥二嫂便是我重生父母！”
　　 秦风咕咚一下把酒喝了。两人又说了些事情，很晚彼此才道别。
　　 以后每一天，秦风都来大柳树酒店喝酒，除了这是他从前的习惯外，还有就是想碰到李郎中，听他告诉事情的进展，说刘丝广近来的状况。不能每天陪在刘丝广身边，听李郎中传说她的消息，也是无奈之下的画饼充饥。李郎中只说快好了，再等几天，刘丝广就会把秦风请回去了。
　　 等到“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的秋天，又是黄昏过后，李郎中踏着萧瑟西风来到大柳树酒店，还没走进店里，秦风就迎出来了，把着李郎中手臂说：
　　 “二哥，今天怎么这时候才来，小弟等候多时了！嫂子今天把她劝回心转意了吗？”
　　 李郎中说：“已经有七八分了！今天我在家中备下酒席，我家老婆子已经去请刘夫人。她一来，你在一旁给她赔不是，我和我老婆子一个给你说好话，一个劝解她，保管她依旧请老弟回去！”
　　 秦风低头说：“我怕她是不愿见我的……我也怕看见她……”
　　 李郎中一把抓住秦风手臂说：“一个大男人还那么扭扭捏捏！走，跟我走！”
　　 拉着秦风就要走。秦风迟疑了一会儿，拿了鬼头刀就跟着李郎中走了。一路走，弯弯曲曲，秦风认得不是去宋门甜水巷的路径，就问：
　　 “李二哥，我们去哪儿？你家不是在甜水巷吗？”
　　 李朗中拉着秦风手，急匆匆走，说：“我已经搬到曹门了！”
　　 果真到了曹门，来到竹竿巷子里，在后门钻进一个大宅中，来到一个华堂，堂里灯烛荧煌，中间摆着一面桌子，桌上满是酒菜。秦风疑惑说：
　　 “李二哥，你什么时候有钱买这个大宅子了？”
　　 李郎中心不在焉说：“这都是平生走街窜巷卖药积攒下来的钱，全花在这个房子了！咱们喝酒，一边等。我家老婆子去请刘夫人，想必马上就到了！”
　　 想起一会儿要见到刘丝广，秦风就把疑惑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只顾和李郎中喝酒，一边杂七杂八说事情，约莫喝了六七盏酒，秦风又问说：
　　 “怎么嫂子去请她去了那么久？难不成路上出了什么状况？要不，我去看看。”
　　 李朗中止住秦风说：“不用！不用！想必一会儿就到了。咱们再喝几杯。”
　　 李朗中一直劝秦风酒，劝了两杯后，李朗中看着秦风前面的鬼头刀说：“你那把刀随身不离，想必一定是一把宝刀！”
　　 秦风举起宝刀对李郎中说：“说起这把刀却有些来历！”于是把夜里夺取崔彦超鬼头刀的事情说了。
　　 李郎中皮笑肉不笑说：“老弟果然志勇双全！只是一会儿刘夫人来，你面前摆着一把大刀，她一定以为，假如她不让你回去，你就该用刀胁迫她了。依我之见，你若信得过我，不如且让我把刀收起来，等她走了，我再拿还你。你觉得怎样？”
　　 秦风只因刘丝广，把一切戒心都去了，把鬼头刀递过来给李郎中：“二哥给我说和事情，我还没找机会感谢呢，怎么信不过你！二哥说的有道理，拿去！随便放哪儿都行！”
　　 李郎中笑嘻嘻接过来鬼头刀藏了，又陪秦风喝酒。又喝了一会儿，华堂里却逐渐溢满芳香。秦风闻着醉人，眯着眼说：
　　 “二哥，你家里还烧香呢？”
　　 李郎中说：“二哥烧龙涎香。”
　　 秦风越闻越醉：“二哥可真是有钱人，龙涎香可贵着呢！我看这香一定来自海外，否则我怎么没闻过，怎么越闻越头晕！”
　　 就在此时，华堂影壁后传出拍手声，有人一连声说：“晕得好！晕得好！”秦风看影壁后转出一个瘦高的老者，头发都白了，背有些驼，穿的是奴才的服色，可是材料却是上等的，腰带上又有好些装饰，手上拿着一把刀，正是刚才秦风给李郎中收起来的鬼头刀！
　　 “你是谁？”秦风看着那老人，又看李郎中，李郎中已经躲到老者背后去了。
　　 “怎么不识得我们兄弟两了？”老者身边有人说。
　　 秦风才注意到老者身边跟着三个人，其中两个就是那天晚上崔彦超身边的打手，而另外一个秦风没见过。只见他穿着一套闹装，头上戴武士巾，身量高大，小眼睛，馉饳脸，包嘴长脖，生得一副夜叉相。这个老的是崔实，那个秦风没见过的却是镇殿将军杨五蕴。他本是东京城里的孤儿，被一个老和尚收留，教了他一部冤孽刀刀法，在赵光义还是晋王时，就已经被看中，收买进晋王府。而那个矮胖的，说“怎么不认识我们兄弟两个”的是昭远，另一个是郭密。只是不见崔彦超。
　　 秦风越来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瞪着李郎中说：“酒里面有毒？”
　　 李郎中躲在崔实身后，看了秦风杀气腾腾的眼睛，吓得浑身颤抖，不敢搭话。
　　 崔实说：“不是毒，只是蒙汗药。这是我们崔家独门秘方，需要酒和香才能发挥作用，不知不觉，无痕无迹。”
　　 秦风苦笑说：“原来这一切都是骗局！原来都是我痴心妄想……我就说吗，她永远不会回心转意叫我回去的……只是我因为太想回到她身边了，才上了你们的当！”
　　 杨五蕴说：“据说你的刀法很厉害，一招风飘万点正愁人耍得很帅，今天我倒是要领教领教，看看这世界上还有谁的刀法比得过我的冤孽刀！”
　　 他都好意思这么说！秦风想，自己已经中了蒙汗药，不用比，就已经知道谁赢谁输了。而且自己的刀又被骗了去，手无寸铁，只得由他们宰割。可是秦风是谁？和刘丝广生活了二十年，使得他身上或多或少有了一种高傲的性格。他岂能轻易说出输字，他要像孔门的子路，死也要在战斗中死，而且要死在自己刀下。秦风仰天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睥睨一切，使得杨五蕴等人都毛骨悚然。笑罢，秦风说：
　　 “冤孽刀没听说过，杀猪刀倒是听说。你要跟我比试刀法，可是我身边一把刀也没有，怎么把我秦氏刀法最精妙的沧海一粟耍出来？”
　　 杨五蕴确实想看一看秦风的风飘万点正愁人沧海一粟是怎么个精妙法，否则他也不会为了崔彦超抢夺一个女人，从宫内出来了。他便把郭密的朴刀丢给秦风，说：
　　 “现在咱们来比试比试吧！”
　　 秦风接过刀笑了笑：“好，我就用中毒后的一分功力来破解你的冤孽刀！我输了，你也不要高兴；赢了，你也别气馁！”秦风已经打定注意，和眼前那人斗五六招后，就挥刀自刎。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了，想爱的人不能爱，不仅不能爱还不能靠近，不能看她每一天的面容，不能听她说话，咫尺天涯，生如同死。他把刀一扬，是一个“仙人指路”的旗鼓，可是他中了蒙汗药，举刀摇摇欲坠。
　　 看见秦风样子，崔实嘴角一扬笑了。昭远却一点笑容也没有。他想，中了蒙汗药的秦风，就是他一个人也能收拾了，崔老头子却从宫内请来杨五蕴，分明是信不过他，这功劳都让杨五蕴和崔老头子抢了。杨五蕴想：这还怎么打？秦风已经摇摇晃晃成那样，胜之不武，传出去人们怎么说他？可是他又不想失去这次扬名立万的机会，现在秦风的沧海一粟在东京传得很响，假如他破解了秦风的刀法，那么人们将如何盛赞他？皇帝赵光义又该如何器重他？所以他在想一个既可以赢又不会赢得不光彩的方法。他把刀一扬，却是一招苍松迎客的旗鼓：
　　 “秦风，我见你喝了不少酒，我让你五招。五招之后，你如果还赢不得我，我们再决胜负！”
　　 秦风笑说：“不用让！我秦风是一分酒一分气力，喝的越多，我的脑袋越开窍，各种奇招妙招就会沛然流出，耍出的沧海一粟更是精妙无比，保管让你大饱眼福！”
　　 杨五蕴心里偷偷乐说：这可是你自找的，别怪我手下无情了。于是高声说：“好！我正要你耍出十分的秦氏刀法！”
　　 秦风攒足气力喊说：“你来！你来！”脚一点，跳出屋外。原以为自己能跳出很远呢，没想到在门口就落下来了，头重脚轻，眼前一片模糊，差点栽倒地上。咬一咬牙，神志才稍微清醒一些。杨五蕴见他跳出去，从后面赶上来，大叫：“我看你哪里走！”在秦风背后从头劈下。秦风身形转动，把杨五蕴那刀闪过了。动作比秦风想的要慢了半拍，如果再慢一点儿，就被劈成两半了。
　　 杨五蕴说：“快使出你的看家本领，沧海一粟！”
　　 秦风想：“他要我使出沧海一粟，无非是想默记偷学。可是我这沧海一粟别说你看不清，学不来，就是看也不让你看见！反正我秦风今天十有八九是死了，使不使沧海一粟都于事无补。反正我自那天被红儿赶出家门，就已经死了，除了不要死在你们这些人手里，怎么死都成。今天我就不用沧海一粟，和你周旋一番！”
　　 主意打定，秦风就和杨五蕴在华堂外搏杀起来。秦风别说是内力了，就是拿刀也费劲，每使一招都比自己想的要慢了半拍。饶是如此，杨五蕴优势还是不明显。一方面秦风的刀法虽说没有了力道，可是每招每式，劈、削、刺、磕，都恰到好处化解敌方攻击；一方面，杨五蕴还不想下死招，要秦风立即缴械投降，他要秦风使出沧海一粟，看看这一招是怎么如传说中的精妙。杨五蕴的冤孽刀是他养父教的，可是他养父晓得他狼子野心，心术不正，于是把冤孽刀最后六式藏了，而冤孽刀的精髓也就在这最后六式上，杨五蕴每每引以为恨。他也时常参研最后六式究竟如何，可是费劲脑筋，仍然不得要领。所以他今天想逼迫秦风使出沧海一粟，触类旁通，得到有关冤孽刀最后六式的某些启示。可是秋夜西风中斗了三十多招，秦风就是不使出沧海一粟，杨五蕴就像和一个心智早已成熟可是身体还没有发育好的孩子较量一样。他越来越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