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见我过来时不开枪？”
　　 “因为我还不想杀人。”
　　 “说得好听，怕暴露自己吧。”
　　 “是又怎样，这么大的一片林子，鬼知道你会跑过来送死。”
　　 “其实我也不愿打死你。”
　　 “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都不想杀人，不如我们同时放下枪，各走各的。”
　　 “凭什么相信你？”
　　 “我在真主安拉面前起誓。”
　　 “不行，我不相信什么鬼真主，要发誓必须向上帝发誓。”
　　 “好好好，上帝就上帝。”阿布德拉不禁觉得好笑。上帝也好，真主也罢，在生存面前全他妈的都是扯蛋。
　　 “行，我们同时起誓，同时收枪。”
　　 “我以上帝的名义，郑重发誓，绝不会伤害眼前的这个人。”
　　 黑夜中两支对峙的枪口一点点的沉了下去。阿布德拉终于看清了对面少年的面目。他个子不高，黑瘦的脸因长期的饥饿已经凹陷了一大块，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狡黠和不屈。
　　 “你叫什么名字？”
　　 “玛鲁，圣基督军少年侦察队长。你呢？”
　　 “阿布德拉，阿齐兹民兵小孩儿突击队长。”
　　 “我会记住你的。下次再见面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我也是。”
　　 转身离去时，玛鲁步伐有些踉跄了。饥饿加上长时间的精神紧张击倒了他。还没迈出两步，便一头栽在了草丛中。
　　 看到玛鲁倒在一旁，阿布德拉急忙跑了过去。
　　 “他妈的，就不应该相信你这阿拉伯的狗仔子。”玛鲁咒骂着。
　　 在玛鲁倒地的一瞬间阿布德拉确实闪过了杀死他的念头。只是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少年，阿布德拉心中竟大有好感。
　　 “你放什么臭屁，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已经饿死了。”阿布德拉将玛鲁拉了起来，扶到一棵金合欢树下坐好，“乖乖等着，我去弄些吃的来。”
　　 阿布德拉的干粮冷如坚石，可在玛鲁眼中简直就是美味佳肴。他以最快的速度啃了好几口，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谢谢你呀。不吃上几口，估计今晚是混不过去了。”
　　 “你哪里人？”
　　 “勃其玛哈村，你呢？”
　　 “阿布耶依村。”
　　 “哦，就隔着一个山头。为什么参加阿拉伯民兵呀？”
　　 “有什么办法，为了活下去。你呢？”
　　 “和你一样，想要活着，必须反抗。”
　　 说话的时候，玛鲁把剩余的干粮包起来，偷偷揣进了口袋。
　　 “为什么不吃完？”
　　 玛鲁不好意思的苦笑了下：“没办法，妈妈和弟弟、妹妹都两天没吃东西。”
　　 阿布德拉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一下子被击穿了。想着家人饿死的惨状，阿布德拉暗自流下了泪水。
　　 “明天晚上你还来吧，我再拿些吃的给你。”
　　 一种可以称做友情的东西在黑暗中无声的进行着。在阿布德拉看来，两个持枪对垒的少年应该算是朋友了。
　　 从这以后，阿布德拉都会在晚上给玛鲁送去自己的口粮。时间的推移，两个少年也由谨慎、提防，变成了无话不谈。他们相互聊着各自儿时的趣事。阿布德拉说自己是爬树掏鸟蛋的高手，玛鲁也夸诩最擅长给鸟儿下套子。说到高兴处，两个人都会对着苍茫的黑夜放声大笑。
　　 十
　　 就在阿布德拉为找到幼年的影子而欣慰欢喜时，一个阴谋已经酝酿成熟了。
　　 “玛鲁，那小子会不会答应呀？”圣基督军的指挥室里一个粗重的声音说着。
　　 “将军，他定会答应的。这么多天那小子早被我糊弄的团团转了。”玛鲁斜靠着桌角，不停地擦拭那支破套筒，双眼闪动着阴冷而自信的目光。
　　 “他能让你带过去多少人？”
　　 “恐怕最多也就三四个。我对那小子说过家里只有母亲、弟弟、妹妹，多了反而会引起怀疑。”
　　 “好，三个就三个，只要出其不意，这些人足够了。”
　　 “将军，您看我这破枪，太长了，可不好藏。再说火力也差了些，能不能给我换支好点的。”玛鲁望着将军斜跨的卡宾枪，讨好的说。
　　 “傻小子，这还要你说。你可是我的奇兵，就用我的这支吧。”
　　 接过卡宾枪，玛鲁激动万分：“谢谢将军，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到时候让卡米萨大婶和玛齐姆兄妹跟你一起去。我们的小英雄，就看你的了，好好干吧。”
　　 “哎，可惜了那小子。想想他对我其实真的还不错。”念及阿布德拉的好处，玛鲁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我的孩子，不要难过。想想吧，我们要是再不去抢些粮食，会有多少人将要饿死。”
　　 “将军，您说得对，为了生存必须要干掉他们。”
　　 “玛鲁，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去跟那小子说，明晚就可以带人过去。只是这些天一直没能套出哨卡的位置。我打算混过去后，先藏起来，白天再观察观察，等天黑了动手。我们把哨卡全解决了，将军您就可以带大部队冲过去。”
　　 “我看可以，到时候遇到情况随机应变。预祝你成功。”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阿布德拉又给玛鲁送去了干粮。玛鲁看着阿布德拉，一脸真诚的说：“我们算不算是好朋友？”
　　 “当然算了。”
　　 “其实你每天带来的食物根本不够吃，日子太难熬了。我想带家人到北方去，听说你们那有许多粮食，就是乞讨都可以活下去。你可以放我们过去吗？”玛鲁低声哀求着。
　　 阿布德拉矛盾极了，他是负责守卫隘口的，按理不能这么做。但一想到自己的家人就觉得应该帮助玛鲁。当初要是也有好心人帮助自己的话，妈妈和妹妹就不会饿死了。
　　 “好吧，你们有几个人。”
　　 “就我和妈妈、弟弟、妹妹。”
　　 “明晚这个时候都过来吧，记得千万不可以带枪。”
　　 “太好了，真的非常感谢你。我的朋友，上帝会保佑你的。”玛鲁紧紧的抱住了阿布德拉，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
　　 “只是你走了，就没有人再陪我聊天了。”
　　 阿布德拉看到卡米萨、玛鲁一行四人时，始终觉得不妥。本想上前搜一下可有武器，可碍于情面，犹豫了半天，终究还是挥了挥手，让玛鲁他们都过去了。
　　 没走出没多远，阿布德拉就又把他们叫停住。玛鲁顿时有些慌张，手指暗暗搭在了卡宾枪的扳机上。
　　 “我的朋友，这个送给你。”阿布德拉将伊索姆的那个伊斯兰教挂件递给了玛鲁，“遇到危险时，把它拿出来，高呼‘真主安拉’，可以保命的。”
　　 望着阿布德拉离去的背影，玛鲁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旁的卡米萨阴阳怪气的说：“玛鲁，看不出来你还真有点本事，那小子对你可是死心塌地的哟。”
　　 “哼，就是个蠢货。鬼才要魔鬼的东西呢。”刚一说完，还带着体温的挂件就已被玛鲁丢进了黑暗中。
　　 天亮了起来，换过哨岗，阿布德拉带着两个手下回到洼地休息。整整一个白天阿布德拉都很兴奋，没有一丝的倦意，内心深处一直都在为自己做的这件好事高兴着。
　　 傍晚伊索姆照例送来了食物。阿布德拉边吃饭，边关心地向伊索姆打听，有没有在集镇上看到玛鲁一家人。当伊索姆说连鬼影子都没见着时，阿布德拉有些狐疑了。
　　 问明了缘由，老练的伊索姆感觉到事情不太妙。等不及阿布德拉叫回白班的手下，他就带着另外两个少年，寻着山路搜索起来。
　　 眼见伊索姆向自己藏身的地方步步逼近，玛鲁急了。这回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管了，先下手为强。
　　 打定主意，玛鲁大叫一声“打”，随即带着卡米萨和玛齐姆兄妹从草丛中一跃而起，四支冲锋枪同时响起。伊索姆和那两个少年触不及防，先后倒在了在一阵“吐吐吐”中。
　　 伊索姆被击倒的时候，阿布德拉正带着白班的三名手下从侧后方赶来。目睹惨剧，阿布德拉是又懊又悔，又气又急。他发疯的嚎叫着：“玛鲁，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人渣，我要杀了你。”
　　 枪声一阵接一阵的响了约莫十多分钟，终于回复了宁静。阿布德拉紧紧的抱起伊索姆，早已泣不成声。
　　 伊索姆已经不行了，他的胸口连中了三枪，地上积了一大滩鲜血。看着悲痛欲绝的阿布德拉，伊索姆惨然的笑了笑，声音微弱的说：“孩子，不怨你，是大叔不好。大叔什么都教了你，却忘记教你最重要的。记住大叔的话，要想活的更久些，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阿布德拉的世界彻底崩溃了，他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灵魂深处迸发的哀嚎回荡在天空中，群山为之震撼。
　　 十一
　　 伊索姆的死让阿布德拉变得更加不可捉摸。狂性大发时的冷血凶残，就连老牌屠夫阿齐兹都为之惊叹。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暗自流泪，长吁短叹的悲鸣这个鬼世道。
　　 冬天来的时候，粮食也越来越紧俏了。不论南方北方，饥饿都成了生存下去的最大难题。面对苏丹呈现出的人道危机，西方主流社会终于坐不住了。曾经的宗主国英国和埃及都派出了维和部队，给交战的双方设立了缓冲区。联合国粮食计划署也启动了紧急援助计划，向饥饿的苏丹运来大批食品，同时在缓冲区内设置了发放中心。
　　 越来越多的南方难民涌入了缓冲区，从西方社会那里领取生存的权利。对于西方的介入，起初阿齐兹也是欢迎的。因为自己的大部分军火都是西方某大国提供的，阿齐兹甚至对西方有着些好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真实的情况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该死的南方人，竟把缓冲区当成了粮食补给站。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就成群结队的跑出来，拿起武器继续和自己死磕。
　　 阿齐兹愤怒了，这些黑鬼不都是信奉基督吗，难道上帝就是这样教导他们的。阿齐兹再也无法坐视不理了，他决心进行报复。
　　 动手之前，为了避免西方某大国的不快，阿齐兹还是礼节性的找到维和部队的上校指挥官，提出了自己的抗议。
　　 面对愤怒的阿齐兹，英国上校显得非常绅士，用一种外交辞令给出了答复。维和部队的任务只是确保缓冲区内人道救援的安全，至于受助的人会去干什么，他们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利进行监督。
　　 阿齐兹感觉自己被西方嘲弄了，怒火燃烧到了极至。回到驻地，他连夜召集了手下的干将，大声的宣布要向涌入缓冲区的所有黑人开战。
　　 “真主昭示我们，要惩治所有叛逆者。”
　　 “可是离缓冲区那么近，万一西方人出面干涉，我们怎么办？”
　　 “哈哈，你们大可放心。这里不是达尔富尔，没有石油，更没有钻石。西方人都是贪生怕死的，没有现实利益的驱动，他们是不会拼命的。”
　　 清晨是宁静淡雅的，没有一丝喧闹的气息。阳光照射在山谷间，把一棵棵金合欢树的顶端都染成了黄澄澄的颜色。在这样一个纷乱癫狂的世界里，曙光依旧是如此的美好。
　　 离缓冲区不远有着大片的灌木林，在稠密的叶子间伸出了许多长短不一的枪口。阿齐兹带着部下安静的守候着，他誓要杀光所有进出缓冲区的南方人。
　　 第一批猎物出现了，大约一百多名南方人浩浩荡荡的向伏击圈走来。他们中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人边走边用手拍打节奏，唱着粗犷的土著歌曲；有些人则扭动着民族风味的舞蹈助兴；还有些人在大声的嬉笑谈论着。
　　 近了，更近了，到最后阿齐兹都能够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
　　 “吃饱了没有？”
　　 “不吃饱肚子，哪有力气杀光穆斯林狗崽子。”
　　 “你们说着西方人给我们吃的，算不算在帮助我们？”
　　 “他们才不是这么想的呢。西方人满口的民主、人道，其实巴不得我们年年打仗。要是真想制止这场内战，封锁武器供应就足够了。”
　　 “千万别这么说。要是没有西方的武器，我们真打不过北方政府。”
　　 “管他什么目的，反正能让我们吃饱喝足，有力气去杀北方民兵，终是件好事。”
　　 听着南方人的吹嘘，阿齐兹眼里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一直烧到了发根。由于愤怒鼻翼张得大大的，脸上一条深深的皱纹也气势汹汹地从紧咬着的嘴唇，往前突的下巴伸展过去。
　　 开火之前，阿齐兹唤来了阿布德拉，低声的说：“打起来后，你负责解决落在后面的人，千万不要放跑了一个。”
　　 阿布德拉望了望南方人的队伍，心中有些不忍：“大人，走在最后的可都是些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应该不可能是叛军的。”
　　 “管不了这么多了。现在不是叛军，可等长大了必然会是叛军的。真主教导我们，要杀光一切叛逆者。”看着阿布德拉犹豫的神情，阿齐兹又严厉的说了声：“这是真主的旨意，不容违抗。”
　　 安排好一切，阿齐兹大叫一声“打”。顷刻间灌木林中喷出无数条火舌，走在队伍前面的顿时被击倒了一大片，剩余的都如无头苍蝇般四处逃散。有些人试图反抗，奈何刚从缓冲区出来，武器并不在身上，就只有挨打的份了。更多的人则拼命的往后逃，大都没跑出几步就消失在弹雨中。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而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
　　 突如其来的惨变，走在后面的十几名儿童都呆住了。任眼前枪林弹雨，血肉横飞，这些孩子只是一动不动的站着。
　　 发觉阿布德拉的枪声没有响起，阿齐兹不禁勃然大怒。“阿布德拉，发什么呆呀，快点开枪。”话语中充满着无法抗拒的威严，让人不寒而栗。
　　 来不及多想了，阿布德拉很清楚，从接过伊索姆挂件的那一刻，自己就一直都在玩着生存与死亡的游戏。对不起了，无辜的孩子们，虽然我也曾如你们一般天真，但为了活下去，我就必须要开枪杀死你们。
　　 阿布德拉默默忏悔着，扳机在手指间跳跃起来，他的面目也愈发的狰狞。
　　 看着子弹在孩子中间炸开了花，阿齐兹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干得真不错。”
　　 伏击圈里的南方人都被打死了，阿布德拉的枪声依旧响个不停。生存与死亡的选择中阿布德拉再一次的迷失了，迷失在自己的癫狂中。
　　 屠杀惊动了缓冲区的维和部队。阿齐兹隐约看见一个英国少校和一个埃及少尉走出了缓冲区，两个人还往伏击点张望了一会。看得出埃及军官有些跃跃欲试，可英国佬却始终都在摇手。最后埃及人愤愤不平的向着伏击圈开了两枪，还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