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被撕裂的年代
那几年,我们吃不上,喝不上,只有上边抪的返销粮——发了霉的玉米面,白薯干和高梁米,每天吃这些,哪有半点油水,于是我们就用粮票(北京家里寄来的全国粮票)換点吃的。那時,从西海涸经常有放羊的把式,到我这里放羊,羊群里有小羔羊,跟不上队伍了,羊把式说:“用粮票可以換小羔羊。”慢慢的和羊把式熟了,也換了一,两次小羊。利会做饭,回头燉上一鍋羔肉,让我吃,好下奶,喂饱我那可怜的女儿。
七一年,利被分到贺兰山的煤化肥工地,他照顾不了我们娘俩了。我自己边上班边照顾女儿,艰难地度日。有一次利从煤化肥工地回来,用一张纸包着一块熟肉,放到我和二岁女儿面前,云儿抢过来就要吃,利说:“我给煮煮再吃。”没一会儿,那块煮好的肉就被我们风卷残云般地吃了,一点没剩。吃完后,我问利:“哪来的肉啊?”利说:“说完了你可别吐!”“这么香的肉,好久没有吃肉了,怎么会吐呢!”“清明节,上坟的,什么吃的都有,我捡了一块肉,拿回来给你们吃。”我听完后,没有恶心,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哇哇地哭起来:“这叫什么年月呵!活人却要和死人掙吃的!”
七二年的六月份,二女儿快三岁了,我和她一块回北京了。因为怀了小三儿,要在北京滿有信心地生一个儿子,给他们何家人看!我不是就会生女孩。怀三儿的時候,连里的一个老职工给我掐手一算,说我怀的是男孩,我带着信心和喜悦回到婆家。
六月十一曰下午,我自已去转花市商场,忽觉肚子疼,正好商场挨着第四医院,我径直到了妇产科,一个钟头后,我在第四医院又产下一名女婴。当時,我很痛苦:婆家盼个孙子,我却不掙气,偏偏又生个丫头片子,怎么和婆家交待啊!
和我同時生孩子的还有一个产妇,她恰巧生了三个儿子,她确想要一个女儿,我们俩一商量:換了吧!决心己下,就等着出院抱着别人的儿子回家,欺骗一次家人吧!可是临出院那天,我们是同時改变了主意:不换了!因为我下奶以后,女儿己经吮吸了我身上的养份,我和她的感情己深深地融在一起了,不能分开的我和她,是命运,是宿愿,是归宿,是道德,是伦理!上天看着那,怎么能把自己九月怀胎的情感丟掉呢?
六、烦脑
小姑子从四院把我接回家后,一进大门,我四岁的大女儿,正在大门边站着,没有叫妈妈,也没有看我怀里抱着的小三儿妹妹,却突然冒出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你又生了一个丫头片子。”一个四岁的孩子,她懂得什么生男生女,一定是婆家嫌我不会生男孩,私下里叨唠,让孩子听到了,她反过来用这句不该从她嘴里说的话,真真地刺痛了我。
从那天起,我一直就很郁闷,月子也没有做好,婆家的人每天照样给我做三顿饭,小米粥,面汤什么的,因为生活比较拮据,所以也没有什么大鱼大肉的上承之品。到是娘家人常来常往,探望我,安慰我。大娘每次来都拎上几子儿挂面,几斤鸡蛋,有时候,还亲自下厨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我边吃边落泪,心里似有好大的委屈。我跟大娘说:“把这个孩子送人吧,她家人都不喜欢,我没能生个男孩,要是生个男孩,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烦脑了。”大娘说:“生男生女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说给人就给人呢!”
婆婆后来也不在说什么了,这个三丫头片子的名字,居然是她老人家起的,她说:“不喜欢她,也是自家的孙子,一个也养着,一帮也哄着,我给起个名就叫‘月’吧!”就这样三个女儿都有了人世间最美的名字——霞.云.月。她们是天上的彩霞,她们是天空的白云,她们是皎洁的明月。
我在婆家坐了十二天的小月子后,就回到了新街口我大娘家。大娘家有健在的奶奶和病中的爷爷,因为房子很小,我只能带着两个女儿——云和月,住在大娘家的厨房里。
厨房是一间小南屋,东墙是大三条小学的围墙,南墙则借院墙为伴,前墙和门框都非常简易,低矮的前墙上有一个大窗户,窗户没有玻璃,只有一块透明的塑料布罩着。大娘为了让我回家继续坐月子,把厨房分成两半,一半是做饭的地方,一半是住室,用几张铺版支了一个临时床,中间用床单隔开,铺了软软的被子后,我就安置下来了。
那时候,我别无所求,身在破旧的,简陋的房子里,我却很高兴,因为在这里没有人嫌弃我,没有人指责我,我烦闷和不悦的心情,慢慢有了舒缓。大娘天天给我换着样做细饭,尽管生活很困难,爷爷还在病危中,奶奶也那样大的年纪了,大娘依然疼我,帮我带孩子。
五十六天后,我怀抱着快三个月的小女儿,领着二女儿,登上了回银川的火车。一路上,我都在想:又给利添了一个女儿,他不高兴怎么办?要是和婆家的人一样埋怨我,我就惨了,那时候也不懂生男生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一个劲儿地恨自已没本事。
列车经过一天一夜的行驶,第二天下午到达银川火车站。利开着拖拉机到车站接我们娘儿三,他从我怀里接过了三儿,用他那挂满胡须的大嘴,不停地亲吻着他的小女儿,我赶忙说:“瞧你那大嘴,再把孩子吃了。”利这一举动,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他那样疼爱自已的孩子,让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在回连队的路上,他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地在前面跑着,我们娘儿三坐在车斗里,那辆旧车马达声真大,噪音淹没了三儿的哭声。车轮子在银巴路上扬起的尘土,把我们娘儿三全罩上了,车身左右摇摆,上下颠簸着,我死死抱着三儿,二丫头用她那双小手使劲儿拽着我,总算没把我们颠散架。
到连队后,我们赶忙回到自已的家。
连里的知青及一些老职工都来窜门,他们看到炕上放着的三儿,都不约而同地说:“长得真像利,大嘴巴子,一哭,真像她爸爸。”还有的说:“利,你有福气,生三丫头,招财噢!”利听了这些话,自然很高兴,虎毒还不吃子呢,何况是人那!“什么丫头,小子,自已的孩子自已爱,招不招财无所谓,能养活了就成!”利说得真对,能养活这几个孩子,能把她们抚养成人,才是大事。
从那天起,我和利就套上了生活的夹板儿,像二头拉磨的驴,整天围着那磨盘转呀,转呀,累的昏天黑地,地里的农活一干完,就急着往家跑,惦记着在炕上躺着的三儿和满地跑的二儿,一进家门,二女儿就哭着,说着,说炕上的小妹妹总是哭,拍她,哄她也不成。是啊!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如何能照看一个仅四个多月的小妹妹呵?无奈之下,又把姐儿俩送到那又脏又乱的托儿所,任凭她们在那脏的羊毛毡子上爬来爬去,每天哭着送去,又哭着接回家,像俩个泥娃子。
我对自已说:“既然生下了她们,就要养着她们,再大的苦和累也要自己担着,只是苦了孩子们。”
那一年的冬天,我家又遭了一次大难,两个女儿先后患上了麻疹加肺炎,生命垂危的二个女儿,在团部医院经过几次抢救,才得以生还。
她们是相互传染的,托儿所里许多孩子都患了此病。麻疹就是出疹子,愈发烧,疹子出的愈多,身体里的毒素也排得透,可她们同时又患上了肺炎,肺炎这病是要控制发烧的,否则定会危及生命。一个病要发烧,一个病要退烧,相互矛盾的两种病,让医生也倍加小心地给药,每天输液,吃药,就像过鬼门关,青,链霉素都要皮试,那皮试的小针扎到女儿细嫩的手腕上,她们同时声嘶力竭的哭喊着,我按着小三儿,利搂着二女儿,等皮试针打完了,如没有红肿,就要给她们输液,手上的血管不好扎,就扎头上的血管,她们依然不停地哭闹着,三女儿滚烫的小小身躯紧贴着我的前胸,我恐惧,我骇怕,我真怕这幼小生命,在我的怀里瞬间逝去,二女儿躺在病床上,昏昏欲睡,几天来,她水米不进,
可怜的二女儿还不到四岁,可她却很懂事,不像妹妹哭得那么厉害,有时说她一两句,她能听得懂,明白我和她爸爸的意思:“云儿,你是姐姐,你最坚强,最懂事,打完这针明天咱们就回家,妈妈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女儿果然没哭,硬挺过来了。夜里,云儿突然发起了高烧,呼吸急促,嘴唇发紫,我和利赶忙叫来了值班大夫,大夫一看不好!孩子肺部严重感染,影响到呼吸,心脏也微弱地跳着,立即进行抢救,大氧气包放在女儿的床前,管子插到鼻孔里,打了急救针,进行心脏缓解施救,我和利大声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云儿呀!你醒醒,睁开眼睛看看我,别睡着呵,爸爸妈妈等你回家呢!”经过一夜的抢救,女儿脱离了生命危险,笫二天,当朝霞映入病床的那一刻,女儿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妈妈!”我和利都哭了。这个在世上受尽苦难的女儿,又还原于世,迎来了新生命的曙光。我时常在想:上天一定是公平的,不会让我们这个家庭再遭不幸了。
两个女儿病愈后,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属于自已确又十分贫困且干净温馨的小家,女儿要吃肉,利宰了一只小鸡,给女儿熬了鸡汤,小女儿只吃我的奶,二女儿高兴地喝着鸡汤,啃着鸡肉,小嘴油汪汪的。
我和利见两个女儿像两朵绽放的小花,心里甜滋滋的,因为生命里不可缺失的亲情,又给了这个小家增添了无尽的欢乐。
因为生活的拮据,不能给孩子更多的物质享受,只有父母的疼爱,才让我们的心情稍微平静些,才让女儿感到家的温暖,否则我们亏欠女儿的地方就更多了。
第二年的春节前,一位周姓知青,到家里串门,提到他每月到银川医院献血,每400毫升可以换回六十多元的营养费,我和利闻之,认为可以试试,为了孩子,为了家,我决定跟他前去。到了医院我打了退堂鼓,看到别人的血滴滴从胳膊抽出,又源源不断流进那个能装200毫升的瓶子,我极端恐惧,但周姓知青说:“不用怕,对身体没有害处,献一次血,造血功能及时能补上流出的血,你看,我献了这么多次了,从来没有影响我的身体。”我平静了许多,于是躺在了献血的床上,自已紧闭双眼,任凭大夫从我的血管里抽走了200毫升血,完事后,从大夫手里拿了一张献血凭证,于是从医院财务部门领了三十几元钱,还有一包点心。
当拿到这三十几元现金时,我好高兴,也很伤心,高兴的是这几十元能给女儿买许多好吃的,伤心的是:怎么混到这种模样,以至到了用血换钱的地步,人生如此跌宕起伏,如此悲悲凉凉,我没有亲生父母的关爱,只有一个破碎的家庭,爸爸身陷牢狱,妈妈孤身一人守家待业,无能为力,大娘家也是艰辛度日,我靠谁呢?上天啊!你给我答案吧……
尽管生活是如此地艰辛,尽管我的人生是如此的坎坷,但我还是相信生活不会永远亏负一个人的,上苍一定会给我一个公道,我渴望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