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花
边上一间是主食,米饭、炒饭、水饺、面条,每一种又分出小类,光面条的浇头就备了六种。姚桦吃了碗鸡丝汤面,罗永兴吃了水饺。服务生看罗永兴只简单放了点佐料就吃了一大碗饺子,不搭小菜,不放浇头,满脸的不可思议。罗永兴毫不在乎,他要的只是抵饿,几十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二人在门口碰到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便停了下来。那是郭海涛,以前是下岗职工,走投无路,觉得生无可恋,几乎要弄得自杀。是姚桦为他出谋划策,罗永兴动用人脉找银行,不惜用自家的收入做抵押,才让他有了本金。七八年来,生意做得着实不差。他也知道感恩,过了而立的人了,外人面前都叫“郭总”,遇见姚桦和罗永兴,仍是毕恭毕敬,执后辈之礼。
三人站着谈了片刻。罗永兴说:“你的纺织厂经营得很红火,我看也不比那些老板差了。以后要记得保持朴素作风。”郭海涛点头受教,说:“比起黄总还差得远,不会未富先骄的。”姚桦笑着说:“富了也不能骄。”郭海涛笑说:“听说今晚别墅后的园子是一大亮点。我到后面逛逛。”姚桦说:“回头我们也过去,现在先下楼看看义卖情况。”
三人分作两路,姚、罗找施经理,郭海涛到后园散步。
他信步进园,先闻到植物的清香。柿子树上累累地挂着小灯笼,广玉兰傲然挺立如一种气节。枫树叶子由青转红,半朱半碧,正像他自己,在姚桦、罗永兴等人的无私关怀下,由青涩走向成熟。
许多人在游览,发出“啧啧”、“哎呀”的惊叹。但园子太大,隔得很远,彼此相安,绝无嘈杂之感。郭海涛见前面二女一男在说着什么。中间高挑身材的女孩子依稀相识,想了想记起是姚桦的女儿蒋梦圆,曾在罗永兴家见过的。
郭海涛赶上他们,打了招呼,问知另一个女孩子是蒋梦圆同学严以兰,高个儿的小伙子是“星海书屋”的陆允文。他知道陆允文,只没见过面,当下握了握手。
四人穿花拂柳,缓步向前,遇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那人朝陆允文笑叫:“哟,大才子。”陆允文笑道:“旷老板又拿我开心。”中年人说:“你今天来是?”陆允文说:“文联、作协的领导对这次义卖非常重视,组织了几位作家来深度参与——除了我是后辈作者,别的都是卓有成就的前辈。过两天我们要提交有关慈善活动的散文和报告文学。”中年人笑着拍他的肩说:“发表了让我拜读一下啊。”
他们说话时郭海涛有意避在一边,以免要花精神周旋。至少今晚,他是只愿以一个回头浪子的身份来共襄盛举,之前他已买下了两幅字。在这种场合,与人谈生意、说股市几乎是种亵渎。周秘书若知道了,必定笑他迂腐;黄俊杰如听到了,倒可能会佩服他有风骨。他这样联想着,颇为自得其乐。
陆允文与那中年人着实寒暄了几句,又往前送出好远才回来。蒋梦圆不满地说:“你干嘛那么待见他?说不完的客套话。”严以兰拉拉她袖子。陆允文平静地说:“我的书店得到他不少帮助,请作家过来签售和租场地搞讲座他也常肯帮忙。人在江湖……”蒋梦圆顿时明白他是在现实面前做了不得已地妥协,倒后悔错怪了他。郭海涛原也奇怪陆允文一介书生,何以网上网下把书店做得如此成功,这时才了然,陆允文在社会上也是有他的交际圈的,并非一个半点不肯迁就的理想主义者。陆允文笑向蒋梦圆、严以兰说:“看到辅导员的这一面,是不是很失望?”严以兰说:“不会呀,以前觉得陆辅导不食人间烟火,今天觉得亲切多了。”蒋梦圆便也笑笑,想他为了他的事业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拉关系,不禁心生怜意。
走过一条清粼粼的小河,月光下见一棵大树,枝头纷纷披下苍绿的叶子,枝叶间掩映着淡金的果实。郭海涛说:“那是香橼树。”陆允文久闻其名,素未谋面,不禁走近前去。鼻腔中一缕幽幽的怡人,使人联想到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香橼算不上美丽,倒有几分朴拙;并不甘甜,却自有夺人的气韵。那丝丝缕缕的芬芳不仅成全了它自身,也无形中感染了别人。蒋梦圆觉着香橼树与英华内敛的陆允文形成外在的和谐,本质的押韵。
她把这想法偷偷告诉严以兰,严以兰笑着点头。郭海涛开玩笑说:“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跟我分享的。”蒋梦圆红了脸说:“好歹是‘郭总’了,还这么无风起浪。”严以兰加一句:“无事生非。”陆允文又笑接一句:“以讹传讹。”郭海涛打趣说:“文化人说话听不懂哎。”他转而谈到刚才的慈善活动,又由慈善说到“关工委”,这却是蒋梦圆、郭海涛等人的话题交叉点,严以兰、陆允文也深有共鸣。
大家拐过一个弯儿,深入园子的腹地,顿时惊呆了:树上、草间、沟里,安置了无数小小的彩灯,如同瀚海群星。凡秋季没有的花卉,皆以丝绸、通草、软塑料、琉璃仿制,粘在枝头和草丛中,乍一看去,万花齐放,红橙蓝紫,七色缤纷。灯光一照,彩上加彩,艳中套艳,浓丽潋滟,不可逼视。蒋梦圆不敢置信地说:“我是在做梦吧?”严以兰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场面!”
郭海涛回过神来,笑严以兰说:“这就一辈子了,你才多大呀?”顿了顿又说:“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艳了。”陆允文也说:“是太华丽了些。”严以兰念头一转,促狭地提醒蒋梦圆:“这是周秘书设计的。”蒋梦圆立刻表示收回所有的赞美。
蒋梦圆眼尖,指路侧树根下的竹筒说:“那是做什么用的?”郭海涛说:“要说纯粹是装饰吧又不大像。”陆允文等围上去研究了一下,严以兰笑道:“你们什么眼神儿啊?那上面不是写了字吗?”众人定睛一看,竹筒上方一条细缝旁边有“捐款箱”三个小字。众人纷纷投钱进去,说“这个点子绝!”每走一截,就有一个小小的“捐款箱”,越到后来蒋梦圆和严以兰投的人越少,走到园子边上时只有郭海涛和陆允文还投一点。严以兰愁眉苦脸地说:“这个月的零花钱都没了。”陆允文笑道:“你以为人家稀罕?大厅里现场买书买画的才是大头,这些不过是烘托一下今天的主题。”
众人看着谈着回到入口,顶头见姚桦、周秘书一起过来。蒋梦圆、严以兰一愣。姚桦大大方方地说:“嚯,好大阵仗。”郭海涛笑道:“刚好碰上了。”周秘书含笑插了一句:“姚主任,我领你进去逛逛。”姚桦说好,嘱咐大家到大厅一角的休息室里找罗永兴。
姚桦和周秘书是从园子右侧兜过去,与郭海涛等刚才左进右出的路线刚好相反,看到的景致就有所不同。途中不时见到竹子搭建的微景观,间或引来活水点缀。六角、八角、绿色、黄色,或如棚居,或如药圃,或如凉亭,或如篱舍,镂空雕琢,覆以青藤,体积虽小,却精致异常。姚桦衷心称赞周秘书的慧心巧思。周秘书并不谦虚,露出当仁不让的笑意。
二人闲闲地散步,月亮的清辉使人身心舒泰。此情此境,倒意外地酿出一片平和的氛围来。姚桦决定开诚布公与周秘书谈一谈:“你这么忙还特地约我出来,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秘书笑道:“姚主任快人快语。您看今天的活动策划得还成吗?”姚桦真诚地说:“很好!相信会在社会上引起反响,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到爱心队伍中来。”周秘书得意一笑:“比起‘关工委’平时的工作呢?”这话不那么友善,但对姚桦是个契机,她说:“我感觉这个活动更有声势,更引人注意,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们平时的工作呢,是水滴石穿,深入基层,更加持久和可延续。各有各的好处,难说谁高谁下。”句句是实话,既给“关工委”占住了地位,又不贬低对方的付出。周秘书顿了一顿说:“也对。”
姚桦脚下无意间磕到一个硬物,弯腰一看,是小垃圾桶。放眼望去,不下几十个,一色的淡绿,古式古香,与环境浑然一体。仅此一端,就可见周秘书筹划的精密。
两人在园中愈走愈深,逐渐到了彩灯辉映、穷奢极丽的中心地带。当中有一小块,自成方圆,偏居一隅,周秘书自诩为精华中的精华,却被郭海涛他们错过了。周秘书成竹在胸,自不肯放过在姚桦面前炫耀的机会。
这里每隔一段就有一座安在树腰上的大灯,底座装着电池,头部能够旋转,放出暴雨梨花般的光华。它不是射出一条一条光波,而是喷出一篷一篷碎影,千点万点,流动闪烁,彼此呼应,千变万化,亮得如雪浪银花。那些人造的姹紫嫣红被这奇丽光影逼出了一种接近病态的美丽,一枝一叶,一瓣一蕊,纤毫毕现。周秘书一一指给姚桦看,这里如何如何,那里花了多少心思,姚桦也赞:“真美!”周秘书笑道:“请姚主任给我的工作提提意见。”姚桦望着这一大片富贵繁盛、鲜花着锦的气象说:“我是有一说一,说错了你别介意。”周秘书一愣,心想所有人都为我的大手笔惊艳,你还能鸡蛋里挑骨头?于是笑了一笑说:“不介意。”
姚桦说:“如果是你们公司十周年、二十周年庆典,还说得过去;但今晚的目的是筹善款,让‘关工委’更行有余力地帮有需要的人。布置得这么铺张,是不是有点‘走题’了?”周秘书淡淡地说:“嗯。”姚桦和她走了几步,指“捐款箱”说:“再比如这个构想,非常新颖,但大厅里的义卖是重头戏,这里放上几个捐款箱,反而像是游园时的附属,玩乐时的余兴节目,把严肃的事儿游戏化了。”这一点周秘书暗暗认同,笑着说:“还有呢?”姚桦想了想说:“自助餐分五个主题看着是一目了然,但细想客人并不方便。有谁喜欢吃饱了肉再吃水果,再统一地吃素菜和小吃呢?客人要想荤素搭配,还得捧着盘子在五间房里走来走去。”周秘书一惊,脸上渐渐地烫了。偏偏左也是灯,右也是灯,令她无所遁形。
姚桦有意只看脚下:“再成功的活动也难免瑕疵,我没有亲力亲为,‘站着说话不腰疼’。”笑了笑接着说:“之所以有这些不足,还是因为你太想标新立异,太追求技术层面的枝节,归根究底,是太想表现给人看而不是在乎事情本身。”
“说到正题了!”周秘书心道。她索性单刀直入:“你说得对,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黄总开心。”
姚桦看了看她说:“当知道你专注的不是事而是人时,他恐怕不会开心。他不是那种肤浅的领导,只贪图下属讨他欢心。”
周秘书勉强笑道:“姚主任,您的口才相当了得。”姚桦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心里话,跟口才无关。”周秘书说:“那么在你心里,黄总是怎样一个定位呢?朋友、知己,还是别的?这一点我也很想听到你的心里话。”姚桦沉思了一下说:“眼下是知己,以后呢,人生莫测,我暂时没办法回答你。”要换了别人,周秘书准会以为是虚晃一枪的托辞,但出自姚桦口中,就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从左侧走出灯光范围之外,珠光宝气留在身后,脚下踩到的是月光。姚桦笑说:“灯光虽然美,到底不如月光清爽。”周秘书不置可否。
姚桦一路观赏,起了个话头说:“听说你们上个月去了肯尼亚?”周秘书眼波流转,言笑晏晏:“可不是。意大利、法国多浪漫,美国、英国也很繁华啊。不知道为什么跑到非洲去。我说不去,黄总还生气呢。”姚桦不理她的弦外之音,笑问:“你觉得他为什么选了非洲呢?”周秘书笑道:“新奇吧?黄总见多识广,欧美早去腻了,又或者肯尼亚那些落后地区反倒有商机。”
姚桦遥遥望见园子入口,便停了下来说:“黄俊杰带你们到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看角马,是看一种粗砺的原生态。他跟我说,天道、商道、人道是相通的。我想他的潜台词是,虽然咱们人类自封为万物的灵长,却不是生物的唯一。他想让你们明白,不能对自然傲慢,对世界狂妄。在商场上纵横捭阖,在生活中就该谦卑温润些。这些东西比商机更重要。”周秘书耸然动容,半晌才说:“我知道他为什么看重你了。”
姚桦趁机开导她说:“看不看重我还在其次,我今天最想告诉你的是,你们俩从根子上不是一类人。黄俊杰认识你在我之前,如果他对你有意,早就可以表达,就算没有姚桦,也有张桦、王桦、李桦。你为他做了这么多,就不为自己做点切实的打算吗?”周秘书听到“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一句,险些儿要流泪,忙收摄心神说:“打算?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姚桦说:“找个年貌相当、性情相投、真心喜欢你的人。”周秘书此时早把一腔与姚桦争胜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长叹一声说:“随缘吧!”
七、收梢
半年后,姚桦与黄俊杰的婚礼上,蒋梦圆穿得极为出挑,严以兰照例陪在她身边,说她“抢了阿姨的风头”。蒋梦圆笑道:“总有我当女主角的一天。”严以兰嗔她不害臊。曾在临江大学里一起看话剧的高矮二小伙儿也到了。罗永兴、郭海涛、陆允文等也各有贺礼——虽然风格完全不同。
蒋梦圆对陆允文的情怀,陆允文从未回应,哪怕他不再当她的“校外辅导员”了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就在昨晚,陆允文偶露口风,他在邻市是有女朋友的,年内就会调到临江市来。蒋梦圆心疼姚桦,没敢用自己的琐碎心事去打扰母亲,却忍不住到即将变成爸爸的“黄叔叔”那里哭了一场。黄俊杰从筹备婚礼的诸般事务中抽出空来劝她:“圆圆,你的事叔叔听懂了。叔叔就想问你一句话: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你该怎么样?你能怎么样?叔叔相信你会有一个合适的决定。”
蒋梦圆不由得想到临江大学里那场话剧,题目是《寻》,每一个角色亦都在寻找着人生的目标,生命的真谛。那些警策又精练的台词,陡然在她脑中叮叮当当响了起来。那是一种愉快的喧嚣,里面蕴涵着领悟和成长。她也该寻找她的路了,该走出迷失,往剧中人的情怀和境界上踽踽行去。至于别的,哭过了,说过了,剧烈的痛楚先化为淡淡的怅惘,再凝成情感的结晶,供她放在岁月的盒子里纪念和珍藏。
严以兰用胳膊肘轻捣捣蒋梦圆,蒋梦圆一抬头,见是周秘书到了。她显然是精心修饰过的,从发型到衣服,处处俱见匠心,相比平日的妩媚端丽,又多了一层不可逼视的艳光。施经理老早就过来帮着张罗,周秘书始终不曾出现,这一来,先“声”夺人,是这么一副架式,稍微知道一点“前史”的人不免都有些担心。唯有姚桦只是淡定微笑。出乎大家意料,周秘书所送礼物的贵重,超过了任何一位来宾。
姚桦好不容易在席间找了个空儿谢谢周秘书的破费。周秘书一笑道:“猜我为什么来得晚?在你正式成为黄夫人之前,我得最后一次展示给所有人看,我虽然不如你,但总胜过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