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何去何从(土地征文·小说)
二
我终究还是没有去上学,因为在我临走的前一天,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件事情彻底地改变了我的生活,让我彻底地对上学死了心。
爸爸摔伤了。为了帮我挣学费,年近六旬的父亲去盖房工地打工,他干的是最累的砌砖活,需要站在两米多高的架子上,先是一块一块地接住下面丢上来的砖,然后再用土和稻草段混合而成的泥浆砌砖。为了快点干好,好回来陪我吃我上学之前的最后一次晚餐,爸爸干得很快,也很匆忙,突然忙中出错,在接砖的时候,身子一个踉跄就倒栽葱一样跌下来,下面正好是一堆砖,身穿破旧衣服的爸爸就像一块破布一样覆盖在砖堆上,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但却一时间没有了呼吸。
众人赶紧将他抬到一边,用拖拉机送到镇医院。娘听到消息之后,腿发软,一步也走不了,还是哥哥用自行车带着她赶到医院。刚赶到,就得知镇医院束手无策,必须转往县医院或者市医院的通知,娘看着躺在推车上悄无声息的爸爸,欲哭无泪。在一番辗转之后,爸爸终于在市医院做了手术,他的肋骨断了三根,有一根差点就插入心脏,他的大腿骨折,即便接上,也说可能之后都干不了重活。大夫说,万幸,没有伤到内脏,否则拖拉这么久,人早就不行了。
娘在医院照顾了爸爸一个月,大哥间隔几天就去看看,送点钱,他想替换娘回来,但娘总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她总是说,她不累,她在那里安心。每次大哥回来后,都恶狠狠地盯着我,我则像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一样,蹲在灶台前烧着火,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看着火苗往外一窜一窜的。大哥恨得咬着后糟牙说:哼,要不是为你,咱爸也不会这样。突然从天之骄子变成了人人唾弃,我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天天以泪洗面。
一个月后,爸爸和娘终于回来了,爸爸依然是被抬到炕上,娘一直紧紧地跟着担架,连着说“慢点,慢点”,而一眼都没有看我。但我依然鼓着勇气凑到跟前去看爸爸。
爸爸的腿上依然绑着石膏,原本就消瘦的他,现在更是皮包骨头,高高的颧骨,薄薄的嘴唇,昏黄的眼睛,乱草一般的头发,这让我非常震惊。之前我曾设想过很多爸爸的样子,却未曾想爸爸会变成这样,我忍不住扑到爸爸身上嚎啕大哭,想倾诉我的委屈。却被娘一下子推到一边,“滚,你还嫌你爸爸伤得不够重吗?”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一下子就摔到炕旁边的大衣柜边,一屋子帮忙的人都看个满眼,原本还放声大哭的我一瞬间没有了任何声音,我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娘,一个月不见的娘也瘦削了很多,她的脸上挂满了疲惫,此刻更是多了数缕愠怒,给我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
“孩子还小不懂事,桂花,你怎么这样呢!”邻居可心大娘忙拉住娘,她还伸出手想拉我起来,但我的左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右手,丝毫没有感觉到后背被大衣柜磕得生疼,我没有理会可心大娘的帮助,依然怔怔地看着娘。“桂花,桂花,你快让孩子起来,这孩子一个月自己在家,也不容易呢!”但娘就是背过脸,抓着爸爸的手,我看到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知道她在哭。可我真的无法接受我是罪人这个现实,我自己爬起来,冲了出去,身后甩下一片呼叫声,“青青,青青,你咋这么不懂事,你快回来,快回来……”当跑出家门,跑出胡同,跑出村子的时候,这些声音依然在我耳边回响,其中掺杂的还有娘的哭泣,村人的议论声:“不是亲生的,就是不知道疼呀!”“还不如养只狗。”……
我再次跑到那个村边的树林中,抱着一根大杨树哭得歇斯底里,我的哭声惊飞了一个林子的鸟儿。然后,在夕阳如火球一般落下时,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我已经十八岁了,应该懂得此刻我应该做什么。
回到家,村人已经散去,大嫂在烧火做饭,看到我回来,她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也不理我。我蔫蔫地进到屋子里,看到娘躺在炕梢,她的额头上敷着一块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盖着一床被子的她,依然在瑟瑟发抖。我去摸了摸娘的手,啊,好烫。我又看看爸爸,爸爸依然在昏睡,从医院出院回家被折腾了一天,他一定很累了。我摸了摸爸爸的手,这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此刻软弱无力地躺在我的手心上,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后悔我的偏激,恨我的虚荣,怕他们都不再要我。
这时,爸爸醒了。他看着我,突然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他哑着声音说:“青青呀!爸爸没能耐,耽误你上学了。”我使劲地摇头,想要阻止他继续说。“青青呀,爸爸好了之后再去挣钱,咱明年再上。”爸爸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进了他杂乱的头发之中,消失不见,只剩下一条亮晶晶的水痕。我用手背轻轻地帮他擦去。伏在爸爸的耳边说:“爸爸,我不上学了,我长大了,现在换我来照顾你。你快快好起来,我真的不想上学了。”听到我的话,爸爸闭上眼睛,满面的痛苦。我还听到正在烧火的大嫂鼻间的一声闷哼,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冰凉。
我开始变得沉默,并请邻居可心大娘帮我找工作。我生活的村子很偏僻,土地贫瘠,不靠山不靠水,也没有工厂,如果想打工只能去县城或者市里,可我家根本就没有人可以帮我介绍。大哥大嫂务农,二哥也刚刚跟着村里的同龄人去到青海打工,据说是去学电焊,当地人嫌弃那里的环境太艰苦都不去,二哥听说工资高,二话不说就跟着走了。一走就杳无音讯。
很快,在娘退了烧,父亲也逐渐好起来的时候,可心大娘告诉我,她一个远方的侄女刚刚生了孩子,现在需要一个保姆。她的侄女在市里面上班,说我如果愿意可以去试试。虽然我生长的农村,但因为一直上学,还真的没有照顾过别人,更不要提小婴儿,我心里有点打怵,就偷着看看娘,娘则是一声叹息,什么也不说。爸爸现在已经可以依靠着被窝卷坐起来,他也是唉声叹气,一句话也不说。纵然我有千般不愿意,还是跟着可心大娘的侄女,一个看上去并不和善的女人离开了家。
这与爸爸受伤之前设想过的离开家完全不同,之前是去向往已久的学校,现在则是去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需要整日面对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婴儿。临行前,娘偷偷地塞给我一百元,叮嘱我说,不该人家花的钱,不要去强求。爸爸使劲地捶打自己依然打着石膏的腿,老泪纵横。我强装笑颜地请他们放心,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子。
可心大娘的侄女叫春花,我唤她春花姐,姐夫是现役军官,经常不回家。孩子是一个男孩,叫小泰,刚刚五个月,还没有断奶呢!我抱着小泰,小泰认生地向着我大哭,我尴尬地看着春花姐,春花姐却草草地收拾手提包,给我丢下一句,她两小时后回来,让我自己看着小泰的话就走了。
小泰看到妈妈离开哭得更厉害了,我手忙脚乱地看着奶粉盒上的说明给他冲奶粉,然后一直抱着他,学着村里刚刚生育的小媳妇的样子,轻轻地摇晃他,哄他睡觉。喝饱的小泰一会儿就睡着了,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我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未来两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生活吗?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吗?我当初想上学,想凭借知识改变命运,我有什么错?为什么爸爸受伤了,家里所有人都统一将矛头指向我呢!凭什么,凭什么?
纵使有千般不愿意,我还是在这个家里住下来。
春花姐的家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春花姐和姐夫在有阳台的大房间,中间的方厅做餐厅,北面的一间卧室做客厅,阳面的最小的一间卧室则给我。春花姐和姐夫刚刚买了这房子,经济上很拮据,她的家里家具很少,我的房间里面的就更少了。一张木质的单人床,躺在上面还会咯吱咯吱响,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柜,里面只有一个侧面的小隔给我,剩下的地方都被春花姐塞满了东西。房间里就这些,剩下的空地上,都是泡沫垫,上面放满了小泰的玩具、书籍,非常乱。
客厅摆放了一套木把手布靠垫的沙发,一个八仙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的旁边放了一盆很大很漂亮的草,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漂亮会垂下很多枝条的草叫“吊兰”。春花姐很邋遢,但这盆吊兰养得很好,黑绿黑绿的,给这个家里带来了一丝绿色的生机。餐厅里,摆放了一个圆桌,圆桌上面放着一罐豆腐乳、一罐豆瓣酱。厨房的灶台上都是油垢,饭菜残渣,垃圾篓里面的垃圾散发着一股酸臭味。我抱着小泰围着屋子转了几圈之后决定,在春花姐回来之后,一定要先将这个家好好收拾一下,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我要抛开从前所有的不快,重新开始。
边哄小泰玩边冷眼看我登高爬低收拾家的春花姐说,你这身衣服太难看了,我一会儿给你找几件,你这身快扔了吧,别你抱着小泰出去,丢我的人。我边擦桌子边低头看我的衣服,这还是我准备去上学的时候,爸爸特意赶集去帮我买的,大红的衬衣,衬衣的领口还缝了很多蕾丝花白,黑色的裤子是娘帮我做的,脚底的布鞋也是娘帮我做的,这一身有什么不好吗?我偷偷地打量春花姐,一头长长的卷发,此刻随意地被梳成一个马尾,细细的眉毛,长长的眼睫毛,红红的嘴巴,这些都是加工过的,村里的小媳妇结婚那天也是这样的。她上身穿着一件低胸黑色秋衣,露出白白嫩嫩的脖颈,还有双乳间的沟,下身一条粉红色的运动裤,穿着透明丝袜的脚上蹬着一双粉红的拖鞋,此刻斜靠在床头上的她,慵懒中透着一股美丽,这种美丽我不会形容,却让我知道,她和村里的女人不一样。
经过我一中午的收拾,家里终于变得一尘不染,揽着小泰睡醒的春花姐看到之后,却满不在乎,她打开自己房间的衣橱,在衣橱的最下面一层,扯出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丢到我怀里,随口说,你试试看吧,我没有生小泰之前的衣服,你应该穿着合适。
我没吭气,只是将衣服放到我的床上,抱着走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这股味道很像隔年的粮食。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些衣服,也许对于春花姐来说过于老土了,但对于我这个来自农村的人来说,式样却很时尚,如果穿回去,不知道会让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多么羡慕。可是,那一股霉味传来,又让我想起春花姐鄙夷的神情,让我不由得厌恶起它们。可厌恶归厌恶,穿还是必须得穿。
看着我穿上她的旧衣服,春花姐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是太瘦,不如我穿好看。我没接话,确实,这身衣服穿在我身上空荡荡的,已经十八岁的我,没有腰没有屁股,更没有胸。相对于丰满的春花姐来说,我像个火柴棍一样,瘦瘦的身子,大大的脑袋。
在家里住了几天,小泰就很快跟我熟稔了,我很喜欢他。他大大的黑黑的眼睛里,老是带着笑,不管我吓他,逗他,还是不理他,只要我一看他的眼睛,他就眯起双眼像个月牙一样地笑,他还会笑出声音来,“咯咯,咯咯”的,很可爱。慢慢地,我也掌握了喂养他的规律,就不再像之前那样的手忙脚乱。在喂饱他,哄他睡着之后,我就洗洗涮涮,相对于之前在家里照顾爸爸和娘,还真是轻松了很多。这里不用烧大锅,电打火的炉灶我开始不会用,但真的学会之后,感觉还真好,不再老是被呛得流眼泪,也不用被熏得满脸黑。这里洗刷刷也很方便,流动的水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有,用过的水,我会盛放到厕所中的一个大桶里,用来冲厕所。这里的厕所的也好,一点都不臭。
来到这里,刚刚半个月,我的皮肤就变得白皙了很多,我的头发也不在老是毛毛刺刺的,变得顺滑了很多,我还感觉衣服变得合体了,原来仅仅半个月,我就胖了不少。对镜自怜,我发现我不是家里那个昏黄的镜子里的我,那时的我虽然很瘦小,但脸上总是洋溢着笑,现在虽然较之之前丰满了许多,但脸上的表情总是淡淡的,说不出开心也说不出不开心。
快六个月的小泰正在长牙,他老是喜欢咬什么,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就给他讲故事。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每次我给他讲故事,他都会非常安静地倾听,《三只小猪》、《海的女儿》、《农夫和蛇》、《小白兔》还有很多很多的儿歌,我都跟着磁带学会了,然后唱给他听:门前大桥下,流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看着小泰嘴里吐着小泡泡,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也心生感慨,如果他可以因为我的付出,而变得快乐,是不是我的存在也算有意义呢?
想起家中的爸爸和娘,想起此刻我的付出可以略微改变他们的生活,我的心中一贯存在的茫然感,那种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的未知感,此刻逐渐消弭,我仿佛找到我这个细弱微尘的生命体,在这个茫茫人世间存在的位置。
三
我上学比较晚,八岁才上学。虽然我的家庭就是标准的农村家庭,但我依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爸爸和娘对我一直都很好。八岁之前我就是随便跑着玩,什么活计都不用干,等我上学之后,因为要学习,所以,家里的活计再多也不会让我干,即便就是麦收的时候看看麦场,秋收的时候拨拨棒子泡也不用我,每次看到我一坐在那儿就轰我,快去学习去,快去写作业去。爸爸和娘都认为,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可以跃出农门,可以不再在耪地受苦讨生活。
向这个坚强的女人致敬!
其实,小说写的不顺手,挑战了自己很多并不熟悉的领域,查阅了很多资料,在框架上也用了一点心思,而这些都被舞儿看出来了,真是厉害。抱抱哈!
真真姐,按语又不合适的地方,还请多多包含啊。
真能写啊,真超人!
这篇小说写的辛苦,拖了很多天,不过,到最后思路很清晰,也顺带修改了整个框架,自我感觉还不错,体会到了修改的乐趣。谢谢姐姐哈!总是帮我抓虫子。
祝贺真真,祝佳作不断。
拜读了,望佳作纷呈!
谢谢风烟,一起加油哈!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以“我”一个养女的视角,回顾了一个农村女孩成长的点点滴滴,幼时孤单的身影,勤奋向学的孤独,真情付出的保姆,辛苦经营的煎饼摊,隐忍屈辱的婚姻,劳累欢欣的饲养员,惺惺相惜的爱情......父女情深,母女相伴,母子相依,夫妻深情,一桩桩的生活情景,一幕幕的悲喜交集,带给读者心灵的震撼与共鸣。磨难不可怕,白眼不可憎,只要心中拥有爱和坚守,赢来的必定是美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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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入微,生活气息浓郁,是最大的看点。
首尾呼应,画龙点睛,一篇有生活真味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