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虽然我是农村姑娘，但我从来没有受过苦累。在春花姐家照顾小泰，开始虽然手忙脚乱的，但因为毕竟有点文化，所以，多看多问的，已经逐渐进入了角色，不仅小泰和我相处很好，和春花姐也相处的不错。我来的时候答应的是做保姆，专门照顾小孩，但春花姐有什么事情，我看到或者她指派我都会去做，开始我也并没有感觉不舒服，以我刚刚来时的心境，我现在就是想依靠忙碌来充实自己。越忙越好，越忙越没有时间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可春花姐并没有意识到我在付出更多的劳动，她变本加厉地使唤我，有时，她坐在那儿看电视，会喊：青青，去烧壶水。而这个时候，我可能抱着小泰正在喂小泰吃辅食。她饭后一抹嘴就走，全然不管正在看着小泰不能吃饭的我，还有时，她会将所有的衣服，包括内衣都丢给我，自己抱着小泰去睡觉。每次这时，我都想反抗，但想到这是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几次想张开口，都硬生生地闷了回去。把她指派的活儿干完，就会有新的活儿给我，我忙得像个陀螺一样，一刻也不停歇。刚刚来几天胖的那一点，很快又瘦了回去。
　　 虽然对春花姐心生埋怨，但我依然很喜欢小泰，小泰越来越可爱，六个月的他已经会坐着了，有的时候，他坐着，倚靠着我，然后往前倾着身体够玩具，我会逗他，然后他会一下子扑过去，从一个坐姿变成匍匐的姿态，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我会哈哈大笑，有的时候还会笑着流眼泪。真的，我的世界之前是对身世的疑惑，对考学失利的埋怨，对爸爸受伤的自责，一直都是一片灰暗，现在因为有了小泰，让我感觉到一丝来自于生命成长的纯真，和不掺杂任何欲望和世俗的快乐。
　　 有时小泰也会让我非常狼狈。有一天，我抱着他到楼下去玩。这个楼上有好几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小婴儿，有的是奶奶照顾，有的也是雇佣我这样的保姆照顾。几个婴儿凑在一起，大家互通有无，时间还过得快一些。我抱着小泰，他总是不太高兴，我哄了半天都不管用，摘叶子，摘草给他，他都不开心，若是平时，他早抢过来，不往嘴里塞，也会一只手举着，挥来挥去的，自己逗自己乐。但这天他就是不高兴，苦着一张脸。很快我就知道他为什么苦着脸了，因为我也疏忽了，他苦着脸的时候都是在大便。在感觉到我垫在他屁股下的胳膊一阵滑腻腻的感觉，接着是一阵凉意。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他正在拉，他的便便顺着我的胳膊一直流下去，已经滴落了很多。
　　 旁边看孩子的连忙惊呼，但谁手边也没东西，我只好跟小泰一样苦着脸，看着他正在努力地拉着。终于，他拉完了，他对着我灿烂地一笑。我则像个木偶一样，缓步上楼，生怕他的便便沾到我的身上。这次是便便，下次是尿，婴儿时期的小泰真是让我出尽了洋相。慢慢地，我学会按时提醒他拉尿，把尿，把屎，慢慢地，我也摸清了小泰的规律。我也终于知道了娘老说的一句话“屎尿孩子”是什么，也终于知道了一位母亲拉扯孩子长大又多么不容易。
　　 春花姐家在二单元，三单元有一个跟我一样的小保姆，她叫明明。明明也只有十八岁，但她不是第一次当保姆，她十六岁辍学之后，就开始在外面讨生活，这一家是她做的第二家，她明显比我有经验。在看到我总是状况百出时，忍不住过来告诉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可能是因为我们年龄差不多，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她照顾的是一个一周岁的女孩，也很乖巧，有时，她会抱着孩子过来我这边，跟我一起看孩子，一起聊天。这样时间还可以过得快一点。
　　 同时，在聊天的过程中，我得知，我的工资比她少一半，她是每月三百元，而我只有二百。她说，她除了照顾孩子，别的什么都不管，只是很偶尔帮着洗洗孩子的衣服，做做孩子的辅食。在得知我的境遇之后，她给我出主意，让我炒了这家，她帮我介绍一家跟她的那家待遇一样的。她还说，在城市里，特别缺少像我们这样来自农村的小保姆。说实话，我当时有点动心了。工资高，不就是可以多给家里填补一点吗？但又想到这个工作是可心大娘介绍我来的，而春花姐又是可心大娘的侄女，我如果走了，可心大娘一定会非常生气的。如果我干了三两个月就辞职换地方，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浮躁不听话。可能在他们的心里，我违背了可心大娘的意愿就是不仁不义。所以，我不敢跟家里说，但会对春花姐有自己的抱怨。
　　 这天，春花姐夫回来了，他之前也回来过一次，但只是吃了饭，抱一会儿小泰就匆匆地走了。春花姐看到姐夫回来很开心，但看到他这么快就走却很生气。姐夫走得时候，她黑着脸不吭气。姐夫可能也就刚刚到楼下，她顺手扔了一个水杯，水杯啪地摔到门框上，碎片洒落了一地。小泰也吓了一跳，他哭着扑到我的怀里。我在春花姐的幽怨中，仿佛读懂了她的不容易。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还要上班，也真是不容易。这次看到春花姐夫来了，我赶紧带着小泰到我的房间去玩，我还哄着小泰睡觉，我也故意装作睡着了。想让他们有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家里的大哥大嫂不管平时怎么吵吵闹闹，到了晚上，大嫂都会直勾勾地瞅着大哥，大哥也会故意装作看不见地跟着她回到他们的房间，然后碰地关上房门。
　　 可是，春花姐夫并没有和春花姐如此，他们一见面就吵了起来。我赶紧用手指头堵住小泰的耳朵，生怕他被吵醒。但他们夫妻两个的吵架声，却一声一声地传过来。我听到大体的意思是：春花姐夫想要离婚，他说他想转业回他的老家，而他的老家在四川，在一个我听起来感觉很陌生的名字“映秀”，他说，他的家人需要他。而春花姐则表明，她的家在这里，如果他转业到这里，她的家人可以帮助他找工作，如果去映秀，绝对不可能，她一个北方人，一个独生女，她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生活。
　　 开始他们还是商量，之后变成了争吵。春花姐哭喊着，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你想回家，如果你当初想回家，我干嘛还要跟着你，干嘛还要跟你生孩子，小泰怎么办？你不能让他这么小就没有爸爸或者妈妈吧！你是人吗？你不是人！春花姐一声声的咒骂，都改变不了春花姐夫的心意，他就是说，他的父母已经老了，并且身体不好，他需要回去照顾。他还说，我说接过来，你说不行，那你现在让我怎么办？
　　 哦，我才想起来，偶尔听到春花姐的电话，她一直在拒绝她的婆婆过来帮她看孩子，小泰长这么大，姐夫家人还没有看到过呢！
　　 我以为春花姐会妥协，这样她的婆婆过来照顾小泰，他们的关系缓和，我也就可以顺其自然地辞工去找新的工作。可春花姐就是不同意，她最后说，你滚，你滚，我们离婚。我以为春花姐夫会哄哄她，可没有想到，春花姐夫使劲地摔上门，一连串的下楼脚步声代表着他的急促。春花姐继而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我搂着被吓得一直哆嗦的小泰，心里不由得感叹，这是一个我一直羡慕的城市家庭，男的帅气，是一个军人，女的漂亮，有稳定的工作，可即便这样，为什么不能幸福呢？
　　 我想到我的爸爸和娘，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爸爸有一点男主人的脾气，凡事他说了算，娘即便有暴脾气，碰到爸爸也只能偃旗息鼓。他们凡事互敬互让，有什么好东西，互相谦让，多数时候都是和和气气的。瘦小的爸爸总是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而身材高大的娘总是小鸟依人一样站在爸爸的身后。
　　 事情进展很快，不出一个月，春花姐和姐夫就离了婚。因为还在哺乳期，甚至是春花姐提出的诉讼，春花姐夫自己净身出户，房子、孩子都没有要，离婚的同时，提请转业回了老家。这个家依然还只是春花姐和小泰还有我，但气氛却全部变了。
　　 春花姐变得更加的刻薄，她对小泰时而爱得要死，时而恨得要死。她对我也变得更加的多疑，盯着我，像盯着一个贼一样。记得有一次，我准备将小泰喝剩下的奶粉倒入小碗中喝了，我只是想着，这么贵的东西，也不能浪费。我刚刚端起来还没有喝到嘴里，就听到春花姐一声断喝：哈，你个贼东西，我说小泰的奶粉怎么喝得这么快呢，原来都是你偷喝了。你说，你凭什么这么霍霍人，你这个贼。我要告诉我姑姑去，我要换掉你。
　　 她的一声吓得我一下子松手把碗摔到地上，碗的碎片，一下子割破了我的脚，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一只手还抱着小泰，他也被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懦懦地说，这是小泰剩下的，我怕浪费。
　　 什么，浪费，你不会少冲一点呀，你就是成心的，你看我离婚了好欺负是吧，你就不知道我离婚了生活不容易呀！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我多苦呀！说着，春花姐瘫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抹泪，全然不顾被吓哭的小泰还有正在流血的我。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不这样了，姐你别生气。我拖拉着脚想去拉起春花姐。却被她瞬时推到，我崩溃了，我真的不知道在这样的家里，我要如何待下去。我哭，小泰哭，春花姐也哭，我们三个人的哭声响彻云霄。
　　 我不禁仰天长问：到底我该何去何从呀！
　　
　　 四
　　 虽然我不情愿，但我依然在春花姐家待了三年，一直到小泰三岁半上幼儿园。春花姐原本是和春花姐夫已经旧情复燃，准备复婚，但一场汶川地震，夺走了包括春花姐夫在内数万人的生命。春花姐一夕之间老了很多，在遇到这样的劫难之后，她反而安静了。她不再发脾气，不再迁怒小泰和我，而是总是抱着小泰哭。在小泰上幼儿园，我临走之时，春花姐抱着我哭，她还特意帮我买了一件风衣，对我说抱歉，还说感谢我。
　　 离开小泰我有万般不舍，但这个家已经没有了我存在的位置。这个时候，爸爸已经康复了，虽然不能干重活，但闲不住的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忙乎地里的活计，娘帮衬着，再加上我这些年的打工，和大哥二哥的帮助，爸爸生病欠的账已经悉数还清。很多次我回去探家，爸爸总是拉着我的手，无语泪流。我知道这个作为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他感觉亏欠我的。我总是说，爸爸，我这样挺好的，他们待我好，小泰也很可爱，我提前感受一下家，不就可以早早成家吗？
　　 这次从春花姐家辞职，我还有一个不得不走的原因是，我要结婚了。一年前娘就帮我张罗了一个对象，一个复员的军人，叫建生，他个头并不高，一米七来的样子，平头，小眼，瘦瘦的，显得很精神。我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因为娘很满意他的家庭，所以，我就和他谈着。按照农村的习俗，见个两三次就订婚，订婚之后一般不到一年就结婚。但因为我要照顾小泰，又因为我们订婚后不久，春花姐夫就去世了，我也舍不得这个时候丢开小泰和春花姐不管，所以我的婚事就拖了下来。
　　 结婚的时候，小姨看着我一直哭，我这个时候已经大体知道，我是她的女儿，因为我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娘，而是跟小姨夫长得很像，还跟小姨家的表姐像双胞胎一样的相像。但我从来都不问，娘几次对我欲言又止，但我从来不想听。我宁愿我是娘的女儿，这样，娘的家就是我永远的娘家。
　　 婚后，建生待我还不错，因为看到过春花姐的婚姻悲剧，我格外地珍惜我的婚姻生活。我终究还是没有跳出农门，要跟着婆婆去下地干活，很多农活，我在一点点地熟悉，虽然我做得并不好，但婆婆从来不说什么。很快我怀了孕，婆婆就不让我下地，而是让我在家，做做饭，收拾收拾家而已。
　　 建生复员被分配到镇上一个公司当保安，每天早去晚归的，也挣钱不多。他很多次想辞职，但又贪恋着公司给交的养老保险，所以，日子虽然清贫，但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倒也不错。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我也会感觉很幸福，但我仿佛是一个灾星，我所在的地方，就是不能一帆风顺，总是会平地起波浪。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因为孕检一直非常顺利，所以，我是选择在镇医院生产。在生产的过程中，被告知胎儿头部太大，难产，大夫建议如果不转到县医院去剖腹产，自己生的话会有很大的危险。婆婆并不懂剖腹产，她认为如果剖腹产的话，那我只能生一个孩子，所以，她拼命地拉着建生，死活不让建生签手术同意书，而思想愚昧的她认为我的孩子一定会顺顺利利降生，如家里的那些小媳妇一样。
　　 在产房得知婆婆和建生的决定时，我已经浑身无力了，十几个小时的阵痛已经彻底消耗完我的体力。我虚弱攀附着产床的边沿继续使劲，但眼冒金星的我，甚至在阵痛来临的时候，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大夫相互无言对视，然后摇摇头，一起鼓励我，要我使劲，要我坚持。还对我说要加紧，再晚孩子就要缺氧了，所以，我咬着嘴唇，我尝到了嘴里的腥咸，但为了孩子我在所不惜。当孩子终于生下来之后，我虚脱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恢复意识，我看到婆婆在抱着孩子，而建生则在一边唉声叹气，娘抓住我的手，看到我终于苏醒之后，她竟然一瞬间泪流满面。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以为娘是在心疼我，或者我生育的是一个女儿，娘在担心婆婆会不喜欢。
　　 我虽然醒过来，但浑身一动不能动，娘不得已告诉我，我在生下孩子之后大出血，血流不止，当时命在旦夕，用救护车送到县医院做的子宫切除手术。因为大量失血，我已经昏迷了一整天了。娘边说边怯怯地看着婆婆，仿佛被切除子宫的我是一个罪人。而我的脑海中出现在产房中听到的婆婆和丈夫拒绝签字，此刻我无力去争辩什么，质疑什么，我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娘，而娘则一直用她温热的手给我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