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众人穿过月洞门出去,参观了清代的抗英炮台。这是爱国主义教育的绝好教材。蒋梦圆一边听陆允文讲解,一边却联想到她母亲和罗永兴、沈慧欣、王霞等一干人。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对国家的爱,对社会的责任感是相通的。只不过一个是轰轰烈烈、荡气回肠,一个是润物细无声、细雨湿流光。她甚至主观臆测也许很多年后,会有人为“关工委”建一个小小的纪念景点也说不定。
大家到西南山腰上看壮观亭。几个男生健步如飞冲在最前。严以兰撇撇嘴说:“以为自己是刘翔啊?照这么跑法,没几步就累趴下了。”意犹未尽,又总结一句:“就会出风头。”蒋梦圆在后面笑了,见陆允文走过身旁,便拿随身带的“加多宝”给他。陆允文接过,洒脱地说声“谢谢”,开口即喝。
蒋梦圆把刚才看炮台的感想复制给他,陆允文擦擦额上的汗水说:“我以前对‘关工委’一点也不了解,这算是我来你们学校的一大收获。你想得不错,平凡的英雄也是英雄,一样值得尊敬。”蒋梦圆顺石阶攀上几步,回身说:“但平凡英雄的儿女们就可怜啦。”是开玩笑的口吻,可不完全是开玩笑。陆允文体察到她话中的意味,笑笑说:“你要多理解和体谅你母亲。”蒋梦圆俏立树旁,微微喘息,顺手把一缕长发拂到颈后:“理解是理解,体谅归体谅。”陆允文轻捷地往上攀登,抬头笑道:“这是怎么个说法?”蒋梦圆等他到了同一层台阶上,并肩向上,一面笑着说:“理解是理智上可以,体谅是感情上难以做到。”陆允文把她的话咀嚼了一番。从来没细想过两个词有什么不同,此刻蒋梦圆一解说,竟然颇为透彻,他不能不欣赏她的悟性和灵机。
又走一程,上到壮观亭,严以兰等早已在那里摆姿势拍照了。有照相机的频按快门,没带相机的用手机补救。从亭子上望下去,长江浩渺,气势磅磗;西面的金山寺半隐在波涛间,烟树迷离。陆允文指江对岸说:“那里就是扬州。考考你们,想到哪句诗了?”蒋梦圆忙说:“京口瓜州一水间!”众人七嘴八舌地笑道:“对!”“就是这句!”严以兰笑推蒋梦圆说:“就你嘴快!”
蒋梦圆躲闪着说:“别推推搡搡的,掉下去你就少一个好朋友了。”严以兰“呸呸”几声说:“大吉大利,陆辅导,你批评她吧,还有人这样咒自己的!”陆允文双手抱肩,笑望远方。
蒋梦圆避开众人,拿手机给姚桦打电话。美景当前,造化奇丽,她想第一时间把激动和欣悦与母亲分享。姚桦的手机先是“不在服务区”,后来忙音,最后“已关机”,两分钟出了三种状况,总之是不能接听。蒋梦圆大为扫兴,心想:“妈指不定又在哪个信号不好的地方帮扶帮教那些问题少年呢!”到底不甘心,又打到“关工委”去。这回通了,是中气最足、嗓门儿最大的“关工委”主任罗永兴接的。他极响亮地告诉蒋梦圆:“你妈妈不在。”像宣布大楼的奠基仪式正式开始。没认识罗永兴以前,她还真没切身体验过什么叫“声如洪钟”。罗永兴当兵出身,退休后主动加入“关工委”发挥余热,因资历深,心肠热,便当了这一区“关工委”的主任。他的直率、魄力和姚桦的沉稳、韧性恰成互补,许多人叫他们“双打冠军”。
三、购物
蒋梦圆以为姚桦在“助人为乐”,这猜测通常是不错的,今天可偏偏没猜对。姚桦是在超市里给女儿买东西,顺便看有什么用得着的日用品。超市的信号一般不太好,她又走在其中一角,难怪蒋梦圆隔空寻母而无回应了。
超市营业的黄金时间惯例是晚上七八点钟,这时候人还不太多。姚桦找了辆手推车买东西。一层一层的商品,一架一架的货物,在琳琅满目的回廊间穿行,她感到安稳的满足。
经过烟酒柜台,姚桦稍看了一会儿。各种品牌的中外名酒比邻而居,衬着华贵的紫红色丝绒托面,衬着射灯投下的金色光圈,愈显得醇烈堂皇。酒瓶的形状千奇百怪,高的、矮的、瘦长的、半圆的,细脖子细腰的,葵花状大脸小身子的,应有尽有。从前,一家三口来逛超市,丈夫——不,是前夫——蒋达成最爱在这里留连。他喜欢酒,也擅长送酒,如同他喜欢享受,也擅长利用别人要享受的心理去达到目的。他们走到离婚这一步,除了他口口声声怪她忙于工作忽视家庭,怕也与志趣不投有关吧?
夏天才过,空调和制冷机已经卖不动了。营业员带着焦躁的神情游说那些犹犹豫豫的顾客,一边说一边透出绝望,好像明知这番口舌是白白浪费。姚桦看到旁边几种电扇,倒有眼前一亮之感:盈盈纤巧的身姿,淡淡悦目的色泽,连遥控器都设计得那么精巧。她还记得刚结婚那会儿,用的是老式的台扇,体型笨拙,出风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可疑的响声,摇头时往往中途卡住,固执地罢工,要蒋达成猛击一掌才不情愿地继续。这令人发笑的回忆,镀上了一层回忆的柔光,平添温馨,也平添惆怅。
姚桦听见那边有吵架声,走快几步去看。原来是排队买减价鸡蛋,一个老太太、一个小伙子互不相让。小伙子怪老太太插队,老太太说她在这儿排了半天了,刚才是去上厕所。小伙子问谁替她证明,摄像头拍到了吗?老太太怒斥他不懂尊老敬老,小伙子反说她为老不尊。老太太掉转枪口抱怨前后就没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给她作个证的。有人泛泛地劝了两句,多数是事不关己地沉默。世上的是非原本难分,引火烧身更加不智,小伙子的强壮和老太太的虚弱是各自的筹码,得罪了哪一方都后果难料。于是旁观者的态度出奇地一致。卖蛋的营业员认为发生纠纷是保安的事,她犯不着无缘无故掺和进去,也只当看不见。姚桦看不下去,上前劝了这个劝那个。她长期做思想工作,调解纠纷是本色当行,牛刀小试,不过三言两语就说得双方妥协了。老太太勉强跟小伙子打个招呼,小伙子默认她现在的次序,看似复杂的局面一下子理得妥妥当当。
姚桦走到零食专柜,发现而今的食品包装得像工艺品般精美。巧克力放在足尖型半透明的塑料容器里;什锦糖红绿间夹,外面打着鲜丽的橙丝带;奶昔、大果冻包在线条圆润、白底蓝杠圆点的纸盒子里,乍看倒像一尊瓷器。姚桦选了红枣味的酸奶和一款新出的椰子糕给蒋梦圆,另买了牛奶、方便面和些日用品。
从超市出来不久,天色就暗了。姚桦奋力蹬着自行车,车篓子和后架上放满了东西,重心不易掌握,摇摇晃晃的。一人一车,身影很是寥落。忽然间,毫无征兆的,整条路的灯全亮了!只一刹那,这灿烂的光芒就照彻了她的心。姚桦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轻吁了一口气。明亮的街道上,她骑得十分有力。
四、观剧
这天是个周末,蒋梦圆约了严以兰逛街,不知不觉走出两条街外。蒋梦圆指右侧说:“咱们跑得够远的,到临江大学了。”严以兰一本正经地说:“既来之,则玩之。”
临江大学是陆允文的母校,蒋梦圆有意无意走到这里,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一种模糊的故意。
校园闹中取静,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独占了一块幽静开阔之地。但正因在市中心,范围便不可能太大,比蒋梦圆所上的高中,只多出一个游泳池,一片树林,和那个全省著名的小剧场。
剧场里有时演的是大学生自编自导的校园剧,古灵精怪,浪漫绮丽;有时是引进外地的实验剧,普通观众觉得晦涩而评论界和莘莘学子们却很爱好;有时又会上演主旋律作品,积极向上,催人奋进。不管哪一种,都是那类型中的翘楚。也因为小剧场挑剧的严苛,久而久之,它成了一个品牌。能够在这里演出,往往成为一种荣耀。当然这和临江大学“戏剧文学系”教授的众多、实力的强大和剧评的出色密切相关。
蒋梦圆、严以兰逛到图书馆门口,凑到预告牌那里一看,今天演的话剧剧名只一个字:《寻》,编剧是省内顶尖的一流高手。严以兰颇为失望:“还以为有校园剧看的。”蒋梦圆“嘁”了一声说:“你成熟点行不行?老看那些小清新,你不审美疲劳啊?这个编剧很有名的。我决定了,就看五点钟那一场。”严以兰哀求:“饶了我吧!”蒋梦圆说:“上诉无效。”严以兰愤而表示:“杀了我吧!”蒋梦圆说:“那倒可以。”气得严以兰跳过去假装掐她的脖子。
时间还早,她们悠悠闲闲地散步,在学校博物馆里浏览了会儿,顺着岔道深入小树林,再循着满地浓荫走到锈迹斑斑的大钟前。钟身古旧,泛着青苔,下午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照上来,光碎影流,日色迷离。严以兰左右张望了下说:“我可以敲它吗?”蒋梦圆慷慨地说:“行啊!然后保安来敲你。”
蒋梦圆抚摸钟面,感受它凹凸的纹路和沁凉的手感,有种异样的触动。严以兰皱眉说:“啧啧啧,不嫌脏啊?”见蒋梦圆不答,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中了邪啦?”蒋梦圆收回右手,拍拍灰尘说:“是忽然觉得生命短促。一辈子几十年,很快就跟这口钟一样老了,朽了。”严以兰掏纸巾给她擦手说:“人活得还不如这钟长呢,更比不上校门口的银杏树。”蒋梦圆沉吟着说:“那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严以兰拉着她边走边说:“树不会走路吧?你会。钟没有喜怒哀乐吧?你有。活得充实、精彩就今生无悔啦。”蒋梦圆脑中闪过陆允文:“这倒是真的。应该做自己想做的事,别留下遗憾。”严以兰说:“我怎么觉着你有特定的指向啊?”
二人在荷花池边的大石头上坐下。蒋梦圆凝视着水中的朵朵红莲、白莲,看着蒲扇大的荷叶和随风聚散的浮萍,眉心微蹙。严以兰笑说:“怎么了?该不会是感情问题吧?”蒋梦圆一惊:“什……什么感情?”严以兰万料不到随口一句玩笑激起朋友这么大反应,忙说:“喂,你真的……”蒋梦圆起身就走。
一路上严以兰百般打探,半为好奇,半为担心。蒋梦圆心里藏着这个秘密已久,严以兰又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思来想去,终于在严以兰耳边轻轻说了。严以兰当场愣住。蒋梦圆三分害怕,三分害羞,又有三分吐尽心事的畅快。她咬唇笑着,眼中却慢慢生出泪来。
严以兰半天才回过神来:“别傻了!你以为你真喜欢他呀?你这叫‘情感投射’。可能过几天你就迷上金秀贤、李敏镐了!”她说的都是时下最热的韩国男明星。蒋梦圆说:“我才不会朝三暮四呢!”严以兰拉住她的手说:“那话怎么说来着?别把秋天的果子拿到夏天来摘?”蒋梦圆擦擦泪嗔道:“只是想想而已嘛!”严以兰说:“想想也不行!都怪那口钟,回头就把它砸了!”蒋梦圆失笑:“跟钟有什么关系?是你说要活得充实精彩,你才是教唆犯。”
“谁是教唆犯?”
蒋梦圆一回头,再也想不到会看见姚桦。刚才的话也不知母亲听见没有,看样子不像,但还是心悸。姚桦笑道:“怎么了?平时伶牙俐齿,数你能说。”把身边两个小伙子介绍了一下,原来都是“关工委”的帮助对象。她又向小伙子们介绍:“这是我女儿,这是她同学严以兰。”
四人互相打量,互相问好。蒋梦圆这才想起问母亲来大学做什么的。姚桦说:“今天有一场话剧,你黄叔叔看过了,说很感人,我请他们陪我来吸收吸收正能量。”高个儿的小伙子忙说:“姚主任太客气了!”另一位个子稍矮的明知姚桦是让自己来接受正面的熏陶,“陪她”云云,是留面子的说法,心中暗暗感激。蒋梦圆笑着说:“正好我和严以兰也想看呢。我们一块。”
五人绕过教学楼,转过体育场,经“逸夫馆”往小剧场去。矮小伙儿说:“邵逸夫死了吧?”姚桦纠正:“去世了。”矮小伙儿一笑:“活那么大岁数,又那么有钱,也够本了。”蒋梦圆说:“而且还有成就。107岁,名副其实的世纪老人。”姚桦说:“好人有好报,他捐款总数超过100亿港元,这样的人,在世受人尊重,身后有人怀念,一生帮了那么多人,可算圆满。”高个子说:“您和罗主任也帮了那么多人……”姚桦接口:“将来也有人怀念?”高个子吓得双手乱摇:“不不不不!”他的窘态令四个人哈哈大笑。严以兰笑得扶住蒋梦圆的肩,对高个子说:“阿姨跟你开玩笑的。”矮小伙儿笑道:“你太老实,要是我我就说‘姜阿姨长命百岁,比我长寿,想怀念也轮不到我。’”高个子悻悻地说:“谁像你那么滑头!”
进剧场坐下,姚桦把说明书分给众人。高个子兴奋地说:“从来没看过话剧,还以为大学里的剧场也要收钱的。”严以兰笑说:“但愿你别打瞌睡。”高个子信以为真,悄问矮小伙儿:“会不会很无聊?”矮小伙儿边看演出说明书边说:“你信她呢。”
演出开始了。这是一部三幕话剧。从序幕到尾声,一气呵成,高潮迭起。那炽烈的冲突、饱满的人物和洋溢着的大爱情怀牢牢摄住了大家的心。当男主角隐瞒自身病情为全厂职工谋福利,当误入歧途的男二号感动回头,当所有人在漫天飞雪中送男主角走完最后一程,严以兰和高个子都流泪了。矮小伙儿紧抿着嘴,暗中对自己说,要当就当一个男主角那样敬业守责、让人喜欢和尊敬的人,哪怕赔上他一条小命。
蒋梦圆偎在姚桦身上,感到母亲激动得有点发颤。她想到两小时前和严以兰的那番未结束的对话。是怎样的人生才叫充实、精彩,才能一生无悔,是台上的,还是心中的?她不由深深地矛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