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白喜事
唉,老人呦,
火拉长藤会断,
一窝蜂群会散,
熟透的瓜果要落地,
叶会落,山会塌,
闭上眼睛吧,
你的寿延已满。
你后脚离开这苦难的人生,
前脚跨进太阳宫的门槛,
好吃好在的天堂等待着你,
米酒随心喝,绸缎任意穿
你是有福气的人,
我们为你歌唱。
——景颇族丧葬仪式上这样对死者唱
一
毒日头当当正正挂在头顶上,蓝天给烤得焦黄。眼瞅见从天边上吹来一缕小风,飘不多远就烤化了,也只是卷起一股裹挟着干土面面的热浪,把晒得热哄哄的蒿草味搅散开。今年自打过了小满天就没落过雨,村边上东河的水变浅了,两旁往年长满香蒲草的河堤底下,现在变成了干河滩,那十个摆在河当心的大石块,两头的四个给干晾在河滩上,牤牛踩上它们过河,三脚两脚就过来了。
接连半个多月了,白天都是这样毒花老日的,到了黑夜里老天爷就该耍戏人了,天上满布黑云,也会传来像干推石磨一样的轰隆声,闹腾一会儿连一个雨疙瘩也没落下来,只有电闪在天上闪几下就飘过去了。
进家的时候,儿子宝柱那杆锄已经立到猪圈墙根下了。偏屋前边槐树荫底下的饭桌上,已经有了半筛子暄软的蒸馍,宝柱坐在桌前的小凳上吆喝婆娘给端辣子来。二云趿拉着鞋怀里抱着娃踢踢踏踏走两趟,她头一趟端来一大碗绿豆汤,二一趟端来一碗油泼辣子。也许是在树荫底下,牤牛看着儿媳那个紫棠脸又有些阴沉。
宝柱偏转头问他:“你不吃?”
牤牛看见饭桌上只有一碗绿豆汤,儿媳再没见出来,想是给娃粘住手了吧,就说:“我缓缓,抽袋烟。”
噙住土黄色的石头烟嘴深深地吸了一口,让烟气在嗓子眼停留一会儿,再从鼻子冒出来。他那筋肉松懈的肩窝凹进去了,顺着脖子往下流的汗水聚在那里。透过烟气,他看见宝柱在裤腿上抹抹手,拿过一个馍掰开,挟进几筷子辣子,再把馍合起来咬一大口。宝柱腮帮子鼓得溜圆,耳朵下边的肉条一耸一耸的,不一会儿功夫接连呔进去四个碗大的馍,然后一口气喝干了那碗绿豆汤,畅畅快快打出两个饱嗝,边站起来边说:“今个儿的油泼辣子香。”迈上正房屋青石条台阶的时候又跟他说:“爹,老热的天你别下地了,那一点子玉茭我两天就耪完。”
“唔。”
二云出来了,边系纽扣边跟她汉子说:“你悄声,把娃叫唤醒了!”她在男人坐过的小凳上坐了,拿起一个馍,也不看公爹,说:“吃吧,还等啥?”
“给我盛一碗绿豆汤。”
“没了。咱屋里今年绿豆少,熬点汤留给干活的人喝,红香晌午就带个干馍馍,给娃也留一碗。咱们喝水就行了。”
已经咬进一口馍的牤牛噎了一下,他想说我没干活吗,这话在嘴巴里边转了几个转,到底也没有说出口。那口馍在嘴里打着扁,他嚼了半晌才咽下去。
正房屋里没有人语声,虽是晌午小歇,宝柱的呼噜声照样打得山响,一抽一抽的像是滚雷。他那偏屋里刚蒸过馍,土炕烧得滚热,躺不住人,再说人老了瞌睡少,他也并不十分想睡,就依旧坐在树荫下歇着。头顶上的槐树叶子发出一阵阵沙沙声,院子里满是它给日头晒出来的苦涩气味,像他女子彩彩说话的气味一样。他想。苦扒苦拽养大了两个娃,临到老了你还得给他们拽,还得把老婆子交出去伺候人家,给人家干着还得承人家的情,应名是让娃们孝敬你了,养活你了。
老婆子远在四百里地以外,准也是热得够呛吧。太原,乡里人嘴下遛瞎话一样的大都市,彩彩和姑爷的家就在那个城市里。彩彩先是在那里念书而后又在那里工作,成为正式的城里人,这在乡邻的眼里,显见是老天爷对他家另眼相看了。别的不说,单就村里前后有几十个碎娃子念书,镇上念完了再往县上念,个个都在使劲,都想往前奔,最终考上大学出去的咋偏偏是彩彩一个呢?他老牤牛家的老坟上冒了青烟?但是先人真要荫庇子孙,该发达的也得是他家的男娃宝柱,不该是女娃彩彩吧,莫非彩彩这女娃有什么灵异?这样想下去,那真是让人惊叹,也要让人骇怕的。临到彩彩结婚,领着他那个戴眼镜、穿着体统的姑爷回门来,乡邻们又一片声地都说他老牤牛要享这女子的福了。
但是牤牛不会这么想,在他看来,念过大学的彩彩,跟没念过书的儿媳不两样,都是会算计爹娘的东西。他总记着那天彩彩跟她娘说的话:我都快生了,你也不知道过来照顾我,有这样当娘的吗……你跟着我去,也省了让嫂子嘀咕我挣钱了不养活爹娘。我和哥一人养你们一个,堵上她的嘴。我还给你生个孩子带着,有多好啊。
在彩彩想来,她爹她娘就该没有日子过,她把自个儿家的老人分成两处,隔着四百里地让他俩瞎惦记去。把她伺候大了,还得给她伺候猴人人,她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早先咋就没看出彩彩心毒呢?也许毒水是在她心底最深的那层藏着吧?只是埋伏得太深,没准儿她自个儿都不觉得,到一定的时候就冒出来了。
林业局庆祝“七一”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彩彩领着女儿圆圆回家,跟楼上种子站的王丽华拼了一辆出租车。王丽华是个安静的不多言的人,但是她的一只眼睛斜视,而且喜欢眨眼睛,因此总让人弄不清她话中是否还有深意。
“圆圆,困了没有?”她轻声轻语地问圆圆。
“没。”圆圆的小脑袋摇得像不郎鼓一样。
“困了倒好了,闭上嘴巴睡觉,就不会缠着人讲故事了。”彩彩说。
“咦,你还抱怨这个。要是有人在家里把什么都替我做了,我就搂着孩子不停地讲,小东西想不听都不行。”王丽华浅笑着说。
彩彩也微微一笑,“你不知道,这孩子可烦人了,人不大倒挺有观点,刨根问底的没完没了。”
王丽华斜着眼瞟瞟她,慢条斯理地说:“真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你这话,夸圆圆呢?还是显摆你有的是时间?我跟我那口子说过,一个人要想活得滋润,就得远离那些折磨人的家务活儿,像彩彩那样,有个不多言光干活的老娘在后头伺候着,多省心啊,连保姆费也省了。呵呵,洗衣做饭嫌累,琴棋书画不会,这也是一种境界,一般人哪有这样的福气呀。”
彩彩没接话,一时还不能转过弯儿来,她觉得王丽华的话听着有些不入耳,尽管挑不出哪句话说错了,但是她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是居心不良的对她的攻击。她早就觉察到邻居们偷偷地关注着她娘,全站在同情老娘的那一边。
连小圆圆都知道王阿姨惹妈妈不高兴了,妈妈牵着她上楼的那只手又凉又生硬。进了门,彩彩气鼓鼓地告诉圆圆找姥姥洗澡去,别烦她,她肚子疼。
麦草问她用不用喝碗姜糖水,或是找一片止疼药吃,彩彩抹搭着眼皮撅着嘴说:“我可不用别人伺候,谁都别理我!”说着,在老娘的鼻子跟前“嘭”地关上了门。
麦草叹了口气,她知道彩彩因为啥事耍性子。家属楼里住的几个爱打听事儿的老太太,总是偷偷地窥视她,议论她穿了啥样的衣裳,做了啥活计,买了啥样的菜,黑夜睡在啥地方。她们认为彩彩欺负她娘,这让彩彩相当苦恼,她反感人家对娘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关心,认为那是背着她做出来的不光明行为,是对她这个做女儿的轻视和责备。
卫生间窄到只有一个坐便,给圆圆洗澡要到充作厨房的阳台上去洗,彩彩不喜欢把水溅到地上。麦草放下一个粉红色塑料做的浴盆,往里面倒入温水,替圆圆脱了衣服把她放入水盆里。孩子也累了,由着姥姥搓洗着昏昏欲睡。
把圆圆放回她妈妈身边的时候,彩彩还在生气,仰在床上一声不吭。
麦草用盆里的剩水洗了洗,然后把水倒掉,把浴盆擦干净挂在墙上。她用的肥皂放在一个有豁口的磁碗里,把圆圆的肥皂放在皂盒中。如果她的肥皂或毛巾跟孩子的用混了,彩彩会大发脾气的。
她的“房间”在卫生间到阳台的过道上,到黑夜用布帘子隔开的一点地方,比一个衣橱大不了多少。她的床是两个木板钉成的包装箱拼起来的,木箱上写着‘精密仪器请勿倒置’,其中的一个箱子里放着这家人换季的鞋,另一只箱子里放着麦草的东西。她把箱子上铺的印花布罩子拿开叠好,然后从箱子里取出薄毯子和枕头,开始铺她的床。在箱子上铺上那条薄毯子,把从老家带来的格子布床单铺平,放上枕头。
这个四十平米一室一厅的房子太小了,因此需要麦草本人和她用的东西要掩盖得看不见才好。她有两套单衣裳,一套八成新的裤褂在箱子里,另一套穿在身上,换下来的冬天的衣裳也在箱子里,她的所有东西都收在木箱子里。
麦草在她的床上躺下了。虽然很窄,虽然在她和木板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毯子,但她还是觉得挺不错了,这终归是自己的地方。不用站着,能平身躺下,让酸胀的腿脚歇歇,就已经够舒坦的了。
老婆子耐心地躺在木箱上,等待着瞌睡上来。她凌乱地想着四百里地以外的老汉,不知现在睡下了没有,没人管他,他是不是洗过以后才躺下的,唉,那个粗心的人呢,就不知道洗洗凉快凉快。她想着那个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宅院,菜园,院子里的槐树荫,老邻居们……所有这一切,为了彩彩她都舍了,这是没法子的事。而且麦草不相信,一个乡下老婆子在哪儿活着、咋活着,她能自个儿说了算。十里八乡的老婆子们,有哪个不是养大了儿女,又被拴在儿女的轮子上,不得不跟着走呢?因为儿女还需要她们。
这个宿舍楼里也有几个跟她年岁相仿的退休的老太太,人家的举动行事跟她完全不同。她与这些邻居有限的几次交谈几乎是愉快和烦恼掺杂,她不想让人家认为她可怜,为她在女儿家的处境担心,麦草不希望这样。谁都知道被人可怜是很伤脸面的事。再说,如果彩彩一旦撞见这样的情景,她会把老太太们骂一顿的,谁知道这个毛鬼神在气头上会说出什么疯话来?彩彩心眼儿不坏,就是好脸面,拧着呢,听不得半句别人的批点。
二
牤牛走出大门,停住脚咳了下嗓子,趴在半趟街以外克勤家大门口的虎头就听见了,耳朵支愣起来。它静等着,主人咳痰的声音不是一声,后面还有一声变调的,是拐着弯往上去的调门。虎头早就习惯了老主人的咳痰声,是两声不是一声,这不会差。它从趴卧的旮旯里支起半个身子来,前爪已经伸直了,后腿还罗圈着,眼睛瞟着门缝里边花母狗的身影,耳朵静等着主人的后一声。
虎头这一迟疑的当口,后一声终于来了,老牤牛拉长了声气咳出一口粘痰来,倾斜了身子“呸”地使劲唾在墙根的土堆上,人也顺势往村道上走去。
那口痰落地的时候,虎头小跑着过来了,尽管花狗没有探出头来,它还是对着克勤家那两扇关着的木板门使劲摇了摇尾巴,边颠儿过来边回头恋恋地看。
虽说是过了晌午,暑热也是没减,道旁仅有的那三棵碗口粗的柳树在日头底下无精打采地呆立着,一阵热风吹过,树梢懒懒地摇动几下,地上淡淡的阴影也跟着晃动几下,风过去,照旧是闷闷的。一个光脊梁上搭一根背带吊着单裤的小男娃,举着根树枝追打着翻飞的蜻蜓。一只粉蝶一动不动地停在烫人的大门框上。
秃着脑袋的八秃子拉着他的宝贝叫驴从门洞出来,嘴里“吁,吁”地吆喝着,套进小车辕里,看见牤牛一人一狗过来,边扣着驴肚带边大声招呼:“嗨,老牤子,领你的亲娃子上哪儿圪游去?”
“扯你娘的臊。”牤牛随口答道。
八秃子毫不在意,又说:“瞅瞅狗东西!都出息成啥样了?一趟街上就数它为王,哪家的狗都得尊着它。前年你拿麻袋兜它回来,不就是个烂肉肉嘛。”
虎头知道人在说它,步子轻巧地摇着尾巴绕过来,舔舔老牤牛的脚面,明亮亮的眼睛里汪着一层水。
虎头跟牤牛的缘分,那叫个该着。
它是三年前的正月里,牤牛到山外赶会那回捡回来的。那天他在会上卖了黄豆,挟着空麻袋往回走。走到半道,看见水泥路面上血糊糊一片,他站下弯腰看,发现道边干蒿底下有一只小狗,后胯上的血已经干了,它是拖着伤胯自个儿挪到道边上来的,拖出来一片血印子。是个灵性的畜生嘛,知道爬到道边躲开再次的碾压,牤牛这样想着,继续走路了。
身后传来微弱的狗叫声,像是在召唤他,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虽说狗有七条命,后胯的伤能长好不至于要命,但它像是一只野狗,不能打食了,不吃不喝的保管会要了它的小命。再说,眼下冰天雪地的……他拿麻袋包上它,背回家去了。
那时候老婆子还在家,汤汤水水地将养着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婆子给这个小东西取名叫虎头,他也就有意无意地跟着叫上了。
养好伤的虎头模样俊朗,身架子不大显得特机灵,宽胸,大嘴叉,小耳朵立着,眼睛明亮,那一身毛是青不青黄不黄的颜色,八秃子说那是狼毛。
一年以后,虎头被刘家前所有的狗认可,在村道上趾高气昂。
两年以后,刘家前的村道上跑着虎头的种子,青黄的毛,立耳朵。公狗都像虎头一样机灵好斗,母狗个个风骚。
八秃子已经套好了驴车,抓两把脑门上的汗珠子甩在地上。他的脑袋是尖的,从眉棱骨往上削上去,直到头顶没有一根毛,秃得发亮,后脑勺上的灰白的头发反倒又厚又硬,一张黑红脸晒得脱皮,更显得草帽遮盖过的地方白得渗人。牤牛在墙根下那一窄条阴凉处圪蹴下,说道:“草帽子哪儿去了?你这脑袋一半黑一半白的,活活一个牛头马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