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人的沉默中，只听得见引擎的声音发出持续规律的响声。坐在车后的阮大兵和刘光林相互依偎着，进入了香甜的梦乡。这俩人看样子真得太累了，连续二天一夜的打牌也挺无聊的，以后不能这样玩了。狄一路心里暗暗地想着。
　　 车子跑了很久一阵子，看这样子路程肯定不短。随着减速、刹车，终于在一个大门前停了下来。有人从门洞里伸出头来，看了看车子，接着又看了看胖子递出去的条子。立即，大门在无声中一点点被打开，把面包车放进了院子。
　　 好大一个院子呀！这是哪儿呀？这块地片可真的值钱了，能盖多少大楼呀。阮一兵终于醒了过来，他好奇地把脸紧紧贴在车窗的钢管上，向外上下打量着，啧啧感叹着。尽管天色很黑，可是一排排突兀的白房子，还是零碎的几点灯光，他还是看得非常清楚。
　　 狄一路等车子停在一排白色的砖房前，才把脸转过来，望着胖子下了车，把车熄火，然后和站在一旁的几个男人在悄声说着话。
　　 这几个家伙有些难对付，小心一点。哥们！胖子撂下的这几句莫名其妙话，还是让狄一路听得真真切切，也让他在一惊之余觉得心中顿生疑问。
　　 胖子身子一闪走进了白色的有灯光的房子，接着房子的大门一开，又涌出来四五位健壮的男人，有穿着白大褂的，有穿保安制服的，也有穿西装夹克衫的。
　　 这里哪儿呀？阮一兵问着。
　　 没来过，我不知道这是在哪。有一些像医院吧？刘光林用不确定的语气接了一句。
　　 几位请吧！车门“嘭”地打开，一个穿戴整齐的中年人朝着他们微笑着打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哪儿呀，别开玩笑。阮一兵率先站了出来。
　　 各位，到这里来，就不要开玩笑了。拿下！中年人的大手轻轻向前一挥。三个男人立即扑了上来，狼捕绵羊地抓手摁头绊腿，把奋力抵抗、嗷嗷乱叫的阮一兵撂倒在地。
　　 刘光林极不情愿地被人扯下了车子，一边抵抗着一边步步退后着，不一会就被三个全身白衣的男人逼进了墙角。
　　 狄一路倒是主动举起双手，安静走下来子。一下车就被当头的中年人一把抓住，然后一个矮个子男子上来接过帮着，两人用手抓着顺从听话的他，带进了灯光昏暗的平房。
　　 5
　　 漆黑的夜里，穿过浓郁的沙枣花香，一条游动的车灯，慢慢地消失在沉静的黑色里，年轻的胖子打开车窗，开着那辆空空的面包车独自走了。
　　 车后的大门，又轻轻地一声不响地合拢上了，黑夜就像扯开的拉链被重新合上，一切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这一次，胖子的心情不好，实在不好。他没有再用习惯吹的口哨和唱喜欢歌曲的办法，来奖励自己辛苦工作一天取得成绩的心情了。因为他的内心很不安，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违背良心的坏事情。在找份工作如此之难的形势下，他能挤进来并分得城市就业大锅的一杯羹，实属不易。他真的不想因为失误而丢掉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在内地大学里他学习的专业是金融，成绩虽然不算是其中的姣姣者，也算得上优秀人员的行列了。可是，他也考了几年的公务员，即使努力了，命运却没有让机遇青睐于他，他几次都在面试的过程中一次次败北。可是吃饭、房租、水电费却没有停滞不前，为了吃饭，他只能放弃理想，在不同的企业投简历找工作。在找工作的同时，他也想通想开了，能以普通身份考进国家机关和银行的人，毕竟不是也不可能很多，更不是像他这样没有一点家庭背景的人所能奢望的事情。
　　 路两旁的林带黑乎乎地向后闪去，远处城市的灯光隐约可见，胖子的一只手耷拉在方向盘上，食指和中指交替着轻轻发出了神经质的颤动。
　　 为了父母的身体和家庭，总以为小城的工作毕竟好找一些，所以，毕业后他没有一丝的犹豫就回到了小城。然而，毕业的三年来，1000多个贪婪的日子像无情的虫子一样，一点点地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想和人生目标。为应付生存和家庭父母的压力，他先是抛弃了不着边际去自主创业的想法，一个没资金、没项目、没经验，甚至没有人缘的年轻人，自主创业虽然说着容易，可是要实现，却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不可企及的梦想。在现实的坚硬面前，他只能顺势而为，确定了自己先找工作、再创业的路子。即使是在边境地区这座小小的城市里，他没有家族、父母的荫护，只能自己去找，找到了无数的工作岗位，却都不是他最理想的岗位。先是帮着内地商人推销商品，戴着绶带从早到晚站在店门前和公路边，面带笑脸挨着给行人发广告递传单；接着是给患病人家的老人当护工，看着子女祈求的目光，体验了病入膏肓的老人对他的依赖，曾经有一刻让他的情感有了一些神圣的感受，他觉得有些伤感，因为，他从小到大，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都没这么好过；最后，他找到了政府办的交通学校，并用打工挣来的钱交了昂贵的学费，刻苦地学习了三个多月的驾驶班，终于弄了一张汽车驾驶执照；这二年的夜班出租车司机生活中，除了专门接夜班车和飞机以外，还让他认识到了生存的残酷无情。这几年来，休闲地玩上一天、安静地睡一个好觉，正常地过一下城市人的日子，却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理想。
　　 最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终于在这所精神病医院里找到了护工兼司机的工作。他觉得喜欢喜欢这个稳定的职业，也喜欢这里与世隔绝的那份宁静，尽管这一份职业只是长期聘用的岗位。
　　 然而，今天白天他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在车子停下后忘记了锁死车门，糊涂一时地办了一件让他终生遗憾的蠢事。车里的三个精神病人跑了，趁着他办事的当口，自己打开门跑了。整整一天，他找遍了小城的各个街巷，问了无数的人，甚至发动了留在当地的同学，仍旧没有这三病人的消息，病人真的让他弄丢了。没有办法，他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把这三个打牌回来的男人骗上了车子，让他们充当起自己丢失的三个精神病人，并把他们拉进了精神病医院。
　　 对不起！哥哥们！他停下车子，双手合十，祈求着上苍的宽恕。
　　 也许，我还要继续寻找这三个病人。他觉得自己不能让这三个病人受罪，他要尽快找到真正的患者，然后向三位哥哥们道歉致谢。
　　 也许，只有如此，才能解脱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导致自已内心深处的愧疚不安。
　　 6
　　 这是一间灯火通明的诊疗室。
　　 四张巨大的充满了各种机关的铁床，带着各种索绳和夹子，整齐地摆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里。墙壁上的病床号、呼叫器、吸氧的插管，来来往往的端着托盘的护士和急匆匆的医生，浑浊的空气和暖烘烘的房间，加上来自身心的疲惫，都让狄一路觉得自己如在梦里。
　　 狄一路的安静，是因为他很累。来自单位的累、来自生活的累，来自感情的累，都让他想找到一个没有人找到的地方，放开一切好好地睡上一觉。然而，世外桃园的美梦只能是美梦，不错，他庆幸自己还有一个梦，就是这个梦陪伴了他度过了三年的孤身时光。
　　 狄一路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在出差的路上认识的她。可是，结婚后没几年，他们又离了婚，原因很简单，没有孩子的女人认识了一个男人，不久就跟着这个有钱的小款男人跑了。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世界上有一点钱、一点权和本事的男人都比他行，他首先是在钱的面前无话可话了。女人走后，他一个人关了灯静静地守着大床思忖良久，最后他完全想通了。说实话他觉得这个女人没有欺骗他，他很感激这个女人，除了她给了自己一段最幸福最温暖的日子以外，还因为女人只带走了她自己的私人东西，并没有带走家里的一件共同创造的东西，包括俩人的房子和可怜的几笔存款。其实，这些存款就是被她带走了，他也不知道，也不会生气饮恨的。临走时，站在门边的她说，你挣一些钱不容易，我就不要了，你自己省着用，还能用些时间。女人临走时说下的这一段话，差点让他当着她的面流出泪水了。他也知道，女人是捂着眼睛、流着泪水坐进小款男人开的轿车走的。女人走后，他根本就恨不起这个狠心抛弃他的女人，反而，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能让他从深秘的感情和无人知晓的内心里，在一份熟悉的气味里，更加感激和思念着这个女人的好处。
　　 躺在病床上，他们三个人全都用不锈钢夹子和软索绳子牢牢的捆着。
　　 你们有病呀！我不是病人，我是电力公司的职工，放我回去。性格高傲的阮大兵根本就不甘心如此受人摆布，他用尽力气地努力挣扎着，大声地向着不远处的医生反复喊叫着。你们放开我，我明天要带母亲和妹妹，去给父亲上坟，求你们了。正在登记着病历的医生，仿佛他们的周围都是空气，不受影响，安定自若地处理着手里的事情。
　　 医生，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曾经是市纪委的干部，反腐败干部，我查过不少的违法案件，处理了不少的贪官污吏。现在，我是退休了，可是，我仍是一名退休干部呀，我不是病人。刘光林躺在铁床上显得态度平静，一句接着一句地向给他们脱衣服解扣子的医生护士不停地解释。知道了，你是纪检干部，你是退休干部，不过，你要配合一些！我是你们三人的主治医生。身体瘦一些的男医生，伸出长臂一边用力地脱他的长裤，一边向刘光林说着话。
　　 你好，麻烦你，能不能给我妈打个电话？狄一路一动不动任他们捆绑着，用手拉了拉医生的袖子，用祈求的口气说道：要不，我妈会一晚上睡不着觉，等我的。
　　 你们的手机、钥匙和身上带的物品，先由医院保管，病好后全部归还你们。主治医生说。
　　 你好，麻烦你了，主治医生能帮我打个电话吧，就拨手机里标为母亲的那个号，你只需要轻轻一摁，好吗？。狄一路的态度谦恭有礼，他仍旧不停地努力着，试图打动主治医生。
　　 好好，一会就打，你放心吧。对了，你们的费用只缴了一个周期的，过后如果没有疗效，还得让家人再来缴费的。中年男人接过话来，向对着三头猪说话一样，面色无表情地宣布着。
　　 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告诉你，我一定投诉你们！阮大兵愤怒无比地反抗着。
　　 看样子胖子没说错，这几个家伙挺难收拾的。中年人向身后的几个医生和护工宣布着：好好看着，别出事情，过上几天，他们就会适应了环境，变得态度好些的。
　　 自从下了车、被人押进了医院，狄一路突然觉得身轻心松了，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妈妈特别爱说话，一句话要说上几十遍后，还要接着说。不过，老人有一个特别爱好，那就是没有事时就去剪纸，只有剪纸她才会安静不说话了。大凡看到硬纸都要收下，她搜集了不少各色纸板、画报的封面、甚至是一些印刷精美的请柬、包装袋、食品袋等等，有一大木箱子。
　　 7
　　 每年一到春天，四围的山坡上就会绿茵一片，桦树、松树、楸树、针叶松，还有杨树柳树和榆叶梅，都在同时泛青。绽放中的丁香如一蓬蓬绿色的蘑菇，整个城市就沉浸在一片无比芬芳的温柔里，这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当地哈萨克人会骑着马、坐着车到郊外的的绿草地上，铺上毡毯，拖家带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吃饭、喝酒、唱歌、跳舞，犹如热烈欢庆节日一样喜气洋洋。
　　 他们住院的地方也一样，看样子离小城并不会太远。从封闭的窗口中，袅娜飘进的一阵又一阵沙枣花香味，像一位性格爽朗的野性女孩，立即带来一种熟悉的气息。这几天，河边的几株老榆树也到了开花的时候，狄一路立即想起来，他早就答应过妈妈，带着她去捋一些新鲜的榆芡回来。妈妈越来越老了，开始不爱吃饭了，除了安静地剪纸以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吃一顿用榆芡拌上面粉蒸出来的菜团子。看样子，他这几天是回不去了，如果错过了，可能今年就真的吃不上了。
　　 我得想办法，早些出去才对呀。狄一路的心里开始活泛了。偶然坐了一辆车，不明不白地住在这里，接着是被人乱打针、胡吃药，真是没病也给治出病了，需要尽快想出一个如何对付医生护士的办法。也许，像大兵那样顽强抵抗是根本无用的，要有智慧和办法。淋浴着窗口照射进来的一缕缕温暖的阳光，他觉得自己的思路越来越明晰了。呵呵，思考中，狄一路象立即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少年时代，发出呼呼的响声安然无恙地睡着了。
　　 花香之中，就连进来给病人打针服药的护士，也变得情绪放松，心情愉快身子轻盈如飞。护士的手里举着一个白色的掉了皮的铁瓷盘子，盘子上整齐地排列着二排，摆在上面的一排是三枝针剂和针管，下面的一排是用小塑料盒子装着的几片灰色药片。
　　 我没病，狗日的东西，你们看我出去了，不投诉你们我不姓阮！阮一兵只要看到有人来了，就会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他的精力还是没有折腾完，被捆着绑着睡了一夜，早上醒来的时候，依能有力气去喊去叫，去说话、去申冤、去发脾气。
　　 你好好说不行吗？非要骂人，这多不文明。刘光林转过头来，对阮一兵教育着：有意见可以提吗？不要这样动不动就骂人，我们毕竟是有文化人。
　　 你看，这个同志就比较懂道理，得病了，不要紧，可以慢慢治呀。小护士指着狄一路表扬道：你们要向他学习。接着又接着阮大兵斥责道：我说你，闹有用吗？一得病就得医生治，治好了，你就会主动来感谢我们，更不会投诉我们了。护士的莺莺细语让刘光林也兴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