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常林总是早早地大年初一就来拜年。吃完饭，还要陪着周喜富的一双儿女“麻”一会儿。总是手气不佳，总是五十八十或一百二百的给孩子“点炮”。周喜富的儿女也都识得大体，把钱推回来说：“常叔，你这人怎么计较起来，玩玩热闹热闹，哪能动真格的？把钱收起来。”常林心想你他妈的赢了这么说，要是输了分毫不让。尽管周喜富的儿女一口一个“常叔”叫得亲热，常林听起来比鬼叫门还难受。“常叔”——我可不就得“常输”，不输你爸绕我吗？尽管心里一百个不舒服，表面还得装啊。与文学无关的常林一下子冒出个人生格言：人生最大的难受，是心里憋气而脸上高兴。常林笑呵呵地说：“赌场无父子。上我家借钱三块五块的，我也许当帐要，这输掉的钱，我怎么能要，这也叫行业规矩。”常林说完还是笑，不在乎。常林临走时，那输掉的几张票子仍皱巴巴地堆在桌子角上，没有人把它当回事。这种看似潇洒实则痛心的玩法，让常林浑身好像爬满虫子，不痛不痒却一百个不自在。这钱扔的，说不清道不明，窝窝囊囊。可是不这样又不行，周喜富别的没有，小鞋有的是，说不定啥时就给你穿上。年年如此，已经成了摸不着看不见的老规矩。不遵守，日子就别想过消停。
　　 周喜富见常林一来，他的心思和常林正好相反，内心得意而表面冰冷。你常林再精明鬼道，也得给我送礼。他用眼角余光往茶几上一瞧，见常林拎的兜子还不小，露在外面的包装十分精美，是电视广告上的名酒，也是家乡的名酒三沟酒。看来，常林还是比普通百姓高了一截，普通百姓给他送礼的酒，不过是五元一瓶的金蒙贞。看看常林的兜子，鼓着均匀的包包，想必里面还有水果。百姓们可就没有这些了，一箱酒成了老规矩。有嘴馋的屁股沉的，再吃一顿，还搭上了。今年就出现了这种情况。前院的大刚今年出息了，来窜门。拿了一条长征牌子的香烟，五十元。可周家一桌子菜花了八十多元，烟酒还不算。气得老婆直叨咕。周喜富擦着皮鞋，屋里满是刺鼻的鞋油味，常林就离他远点。周喜富下令道：“老婆，把那条甲鱼炖上，我和常林好好喝点。”
　　 常林说：“怎么，还有甲鱼？就是王八吧，都说这王八肉大补，我还真就没吃过。”
　　 周喜富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张口骂鞋油，说这鞋油真他妈的隔色，怎么沾到手上了？硌硬人。常林把甲鱼叫成王八，他心里不得劲。
　　 常林听出来了，这顿饭肯定吃不顺当，不如把事情办完趁明白走人。他要办的有两件事。第一，想趁年初弄个项目，利用山沟的特点，建个山货收购站。不说别的，单就蘑菇，榛子，山枣，山杏核四大类，就大有前途。常林有个同学在县物资局收购站，多次来电话说过这事，如果有大批山货可直接送往他那里，价格优惠。头几年常林张罗过这件事，为此好多农民高兴好几天。山沟里住着，哪家不积攒些山货，苦于没有销路。过了年就都烂了。可是周喜富大权在握，加上这个想法是常林想出来的，周喜富哼哼哈哈地不把这事当回事，常林就不敢深探究。建议是提了，提过了，也就拉倒了。村上不出资，不出场地，他小小的常林有多大能水？到银行透漏贷款的事，人家告诉他，如果在定期内还不上贷款，人家就不给贷款。银行要看你发展什么，有没有前途，不能盲目借贷。加上周喜富背后扇冷风，什么事情也就没有办成。常林就犹犹豫豫地一搁就是三四年。
　　 今年不同了，他媳妇用快速养猪法喂出五十头大肥猪，挣了几十万。他要用自己的老本为村上建立一个山货收购站，就差场地。常林住在背旮旯里，没有园子没有场院，道路又不好，外村人根本就找不着，车也进不来。只要周喜富点个头就行，村上十多间屋子，全都让周喜富的大儿媳霸占了。一三五语文，二四六数学，整个村部成了周家的了。上边让给学生减负，屋子暂时都空着，正好利用。这第二件事，常林摸了摸上衣兜，这是镇上张组委让他写的第三份入党申请书。他知道，要不是周喜富这边卡得紧，他早就是党组织的一员了。
　　 常林听到周喜富让老婆炖甲鱼，心想既然不打算在这吃饭就不要让人家破费了。于是从沙发上站起来，冲正往头上喷亮发油的周喜富说：“不用做饭了，我今天还有事，马上就走。早就想过来了，就是脱不开身。今日不是老天仓吗，图个吉利。”周喜富见常林要走，也不深留，顺水推舟地说：“既然你忙，就先忙去吧，改日有功夫再喝。”常林一听人家真没有挽留的意思，赶紧从兜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申请书，递给周喜富。周喜富展开就看，一手拿纸，一手插兜，腿呈“稍息”姿势，一只脚还轻轻抖动。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态让常林很不得劲。他小声地自我解嘲了一句：“我寻思，趁着年轻，总想干点啥事，我这人不知咋的，闲不住。”
　　 周喜富把常林的入党申请书叠好，放进衣兜里，若无其事地说：“乡上怎么整的？我觉着你去年写了一份是吧？我交给组委了。唉，这时候的事。听说五羊村那个新入党的小子，给人家上了两袋大米才入上。这年头，真不像话了。”常林听了这话好气又好笑，一阵厌烦，事情如此明了，可是周喜富还在整景儿扯犊子。“谁给谁上了两袋大米？”常林真想刨根问底。昨个张组委还找到常林，说群众对他印象极好，是个人才，主要是愿意为老百姓办事，良心正。人家赵老大都说了，别看常林把我的树拔了，我心服口服。人家把事情解决了，省着年年生气打架的。我赵老大就选常林。张组委还说，你入党不成问题，现在就缺你这样的敢说敢干的人。你写一份入党申请书交给书记，也好给群众做个榜样。常林说他早就写了，都写了三年了。张组委一听很来气，哪有你们村这样的书记，这点事情还要卡油。这二年你们村一个党员也没有发展，这个周喜富，心也太黑太毒了。
　　 昨天晚上，常林很激动，又写了一份申请书，决定今天交给书记。常林心想，不掏两袋大米就入不上党吗？如果掏了两袋大米再入党，这党也就不纯了，入不入党还有什么意思。常林一阵寒冷，不由地带上手套。虽然已经是正月二十五，虽然是在村书记温暖的屋里，常林感觉就是冷。本想说说上项目的事情，一寻思拉倒吧，咱处处想在人家的前边，难怪人家看不上自己。从周家出来，他家两耳尖尖的大狼狗好悬掏了他的裤裆。这狗精的，来的时候，看着手里拎着东西，不咬。走了，兜子空了，它就不认人了。真是的，人要是不顺当，连狗都瞧不起。
　　 送走常林，周喜富又拿出常林的入党申请书看了起来。这个小子，只有七年文化水儿，硬是写出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咋瞅咋好看。比自己那一边歪歪倒的字迹强百倍。有人说从字体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望着这些有些激动有些不安的字体，周喜富琢磨常林究竟是什么性格的人呢？老实？不！常林绝不是老实！有时还真起刺儿，村委会上，他那言辞真切，铿锵有力的陈述，常常使周喜富招架不住，不得不以大压小。说他不老实，又没有什么磕碜事，没听说他坏过谁整过谁。尤其在女人面前，正经的很。周喜富就暗暗寻思这小子有心计，是有准备的。要不怎么一点错没有呢?整日为这家跑为那家溜的，有点事不够他忙的。他忙着入党，肯定是想把我周喜富整下台，这个村里，好让他说了算。这些，要不是玉珍的提醒，他咋就没有看出来呢？如果这小子再把党入上，就更有资格争自己的位子了。
　　 那是去年腊月二十几儿，老婆说味精没了，要他到卖点买味精，并且指名要莲花牌子的。周喜富就寻思，这名声要是创出去，啥都好办。一个小山沟里的老娘们，居然也知道莲花味精好吃。他不禁为自己的名声感慨，觉得小心又小心的，可还是出了名。那日从乡里开完会一出来，就有几个女人背地里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嗓门高的娘们在他走出一百米开外，还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别看周喜富岁数不小了，那方面可能耐呢，听说小姘有七八个。周喜富心说碍你什么事了？真想回去掴她几个嘴巴子。又一想，这种长舌妇，还是不理的好。
　　 他正为自己的名声烦躁着，迎面碰上了从卖点出来的玉珍。这小娘们啥时候又买了一件大红上衣，在这寒冷的腊月里如一团火。一见玉珍，周喜富就心里甜蜜蜜，浑身软绵绵，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自从去年他俩双双被抓住之后，在大道上见了面，似乎比以前坦然了，仗义了。周喜富心想，反正家喻户晓，都整明了，还怕个啥？男人女人，也就那点事呗。看那vcd光盘放的，更他妈的磕碜；满大街都是。这咋就没有人管了呢？周喜富这样想着，就同火红的玉珍打招呼。玉珍见四下没人，照着周喜富的肩膀就是一拳，神道道地说：“哎，注意点，常林这小子抓紧活动呢。听说都请了乡里的还有县里的人吃饭了，才不几天儿。你可真是的，身边出了林彪还稳坐钓鱼台呢，小心被人鼓捣下来。”周喜富为有玉珍这样的女军师而高兴得意，不仅是个玩物，也多个耳目。
　　 打发走了常林，周喜富拧开热水开关，哗哗地放了一盆热水，把刚刚喷了亮发油的脑袋扎进盆子里大洗起来。刺鼻子的香味他受不了了。现在他最硌硬油头粉面，他真想洗出一个洁净的自己，洗出一个洁净的空间；让自己的身心放松进去，永不出来。现在可倒好，掉进灰堆里似的，越扑拉尘土越大。他真为自己吃惊起来，这些年是怎么混的，都干了些什么？他站在镜子前，横宽的脸上，几道很深的皱纹让他忧伤起来。五十多岁的人了，辉煌的人生已经过去一多半了，他真的惶恐起来，感叹起来。人啊，还得学好啊，往那里一站，挺胸抬头，光明磊落，心不发虚。周喜富对着镜子不认识自己似的，直发愣，他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不知道自己今后将做什么，怎样做。他正发愣，老婆进屋，他都没有感觉。
　　 “吃饭了，就一个破脑袋，一早晨还整不完了。还有几天浪头。”老婆真是烦人透顶，她的话总是又臭又硬，周喜富真是懒得碰她。思绪一下子回到眼前，信步走到日历旁，顺手扯下一张，扯着过吧。昨个是星期日，今个是星期一，正月二十五，老天仓。周喜富一下子觉得有好多事情要做了。星期一，这个日子就是做事情的开始。
　　 周喜富喝了一碗羊下水汤。常林一走，老婆又把甲鱼放回到冰箱里。这个傻娘们，就知道穷省着，带那受气的命。他饭也没吃一口，就披了米黄色的呢子大衣，登上新买的本田新大洲，就直奔乡里。
　　 在乡政府门前，有一溜的饭店分三个等级。四个幌子的，是醉仙酒家。这里装潢考究，设置豪华。女老板二十多岁，丰胸细腰圆屁股蛋儿，有线有条，整日里小脸顾盼生辉，燕语莺啼。美丽青春，性感撩人。有人说她长得像城里卖的充气娃娃，天生就是被男人使用的。所以背后都叫她“充气娃娃”。听说她有一手煎炒烹炸的绝活。同样的东西，经过她的小手一炒就特有味道。而且，她卖的酒都是真酒，喝了就醉成大仙。但是有一点，价格也不含糊，一般人是不敢轻易涉足“醉仙酒家”的。这里一般都是乡上来了客人在这里吃饭，招待的全是大人物。如果喝高兴了，喝对路了，大人物们就拉着这个“充气娃娃”跑了，找个安全背静地方玩去了。
　　 两个幌的，是中间地段的“美美饭庄”。这里的女老板三十出头，长得虽不算漂亮，但是伶牙俐齿，说话好听。八面玲珑，见啥人就说啥话。大哥长大哥短的，叫得心里舒服。这里虽然没有“醉仙酒家”的优美环境，高档菜肴，可也不太差。猪蹄子猪耳朵，鸡鸭鱼肉，羊肚羊肝，也算拿得出手，价格也能接受。这里一般都是乡镇企业的头头们洽谈生意的地方。只要事先和老板说一声，上菜时，一道普通的菜，也要说出一大堆好听的词汇来；甚至把客人的职位、名字也夸大分量柔和进去，甜润的声音让每一个客人悦耳滋润。尤其上鱼时，她把鱼头指向客人，意为高看一眼。加上温馨的祝词，常常令那些客人们心情激动，一切买卖做得顺顺当当。不知有多少交易在女老板的帮助下成交。如果哪位客人对女老板有了心思，那就找个借口，比如不舒服了，头有些晕了，反正借口有的是。女老板立马把客人领到自己的卧室，不大工夫就解决了问题。至于背后是咋样交易的，谁也不知道。女老板既是客人的朋友，也是主人的朋友。要不然人家一个女流之辈，怎么就开宝马，买楼房，大老爷们干不过人家。另外，这里的饭菜价格实惠，事情成与不成，损失不大。不像醉仙酒家，一碗萝卜条子也得好几十。玩的是档次。
　　 只有远离街面，在大东边的一个胡同里，有个一个幌的“实惠餐厅”，才是各村的头头们偶尔光顾的地方。每年，一到三八妇女节了，七一党的生日了，八一建军节了，走出山沟的这些村官们，为使肚子不至挨饿，就来到这里就餐。毕竟是穷山沟，兜里没有几个大钱儿。到乡上吃一顿羊肉馅的饺子，要一盘干豆腐下酒，填饱肚子也就不错了。人最多菜最多的时候，也超不过二百元。一个个油嘴麻花地，回到家里都吹牛。说在街里哪哪饭店吃的，喝的。明明是两个菜，结果都说四个菜。明明是一盘干豆腐，却说是红焖肘子。都说吃了不少肉，都剩下了。明明是五元一瓶的酒，也说成是二十元一瓶的。在乡里的街面上吃饭，好像是一件体面的事情。这一个幌的女老板四十多岁，肥胖的身躯，一身颤肉。大概是年龄的缘故，冬天可劲儿捂夏天可劲儿露；伏天里干脆穿个乳房罩，说话也没遮没拦。半大老娘们了，管那些呢。主要是她人随和，大大咧咧，没钱照样吃饭。哪个村上，在她这里都有欠账。明明是八十，她说一百，也就将就了。关键是一半会儿还不上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