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突然眼睛翻转过来，我正在打电话，小雷哭着喊我：“大纪爷，快来，小纪爷不行了。”
　　 我大声喊：“连狗！连狗！……”她不再点头了，一会儿身体渐渐软下来了，妹夫帮她把睁大的眼睛抺上，我滴着泪水给她穿上鞋子。妹夫的三个妹妹也哭成一团。这时候是9点13分。
　　 救护车上的人说：“没有气了我们不能装，你们赶紧叫卡车。”
　　 妹夫被叫去结账，我们五个女人，哭着等到卡车的到来，医院里的护工告诉我们，尸体不能从大厅出去，要从东边的小门出去。我们五个女人哭着抬着妹妹的遗体来到小门口，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小雷出去打开了车门，我和妹夫的三个妹妹非常凄凉地在倾盆大雨的敲打下，把妹妹抬上卡车。
　　 她们四个人上了卡车随车回家。我开着轿车去接笑回，因为笑回不认得去娘姨家的路。
　　 10点钟，妹妹安静地躺在自己家的堂屋里。村里的村民都冒着大雨来帮助整理院子，“一条龙服务”把台凳，临时篷帐运来。不到12点钟，他们已经把两个偌大的篷帐搭好，把近四十个活动台子安装好，凳子排好，速度之快，真是专业水平。
　　 下午，我和妹夫的三个妹妹出去给妹妹买了一身衣服，回来先帮她洗澡，换上内衣。
　　 舅舅舅妈和表弟兄也来了，舅妈诉说着哭了一场。我心空空的无从入手，直到天天来了，我压抑的心情再也压不下去了，就放声大哭，告诉妹妹外甥从深圳赶来了。我觉得心里有好多的话要说，于是学着崇明人的习俗，边诉说边哭，我是不会这种习俗的，可是，人到悲伤时自会就是这个调子，怪不得这个习俗能长期的延续下来。很多村民都来看我哭，满屋子的人陪着掉眼泪。
　　 我越哭越悲伤，我告诉妹妹，父亲一直要我照顾好你的，要我带好你的。到我老了带不动了，就有天天、笑回来照顾你。可是，你怎么早就走了，现在认天天、笑回做儿女有何意义。我哭诉着，别人家姐妹弟兄多，密竹园里砍了一根，还有其它姐妹兄弟，我们只有姐妹俩人，亲妹妹你走了，姐姐就是独木、孤竹一根，没有傍来没有依。
　　 这些日子，我太累了，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我坐不下去，于是先去睡觉。按照崇明的风俗，今晚和明晚两个晚上，灵堂里整夜都不能脱人的。
　　 于是亲人和亲戚们商量着分班守灵，因为我年岁大，这些日子又为妹妹和母亲的病奔波，精力和精神压力都是超强度的，加上在灵堂里的哭诉，因此身体特别的疲惫。儿女们要我住到县城里，所以两个晚上都分在上半夜。
　　 是啊，我不能倒下，妹妹走了，我还得想方设法去护理好重病的母亲。我不能倒下啊！虽然过去父母亲的事，多数时间是我在管，但是，以前父母亲心里有个依托，年纪也轻一点。现在病卧在床的母亲，再也经不起风浪了。我不能倒下呀！我还有93岁的老母亲，妹妹走了，这颗不定时的炸弹，万一引爆，我将是母亲的精神依托。我不能倒下啊！妹妹走了……我还要为妹妹的后事送一阵，妹妹不幸早逝，但是，她的身后事，我要和妹夫和其他亲戚，为她办得风风光光。我不能倒下，妹妹的灵堂里需要我陪伴，有亲戚来了，需要我哭泣着把妹妹的生平向大家诉说，这是妹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节。我不能倒下，自从曹家抱养了我，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我要为曹家尽责，我要完成父母亲的重托，我不能治好妹妹的病，但是，也要办好妹妹的身后事……
　　 我虽然是曹家抱养的，但是，我是曹家的顶梁柱。多少年来，我一直是父母亲心中的太阳，是妹妹心中的支柱。12年前我送走了父亲，我向父亲承诺，只要我有口气，一定不会让妹妹受到委屈。我向父亲承诺：父亲走得动时，别人打了妹妹，欺负了妹妹有父亲出面交涉，以后如果有人打了妹妹，欺负了妹妹，我一定不会怕字当头的，我会像父亲那样出面保护妹妹。
　　 上帝啊！这是为什么呀？您派我到曹家究竟是为什么？今天，为什么要我送走比我小7年的妹妹？我加入了曹家这个温暖的家，眼看着就要剩下我一根独竹了！
　　 5月31日上午，我与一个邻居在妹夫、妹夫的妹妹协助下，把昨天买回来的新衣服，帮助妹妹穿上，把妹妹放进冷气棺材里。我忍着泪水跪着给妹妹梳好头发，我在帮妹妹梳，旁边有一个请来哭丧的女人，诉说着：一木梳乱丛丛，两木梳梳到半当中，三木梳……
　　 梳完头发，我望着静静的妹妹，突然有一种空虚的感觉，于是，我放声大哭。我想起几十年来，我把妹妹放在心上，事事处处想着她，照顾她，从小带着她一起玩，今天她独自走了，她怎么办，她在那条黑黑的路上要独自行走了。
　　 我大声地哭诉着：妹妹呀，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从此姐姐再也帮不上你了。从此以后，姐姐鸡场里的双黄蛋，不知道送到哪里，妹妹你才能吃得到，妹妹呀！路上你要看好子（一个人走陌生路，要当心点）……我哭着，喊着，表弟媳妇过来，把我拉回到现实，说晚上还要“烧床柴”，有一个人找你。
　　 一个戴着副眼镜的中年男子说：“曹宗秀没有子女，就由你帮她经手吧。”说着他打开了一个纸糊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了很多纸质的衣服、鞋子和一只纸质的热水瓶。
　　 我木呆地看着，他说：“你在每一件东西上用手摸一摸。”
　　 我说：“好。”
　　 旁边的一个村民说：“应该用牙齿咬一咬，这样你妹妹就知道这是她的东西，不然要被野鬼抢走的。”
　　 “这是罩衫。”他开始从纸质箱子里往外拿东西了：“这是裤子、这是鞋子……”
　　 他拿一件，我用牙齿咬一下，最后把拿出来的东西重新放进纸质箱子里，一个亲戚拿了很多锡箔做的元宝倒进箱子里。那个中年男子，盖上箱子盖，贴上封条，封条上写着：曹宗秀亲取。然后对我说：“付160元。”
　　 他收了我给他的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饭过后，在哀乐的伴奏下，妹夫捧着妹妹的牌位，我们每个人手里拿着点燃了的香，围着一顶纸质的轿子和妹妹的冷气棺材转。转到第二圈时，有人提醒我把妹妹换下来的鞋子拿到轿子里。到了第三圈时，又有人提醒我们，让天天拿着早已准备好的一袋锡箔做的元宝，笑回拿着一个平时妹妹穿过的衣服，我拿着那个纸质的箱子。
　　 当妹夫把牌位放进轿子里后，就由俩人把轿子抬到大路上，我们把所拿的东西放在轿子旁边，并且把手里的香统统丢尽轿子里。然后有人把轿子点火。等到轿子火化得差不多时，每人拿一根芦头，带到灵堂里。然后给所有的亲戚发孝服，看亲戚的近远，辈份的长幼，有的一根扎头加围腰，还有毛巾，有的只有毛巾……
　　 穿好孝的人依次给妹妹跪拜。看的人挤满了灵堂，我们一家人始终是这个程序的主角，大家都在指指点点，在议论着我们一家人。我回到妹妹的冷气棺材旁，忍不住又大声诉哭起来，我越哭越想哭。
　　 这时候，有人过来提醒我，不要多哭，让大家轮流哭，今晚要哭满49场。舅妈哭了，妹夫的第二个妹妹哭了，妹妹的三嫂哭了，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亲戚也来哭了……
　　 后来，我的亲生妹妹也来哭了，陆企良的姐姐也来哭了。
　　 就在大家非常悲伤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由于管事的人疏忽，竟然把曹家最主要的侄子、侄女的孝忘了。因为大家觉得妹妹60岁不该死，觉得这个姑姑死得太早了，心里非常难受，再遇到这样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妹夫的妹妹极力出来解说，并让我出面调解。
　　 我刚刚调停，不知道谁又多嘴，瞎说了一句：“是你们自己报错了。”满腔悲伤的曹家娘家人，一下子又愤怒了，办丧事本来就是伤心的事，经不起有人挑火。
　　 好在曹家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姚家的人也连连打招呼，那个管事的人也出来说：“是她弄错的，与本家没有关系的。”我说那个瞎说的人不是本家人，是闲人闲话，风波总算又平息了。
　　
　　 6月1日，是妹妹大奠的日子。花圈、花篮重重叠叠堆满了灵堂大门的两边，曹家的各路亲戚悉数赶到，姚家的亲戚我不认识，估计也会全到。
　　 表弟媳妇早早地来了，向我传达了舅舅的问话，问问汉荣准备把骨灰盒放在公墓坟还是庙里？我及时转告了汉荣，妹夫汉荣说：“放在家里。他父母亲死后，这两间小平房空着，他父母亲的骨灰盒也放在那里，连狗的骨灰盒也准备放在那里。这样节节气气，自己祭拜方便些。”
　　 我把妹夫的话传过去后，舅舅当然不开心，但是，后来还是默认了，只是觉得自己看望外甥女就不方便了。我说：“舅舅年岁高了，连狗已经去世，在心里祝她在天堂安息也可以，就不必去看望，我都不准备看望，你就更不用了。”
　　 前两天淅淅沥沥的雨今天停了，上午来的人特别多。中午开饭的时候，表弟媳妇数了一下，开了31桌。
　　 吃过中饭，大家再次手里拿着香，绕着妹妹转三圈。然后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抬着冷气棺材，妹夫捧着妹妹的遗像，笑回为妹妹头部撑着一把伞，天天和其它的年轻亲戚都拿着黄纸。上了卡车，每过一个转弯，或者桥，就有人提醒要往外撒些黄纸，并让我们近亲跟妹妹说一声，过桥了或者转弯了。
　　 到了火葬场，我们被告知到三号厅，我和天天、笑回从卡车上下来，打电话通知了毛旭焦（我女婿）。毛旭焦开了个小车，因为家里的人都到崇明来了，笑回公司里有许多事等着处理，所以决定把小姨送到火葬场，完成告别仪式后，毛旭焦、叶红和两个孩子先回上海。
　　 我们在三号厅，由火葬场的工作人员主持，进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先向妹妹的遗体三鞠躬，然后默哀三分钟，最后围着妹妹的遗体转三圈。当火葬场的工人把遗体拉出去时，大家压抑的情绪又一次爆发了，我和一些亲人也大声诉说着哭。
　　 到了休息室，我抓住最后的机会，又一次诉说着哭了好长的时间，我盛家的妹妹说：“还要等一个多小时，三姐你太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一个小时后，我们将永远看不到妹妹的脸容了。这时候舅舅和舅妈非常的悲伤，但是也没有办法，这是自然规律。最后舅舅说：雨琴（舅舅的大女儿，车祸去世的）火葬的时候，是躺在棺材里后推进去的，要求也给妹妹买一个木质的棺材，我见舅舅、舅妈太伤心，于是又传话过去。妹夫说：“这个就算了。”
　　 精疲力尽的我，回过去劝舅舅、舅妈说，已经开了单独火化的票，比普通火化贵了500元。伤心和疲惫的舅舅、舅妈最后也没有坚持。妹妹火化之后就情绪低落的回家了。
　　 一个小时后，火葬场的工人拉妹妹的遗体去火化，我被告知一路上要叫应妹妹，就是诉说着哭到焚烧炉。推进焚烧炉后，我们都坐在前边的椅子上等，大约过了四十分钟，负责焚烧的工人说可以出炉了。
　　 我们又全部涌到焚烧炉前，妹妹的骨灰如一堆燃烧的烈焰，通红剔透，散发着焦骨的味道。等妹妹的骨灰慢慢变冷变白。白骨的位子与进去时一模一样，头朝里脚向外。负责焚烧的工人把白骨用一把小耙子，耙到小铁畚箕里，然后放在一个钢精锅里，对我们说：“到取灰窗口领骨灰盒。”
　　 妹夫用一条蓝布围腰把骨灰盒包好，我儿子天天捧着小姨的遗像，我女儿笑回还是撑一把伞。我们一起到了卡车上，在回家的路上，还是每逢转弯或者过桥要叫应一声，并丢点黄纸和米粒。
　　 到了家里，把遗像和骨灰盒先放到一张安放在东北角的桌子上，点上香、蜡烛，大家依次跪拜完毕，有人把一碗鸡蛋端到桌子上，过了一会儿，还是由妹夫捧着骨灰盒，天天捧着遗像，笑回撑着伞送到安放妹夫父母亲骨灰盒的小屋。我们都手里拿着香，每过一段路，就有人点一个爆仗，乐队也吹着曲子，一路跟到底。
　　 大家又在小屋里烧些纸钱，然后安放好妹妹的骨灰盒和遗像。
　　 再回到妹妹家里，已经有人把一个偌大的纸房子搭好了，他们让笑回拿了米粒往纸房子上撒，让天天用洗衣粉在纸房子外围撒一圈，围得越大越好，让我在纸房子四周按个手印，在纸房子的大门口，放一只妹妹平时穿的棉鞋，另一只放在门里。然后把所有的花圈和花篮都放在纸房子的旁边，把棉被和一些衣物也放进纸房子里。纸房子糊得非常考究，有空调、电视机、冰箱等等一应俱全。
　　 村民让我们再诉说着哭几声，最后火化了这个考究的纸房子，及其他放在纸房子里面和周围的东西。
　　 明天还要做会亲庚饭，这个程序里也有天天和笑回的职责。晚上没有事了，天天和笑回决定回启东看望外婆。明天再过来，于是天天开个车，我和笑回的车留在崇明。
　　 6月2日早晨，妹夫打来电话要天天和笑回买两斤米带过去，我们不懂这些规矩，不知道两斤米派什么用场，就照办。
　　 做好会亲庚饭后，天天和笑回要回上海了，因为天天是6月2日下午五点去深圳的飞机票。妹夫要笑回把一只新篮子带回家，里面装着很多糖、糕，还有一条昌片鱼，一个猪蹄膀、一张偌大的锅巴、一个红包、一条毛巾等等，笑回又莫名其妙了。我问：“可以让我带回家吗？”他们说：“可以。”于是先在笑回的车里放一下，然后拿到我的车里。
　　 陆企良因为家里太忙，今天没有跟车过去。下午，我一个人开着车回启东，心里空空的。前些日子，我也一个人开着车奔驰在这条高速公路上，心里很难过，知道妹妹的病回天无力，但是，心里没有今天那么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