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线】白喜事
半个时辰以后,麦草被抬进了灵棚。昨黑夜连夜打造的那口棺材停在前院,两个木匠正忙着刷漆,满院子的死亡味道。近门的婆娘们哭成一团,帮忙的婆娘们也陪着掉泪,说些劝解的话。
八秃子把牤牛爷俩个拉到一边,说这样乱哄哄的,没个主事人不行,宝柱就止了哭,说听八叔你安排吧,八秃子也不推辞,主动当起了执事先生。不论从辈分上讲,还是讲两家的关系,只有他当管事最合适。八秃子数了数来帮忙的人,安排几个去盘灶,几个去打墓穴,几个专管造饭伺候喇叭上的,几个侄辈的男女专管焚香烧纸钱守灵,三日内香火日夜不断,有客来要跪迎,一开饭要跪请。八秃子自己赶着驴车请来了吹喇叭的。这一番安排让牤牛家的院子里香烟袅绕,晨昏哭灵声响器声不绝,有个真正办丧事的气氛了。
忙忙的一直到半夜才静下来,喇叭最后又吹了一折。牤牛家的姑爷益民和圆圆两个,八秃子给安排在近枝的哥嫂家歇了,彩彩也哭得辛苦了,爬上炕,坐在那儿低了头想心事。她想娘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带着对她隐隐的怨恨走了。她确实没好好待娘,原以为将来的日子好长好长,只要她换大房了,日子过好了,总会让娘在她那里活得舒心的。但是娘却突然就走了。娘是眼睁睁望过她这个亲女儿的轻慢,早就凉了心的。娘茫然落寞的眼神她不止一次看到过。彩彩翻腾在心里的内疚之情使得她的头昏沉沉的,却咋都睡不着。
二云进来开柜子给守夜的人们拿烟,临出去的时候想了想,转过身子挨近炕沿,叫了一声:“妹呀。”
彩彩抬起头,一脸茫然的样子。她对于嫂子这么亲昵地叫她十分不解,这人一贯是东一下西一下锤子棒子的。
二云轻声说:“咱娘忙忙地走了,你那里可咋整呀?小外甥女儿也没人看,要不,让咱爹跟你去吧,看着圆圆。”
彩彩闻言,一下子就放开了刚才愧疚的心绪,本能地调动起精神来对付她嫂子了,“看你说的,咱爹哪会看圆圆啊,他这一辈子就没有哄过小孩子。再说,当初不是讲好了吗?爹跟着他儿,娘跟着我,你忘了?”
二云下意识地点点头,出去了,彩彩也没再说什么。彩彩想,跑这儿逗话来了,早就防着你一手,打算抽冷子把我暗算了,你打错了算盘。
八秃子回到前院巡视一遍,见没啥事情,也凑到灵棚守夜的宝柱跟前,拉一个凳子坐了,打量着槐树底下的棺材。真是雄壮亮堂啊,椿木的,前档和后档都是加厚的,足有一拃厚,漆得锃光发亮,棺盖上还雕着花。八秃子不无嫉妒地说:“真好。在咱这片地面上,这可是一等一的好寿材呀,管咋说,牤牛嫂子算是有福了。我屋里那两个就差远了,到时候能给我弄个薄板匣子就不错了。”
宝柱说:“原先也没打算弄这么好的,昨儿个我那妹夫电话里说,让弄最好的,工钱料钱都算他的,这才没放倒东河地头的那棵杨树,花钱买了两棵椿树,请东庄的王木匠爷俩做的,光工钱就是一千块。”
八秃子笑笑,近前去摸摸麦草的棺材,连说两个好,好。
宝柱说:“八叔的寿材也差不了,你那两个儿日子过得都不孬,到时一人拿出一捆,只怕是买柏木的都有富裕。”
八秃子又笑笑,掏出烟袋锅来不再往下说了。
五
正当晌午饭前的时光,三三两两的闲汉子聚在村巷里说闲,二有老汉从村头走了回来。他高瘦,面皮寡黄,挺着腰杆走路,腰身僵硬得像别着木头板子一样。身上的单褂犹如树棍支在了肩膀上。到人前,他把胳膊弯挎着的一个柳条篮子放低了,换在手里拎着。篮子里放了四穗青苞米棒子,显见是刚从苞米杆上掰下来的,青白的皮还水润鲜亮,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清香气。
他站下跟村人们打招呼:“都吃了呀?”
有人接他话说:“二老汉,你拿眼瞅瞅日头刚到哪儿?这时辰吃的哪顿饭?早起的汤喝过了,晌午的馍还没馏透。”
看见篮里的青苞米,有人问他:“劈苞米啦?也舍得尝尝鲜?”
他说:“干啥不吃?就你舍得呀。”
回到屋,他拿出两棒苞米,剥了嫩皮,拿菜刀把苞米粒连同半截苞米骨头一下一下削到铁锅里,再添上两瓢水。盐罐子早几天就空了,就等着小子拿钱回来买。不放盐也没关系,煮青苞米糊香着呢。
后半晌,东庄班车该来的时候,他又信步出村口到了擦崖子底下的公路上。远远地望见有两个人顺路走过来,一个背着挎包,一个拎个袋子,像是刚从班车上下来的,说说唠唠走来了。人家从身边过时他没说什么,等走过去了他又大声喊住人家,凑跟前问人家在车上看见他家小子了没有?那两人相互看看摇摇头,问他哪个是小子?他说小子是我儿呀,我给他捎信了,让他回来一趟。那两人就盯着他看了几眼,说你这人不明不白的,我们知道你儿是谁呀?说着人家就转身走了,留他一人痴痴地立在路上。二有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不明不白的他不出声地笑了一下,随即鼻子一酸泪就涌了满眼。
在原处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身要回村里时,一条狗撒着欢从地埂跑上公路,转眼间又跑了回去。他一看,那是牤牛家的虎头,老牤牛在坎下边的苞米地里,镑地头上的荒草。二有随虎头往坎下去了。
听见嚓嚓的脚步声,牤牛一回头,看见二有立在自己身后,黄着脸皮,皱纹间挂着灰扑扑的凄楚。牤牛直起腰,拉着锄往地埂走,大声招呼二有:“出来走走?走走好啊,依我的笨想头,腿越疼你越得走,你不走动,老骨头老筋圪蹴住,再想走就不能了。”
二有说:“唉,走不走的还管啥用?我估摸着,没几天活头了,等不到老秋就该死了。”
牤牛说:“谁能挡得住死啊,死就死了呗。可阎王爷还没差小鬼来拿你,你也还得凑合着活着。快别瞎琢磨了,你见哪个是腿疼疼死的?好好将养着,别心焦地里的活计,叫你小子来家收秋。”
听牤牛提起他儿,二有脸上的凄楚立马又深了一层,继而是一阵紫胀和紫胀褪去留下的青白,他仿佛是在崖边上,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似乎稍一喘气,就会跌下崖去。
日头圆馍样悬在西半天,暑天的最后一缕火热已经不见了,四野里,只有牤牛耪草的嚓嚓声一下一下响。他静听着这响声,又立了一会儿,才默默地往回村的路走去。
二有的死讯是两天以后才传出来的。那天,隔壁的小娃上树去掏家雀,那娃骑在树咔吧上叫开了:“哎呀,娘啊!二爷爷挂在门框上,舌头耷拉老长!”
二云抱着罚小出大门,往二有家看热闹去。
“宝柱屋里的,你上哪儿去呀?”分不清是哪个门洞里,一个细嗓子的声音招呼她。
“上二有伯那儿,看看小子会哭了没有。”
“跑去看人家干什么?人家不是咱庄稼人了,不兴哭他爹。干啥,你去教给他咋样哭?你也忒性急了!”一个胖胖的婆娘拿着鞋底从门洞出来了。
“你倒是想教给,教不出来吧?找我家的绵羊去吧,咩咩的跟你一般大嗓门。”
“不说这个,说点正经的,你公公哪儿去了?上彩彩那儿了?二有家咋没见他?他们那拨老汉们可全过去烧纸了。”
“上他女子家?哪儿会有那事,他才不肯挪动挪动呢……”
拐过小卖店,看见公爹背着一大篓柴禾从村口过来。这几年已经没人拾柴禾了,不少人家都有电饭锅、蜂窝煤炉子,没人愿意满地去捯柴禾。有人家连秸秆都不往家里拉。河边树行、地头沟里的烂柴禾一堆一堆的,也只有公爹这样的老头子才会看见它。这一篓柴禾太多了,顶上揽了个高高的尖,两旁扎撒出来,压得老头探着脖子,两手搂在胸前横抱着竹耙,倾着身子往前走。
罚小在怀里瞌睡上了,脑袋软得像面条,东晃一下西晃一下。二云转身往回走,想把罚小撂屋里,让公爹看着他。
公爹比她先几步到家,柴禾架得长,又比门宽,一时进不去,老头挪蹭着硬往里挤,她赶忙把罚小放在门旁的石凳上,在后面帮着推,才算进去了。
牤牛那天没上二有家给老下的二有烧纸。他伴着睡着的孙娃罚小,坐炕沿上摸出烟口袋来,挖一袋烟点着,却忘了搁到嘴边吸。他怔怔地想着前儿个黑夜,刚睡了不多会儿,他从梦里醒来了,惊出了一身的汗。已经记不整齐刚刚做了个啥样的梦,似乎也没有大喜大悲的事,但是那种憋闷情景,那种被扪住胸口憋出来的汗,却久久不愿退去。于是他坐起来,倚着墙,看外面月亮地。他看见一只树猫子睁着明烛一样的大眼睛站在东边的院墙上,又扑打着膀子飞到槐树上,“嗷……嗷……”地叫唤两声。他没寻思它是哭呢还是在笑,只是觉得有些腻歪。人常说:不怕树猫子叫,就怕树猫子笑,它要是笑了就要死人。哪儿想得应到二有身上了。
转过念头他又想:死了或是接着活下去,这两头有啥区别吗?哪头更容易些呢?这样胡乱思想着,他叹了几回气。
六
一转眼就入秋了。卖核桃那天,牤牛把后院墙外边那棵枣树上的枣也打了。枣树也老了,挂的枣一年比一年少。第二天,他背着半袋子大枣去赶会,想把它卖了。
卖枣的钱,往常也没当成一宗进项,都是交给老婆子经管着,早先年她用它给彩彩买本本,买笔,再往后她用它给牤牛买草帽子和胶鞋,买针头线脑和打蚊子药。现在她再不会经管这点钱了。
牤牛在卖花头巾的摊子前打了两个转,不知道他都想了些啥,他掏五块钱买了一块紫红底印着兰花的头巾。回家来,才明白头巾在他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老婆子活着时候眼馋了好几回,到底也没舍得买一块。她现在不会再眼馋了。
老牤牛把那块花头巾蒙到他的铺盖卷上了,权当给了老婆子。
二云蒸馍的时候看见那块头巾,蒙在头上照镜子试试,镜子中她的紫红脸显得更黑了,黑得简直像外国人,她拿下来丢在柜上,撇着嘴说了句:“不知道送哪个野婆娘的。”
被风吹散的棉絮一样的云片,似乎是一动不动地挂在深蓝色的天上,喜鹊在坡地的谷茬子上跳跃,它们一窝一窝的搬到了谷堆上,老喜鹊嘴对嘴喂那些不久前才生出羽毛、翅膀飞起来还很不硬棒的小喜鹊。割过的谷地上空是一片“嘎嘎”的吵叫声。
牤牛从槐树底下拿出两只水桶去沟底提水。由于秋天缺雨,大门外那块空地的土皮变得梆硬,他费了一早上功夫才把它铲平整。日头已经到头顶上,院墙的阴影一寸一寸地缩到墙根下。牤牛将头一桶水泼出去的时候,灰尘四处扬开,一股热气升起,细听听,还能听到土皮干渴的“咝咝”声。牤牛泼了五桶水,才将预备做场的这块地润湿了。然后他拉上石磙,来回地碾压,直到把这块地碾得镜面一样硬实光滑。
把水桶放回到槐树下,二云正坐在树下抱着孩子发呆,日阳穿过树叶,在她身上落下一身的花点,二云胖胖的脸在暗影中无端地显得黑黄黑黄的,那颜色让牤牛觉得只有躺在棺材里的人才有这般面孔。
牤牛把水桶倒扣在石台上,和颜悦色地问:“该割谷了吧?有人家已经开镰了。”
二云说:“你知道还问个啥。”
牤牛又问:“宝柱说没说,咱们哪天割?”
二云说:“你不会自个儿去问他。”
二云踹了一下脚,站起来抱着睡着了的罚小回屋了。牤牛感到没滋没味的,便没再说什么。
二云又出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明天得去买盐了,醋也没多少了,洗衣粉也没了,上回叫你给买肥皂粉,你不买,又买的是破雕牌洗衣粉,把我的手都烧掉皮了,也没见你们哪个心疼一下。还是我去买吧,你拿钱来,再用你们买的破玩意我就不给洗衣裳了……”
“前个儿卖沟底下的核桃钱,宝柱存起来的是整数,零头不都交给你了吗?”牤牛打断了儿媳的嘟囔。
“你还有脸说这个,”二云捞起脚下的小板凳,“啪”地扔到墙角,“那是当家的给我的零花钱,留着给娃们买吃食的,不是贴给你们过日子的。罚小就爱吃个雪糕,罚女嘴也馋,哪回都得给她也买一个,现在东西贵,一块钱买不来两根。你还记着卖核桃的钱,咋不说说昨儿个卖大枣的钱?哪儿去了?你寻思偷偷揣起来我就不知道了?”
“那点枣能卖几个钱?往年这钱都归老婆子经管,留着来年夏天给我买个草帽子胶鞋啥的。才卖十七块钱,又不是大宗款项,你嘟囔个啥?”
“我嘟囔?我就嘟囔了,有能耐你把我杀了剁了!你早就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呆着了是不是?你心里的想头我看得透透的。”
牤牛吼了一声:“行了吧!看看看,看热闹的都招来了,还吵吵吵的,不知道磕碜!”
二云拖着一双塑料拖鞋踢踢踏踏地端来半盆子土豆,抓起刀,以毫不把牤牛放在眼里的架势削了几下皮,才又说:“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别人还以为家里又死了人。我天天都是这么嘟囔的,哪个要是看不惯,他就该堵上耳朵,再堵上屁眼。哼哼,磕碜,倒是有人不知道磕碜卖多少钱一斤,都老得往土里爬了,孙娃子有三个四个了,还一心想着搂钱办婆娘,真叫人笑掉牙了。”
虎头掺和进来汪汪叫得不住声,叫得牤牛没听清楚儿媳都说了些啥,但还是听明白个大概。牤牛浑身的血“忽忽”地往头上涌,一时间涌上来一股深深的厌恶,他觉得眼前的儿媳是人世上最邪恶的最可恨的婆娘,从儿媳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很怪异,让牤牛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他抖着手点着儿媳,“你,你……你……”却说不出下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