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喜富想起来，现在还欠这个小饭店七百多元，那是去年民兵集训就在乡里进行，村上几个民兵在民兵连长的带领下中午吃了三顿饭；还有一个报社的记者，到本村采访一个能喂猪的媳妇。到饭时了，不吃饭怎行。于是就在这里要了几个菜喝了几盅酒。文人并不富裕，更没有那种打哈哈的官架子，也就不在乎饭店的档次和菜肴的好赖，吃饱就行。周喜富今个来是想透漏一下常林是否又来过这里，都请谁吃饭了等等。
　　 一迈进门，女老板就扑上去，往下按周喜富的脖子。说正月还没过完你不磕头成何体统？周喜富逃过一边找个凳子坐下来。这个女人招惹不起。有一次下雨，周喜富为了躲雨跑到这里来，赶巧店里没人。架不住女老板的勾引，他们在后屋脱吧脱吧就干上了。折腾了好几个回合，这个女人性欲极强，上了她的身就别想下来。完事后把周喜富所有衣兜翻个底朝天，连老婆让买火柴的钱都搜刮去了。人家脸可真大，过后和没事一样。她的丈夫叫大国，人们背地就管女老板叫“大伙媳妇”。
　　 春节预备的大鱼大肉大概还没有消灭干净，小饭店里冷冷清清，没有多少人吃饭。偶尔来的，也是买点熟食花生米之类，或做个锅包肉，拿家去吃。周喜富见饭店没有外人，吓得赶紧正色道：“别扯了，说正经的。常林又来吃过饭吗？我统计一下账目。”女老板大嘴一撇：“来是来了，人家嫌咱档次低了，进了‘美美饭庄’去了。”周喜富尽量表现不经意地问道：“不知都请谁了？”女老板以为周喜富来还钱，对这类问题不以为然。所以带搭不理地说：“谁知道都请谁了，反正没有请我。”说着说着女老板就摊开了账本。周喜富一看傻了眼，咋这么多啊？欠这个小饭店五千多块！这个娘们下花账？周喜富急头白脸地问清账目。原来，村上所有的村委会成员都在这里有欠账。就连大嫂子队长还有一笔账。村人医，兽医，都他妈的来这里吃饭。吃完嘴巴一抹就走，把帐记在村上。看来，我的权利范围放大了，这帮犊子，胆子也忒大了。周喜富气得和女老板吵吵：“告诉你，以后没有我的条子，谁也不许吃饭！吃了就自己掏钱。”女老板因和周喜富有过床上关系，当然敢说：“呸，上梁不正下梁歪，还赖别人？”
　　 周喜富见问不出多大油水，还惹了一身气，起身就走。女老板不高兴地说：“放完屁就走？该我的钱啥时还？”大概是被女老板的这句话惹怒了，周喜富冷着脸说：“那忙啥呀，你还缺钱？黑天白天一起挣。”女老板抄起菜刀假意要砍他，周喜富嬉笑着借机跑了出来，心说等着还你钱吧。
　　 这时，天已经晌午。正午的阳光有了暖意，身上的大衣就觉着沉了。街上偶尔传来几声鞭炮声，别看是小山沟，赶节令却是样样在先。一个正月二十五，有人就很当回事地过。早上吃饺子，中午还要大盘小盘地炒几个。从大道上看见的各家门前的灰圈子，就足以证明老天仓的重要性。哪个种田人不盼望粮谷满仓呢。
　　 周喜富很是感慨，老百姓就是愚昧，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如果有这份心情，在土地上多下些功夫，也扣个塑料暖棚什么的；或者搞点养殖，不也是个来钱的道？等正月过完，找个好天，得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了。把这事说道说道，要是有个抻头的，谁干就奖励谁。村上出钱，奖金高点的，调动村民的发家致富的积极性。省着爷们娘们成天打麻将，叽叽咯咯你赢他输的，打进一个被窝的也有，生气打仗闹离婚，经官动府的。他为自己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高兴了，眼前似乎晃动着百姓的欢呼声。周喜富一下子有了生活的目标。他对自己说：从头再来。
　　 周喜富正一头灿烂地寻思着，迎面碰上乡组织委员老张，两人的摩托好悬顶了架。
　　 “老周过年好啊，忙啥呢?”
　　 “好好，你不也挺好的吗？”
　　 周喜富知道他跟常林关系不错，关于常林入党一事，常林也许找这个张组委谈过。因此，周喜富一副匆忙赶路的架势，摩托没有灭火，“突突突”地喷着蓝烟。张组委说：“我年前找你两次都没找着。你们村的常林是块材料，那小子有头脑，我在你们村包片那阵，他和我说过要求入党。就说扫黄那阵吧，他表现很好，积极配合工作。现在不整治也不中了，简直要乱套。上边一再提倡年轻干部，发展优秀党员，这次你们村有两个入党指标，不知常林写了申请书没有？”
　　 周喜富无心揣摩常林是否向张组委提及申请书一事，一提扫黄二字就头皮发炸，心里总不得劲。想起在那个小旅馆里，在玉珍白嫩的身上尽情欢爱，百万精兵还没有排泄出来，就被警察扰乱了。这事倒是给常林一个机会，什么配合工作，就是整景，借机整人。
　　 周喜富伸进衣兜的大手把常林的申请书攥得皱皱巴巴，几次欲掏又止。心说不行，我得卡一卡他，不然他要上天。于是对组委说：“这小子干啥都是毛毛愣愣的，回去我找他。说正格的，这小子是个人才，门道也多。”张组委说那就好，这样的人才入不上党，群众对咱也有意见。很明显，张组委已经对周喜富这个书记不满意了。周喜富明显看出二人话不投机，都在暗中隐藏着什么，赶紧致告别辞：“我今天有点事，改天再聊，有时间上我家去啊，有条甲鱼没吃呢。”二人客套结束就各奔东西。周喜富骑到乡政府门前就减了速，本想进去找刘书记，周喜富可以从刘书记那里知道点内部消息，可又怕人不在，白走一圈，惹人眼目。虽然已是正月二十五了，大院里的人还是稀稀拉拉，来来走走总是聚不齐，人们还都沉浸在春节的余晖里。
　　 周喜富回到家晌午已过，老婆正蹲在外地收拾着青菜小鱼之类，一看就知道家里来人了。周喜富问谁来了？这个时候还有人来串门拜年？老婆的脸拉拉着，小声地说：“你爹来了。”周喜富没喜得理她，进屋一看是李树平，心跳不觉加快，有道是做贼心虚，自与玉珍眉来眼去的有了意之后，动真格的也就十来回，最后一次领她到县城逛逛，本想在旅店里实实惠惠地玩一夜，没想到还现了眼。女人认钱，把兜里的零钱给她买双袜子，她就投怀送抱了。当然了，玉珍不傻，李树平更精明。周喜富寻思话的，我要不是一村之首，玉珍绝不会看上我的。这些年，给他们家的好处也不少，房前屋后的地盘都他霸占了，大小果树上千棵。北河套洼子，平白无故地占了十多亩地，周喜富睁一眼闭一眼，老百姓反不动。想到这里周喜富坦然起来，和往日一样很亲近地说：“过来半天了吧？我到街里转转。”
　　 李树平很少上周家来，不知怎的，周家的朱红大门，高高的台阶，威武的狼狗，还有他家左一个屋右一个屋的，总是让他生疏。只是近一时期，周喜富经常光顾他家，玉珍有意无意的调笑，彼此好像随便了。小村里人人都知道李树平的老婆玉珍和周喜富在县里被抓了，李树平当然也知道。李树平的原则是，反正大姑娘时自己先开的苞，这二茬女人谁愿用谁用，也不白用，电视都演了，这叫女人开发自身的资源优势。有钱就行，管他帽子是什么颜色。今个早上，玉珍趴在李树平的耳边叽咕一阵，李树平就拎上两包蛋糕，两瓶酒来周家串门。周喜富啥也不缺，好烟好酒有的是，所以，李树平不为自己的礼品低贱而不好意思。心想，老婆你都上手了，啥礼品有这礼品贵重。
　　 周喜富毕竟不同于一般的老百姓家，一般的农家都是一个大锅做菜又做饭，若赶上没有好柴，冒烟咕咚的，一顿饭得仨小时。周喜富家有三个锅台，电饭锅，电炒勺，还有煤气灶。蒸饭的，炖肉的，炒菜的，煎鱼的，同时进行，不大工夫，满桌子酒菜就都摆上来了。二人推杯换盏，喝得热热闹闹。周喜富的媳妇虽然脸若冰霜，可是敢怒不敢言。自己娘家穷，两个弟弟又不争气，不敬不孝，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把年迈体弱的父母扔在一边，不闻不问。这些年依仗周喜富有能耐，当面背后没少划拉，她也就当面背后地往娘家倒蹬。凭这些，她对周喜富的风流事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怕整大发了把自己休了。这时候，女人都上赶着往男人的屁股底下钻。李树平叫她一同吃饭，她说不饿。她根本瞧不起李树平，拿媳妇换钱，这样的男人瞅着都恶心。她就在旁边织毛衣，听着他俩胡诌八咧。
　　 喝着喝着李树平就唉声叹气，周喜富说你小子不缺吃不少穿的，有啥可愁的？李树平就说：“现在有人得了红眼病，看我这几年的果树长起来了，出了钱，硬说那是占了耕地的面积，还要告我。真他妈的。”周喜富想了想说：“是不是常二驴子？”
　　 周喜富明白，李树平的后坡原先是常二驴子的开荒地，这几年老东西仗着他侄子常林这个牌子，把荒地废弃了，硬是在南山坡占了三个格子的好地为荒地，周喜富想，哪个庙上都得上点香，整紧了自己在河套湾的三十亩荒地也保不住。自己不能大包承揽，只要百姓不鼓捣也就那么回事了。由于常二驴子扔掉的这块荒地离李树平最近，李树平就抢先栽上了果树。头几年不显眼，草与树一般高。这几年雨水好，小树窜了起来，远远望去，成了一片小果园。常二驴子这时节起刺，显然不是冲果园来的，早干啥了？这不是要选举了，这样的人就是趁机扰乱世界，恨不得整个天翻地覆才过瘾，从中看热闹。村上这样的人多的是。明明啥事没有，就是因为选举了，说话都拉了长调，就好像让他选一票就得管他叫爹似的。其实，农村的选举是最不民主的选举，说的和做的，根本就是两回事。
　　 周喜富说：“李树平，你不用着急，现在发展两高一优农业，咱是林果区，你的小果园整好了，在咱村还是个典型。回头我马上给你办个承包合同，象征性地掏俩钱。”
　　 李树平有周喜富的这句话压底，心里踏实多了。胃口大增，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细品：“这是啥肉啊，这么鲜嫩？”周喜富说：“这就是大补的……”
　　 不能说！给李树平吃王八肉，这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顺当。于是周喜富嗓子好像噎住了，干咳了几声。放下筷子，很愁苦地哀叹：“这时候的事儿，不他妈地好整……”李树平问啥事，周喜富说：“这不是要选举了吗？你看这几天把常林美的，走路不知迈哪条腿了。他要是不下去，乱整一气，咱这帮人没有好果子吃。”周喜富很有水平，他的“这帮人”里，当然也包括了李树平。周喜富后悔，当初把常林拉上来是为了辅助自己。没想到这小子这山望着那山高，还他妈的想入党，居然在自己身边形成一股反叛势力。
　　 “啪”李树平把筷子一摔，把周喜富吓得一激灵。李树平吃王八肉吃高兴了，一听是选举的事，把胸脯一拍：“我还以为是啥大不了的。告诉你，这小子上不来了，他没有人缘。”周喜富说：“这我知道。可上边器重他。”李树平又是“啪”的一声，竟然把啤酒碰洒了。周喜富媳妇赶紧找抹布，心里骂着。李树平有点喝高了，云山雾罩地说：“上边器重算个屁？上边给他投几票！姓常的，只有三户人家。常二驴子因占南山坡，叔侄至今不说话。老王家新结婚的媳妇没有地，没法，常林把自己的口粮田都舍出来了，给他叔叔顶债。常林还真中。”周喜富越听越糊涂，皱起眉头。李树平这是向着谁说话呢？这事依稀记得，没有当回事。怎么让常林处处立功。他感觉李树平是在夸奖常林，他受不了了。嘴里哼哼几声，很用力地扭动了几下身子。
　　 李树平又说：“常二驴子这人你没我清楚，他是个不知好歹的人。他占了南山，他说他领你的情，而不领常林的情。常林这几亩地看来真是打水漂了。”周喜富插了一句：“常二驴子还真得感谢我，我是睁一眼闭一眼。要是常林，早收回了。”李树平接着说：“常二驴子绝不选常林的，除了常家，别人谁还选他。书记是党内选举，暂时没有常林的份，从南到北，还不都是你的亲戚，你们周家又是大户，我们那趟房，虽然没有姓周的，可都是玉珍的亲戚。只要玉珍背地串通一下，没人选常林。他这个村长位子就算坐到头了。”
　　 在周喜富面前提起玉珍，李树平有一种耻辱感，但是这种感觉马上过去了。今天他敢坐在周家喝酒吃肉，呗儿吧儿地乱吹，也觉着牛的哄的。
　　 周喜富听完李树平一番话心血沸腾，看来还是吃谁向谁。周喜富的女人毕竟平日里与来家里的大官小官打交道惯了，很会看势头，听完李树平一番话，赶紧凑到桌前给李树平斟酒，假装亲热地说：“大兄弟，你多喝点啊，又不是外人。玉珍这几年忙，也不过来坐了。其实我们姐俩可对劲了。”李树平反而来劲了，冲周喜富媳妇一撇嘴：“老娘们别家家的啥都掺和。”周喜富的女人马上把头扭向一边。心说这个王八，给个鼻子还上脸了。
　　 在高粱拔节的日子里，轰轰烈烈的选举结束了。谁也没有料到，常林以他高出别人八十票的遥远之距，位居榜首。这个结果让常林热泪滚滚。这说明了什么？老百姓还是有眼光的，还是有良心的。乡上不让他担任村长了，任命他担任这个村的支部书记。因为除了他再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了。这个刚刚入党的年轻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乡党委任命。常林激动不已，好几天吃不下饭，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一种强大的、撼人心魄的力量在他身后涌起。他仿佛看见，一双双摸不着看不见的大手朝他挥舞，哗哗的掌声响过原野，响彻云霄。这掌声来自大地，来自小山沟的每一个沟沟坎坎，家家户户。来自每一位勤劳耕种的农民的心灵。这掌声经久不息，常林听见了。他从内心涌起一股对山村百姓的深深敬意，他明白自己的使命。上任第一天，大红广告就张贴出来，村上的山货收购站正式成立了。只有几天时间，许多村民前来签订合同。人们奔走相告，这下可有奔头了。五保户，军烈属，残疾人，贫困户，每年有补贴。好儿子，好媳妇，好公婆，养殖能手，每年开会表彰。村中大小事情村务公开，让老百姓明明白白。是英雄还是草包，让老百姓去评说。常林只觉得大路通天，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只有刚刚下马的周喜富，躺在炕上放赖了。他苦苦寻思了八天八夜，也没有寻思出头绪来。这个结果真是太意外了，他常林是怎么忽悠出这么多的票数呢？老百姓真是老百姓，狗屁不是，往他嘴里塞蜜糖，他都咬你的手。本来想再干上一届，好好整整，给老百姓干点实事，可是，自己刚刚立下的宏伟志愿就这样泡汤了。傍晚，他推开房门走出屋去，高粱拔节的“咔咔”声触动了他那久闭的心扉，这声音多么悦耳多么动听，他感叹，这么多年自己咋什么也听不见啊。这一垄垄一排排含翠欲滴的庄稼，不久的将来献给人类的将是饱满的果实，农民的老天仓就是从这一棵棵一粒粒积攒的啊。周喜富痴痴地凝望着傍晚的大地，一缕缕隐痛爬上心头，霎时间，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四外静悄悄的，就连脚底下低低轻鸣的小虫，也停止了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