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习你妈的屁！阮大兵恼羞成怒。接着就嗷地一声号啕了起来。狄一路转头一看，只见年轻的女护士举起胳膊轻轻一用力，手腕一抖，一只粗大的管子推着一根粗大的针头，“哧”地一声深深地戳进了他的屁股肌肉里：对你这位同志，医生说了，剂量就要加大一些。
　　 你最不文明了，嘿嘿。狄一路被护士说出来的话逗得哏哏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还会笑，如果不是为了陪你，解除寂寞，我怎么能会到这鬼地方来，捆绑、打针、吃药，受这种洋罪？阮大兵立即转移情绪，用断断续续的句子、带着一脸的哭腔，把满腹的怒火倾泻般发泄到了狄一路身上。
　　 可是，是你自己又打电话又说好话，亲自来找我玩的呀！狄一路决定逗逗他，好让他在发泄中心情变得好一些。
　　 你就别逗他了，好不好？大兵这人脾气虽大，人好，安慰一下他，受罪太大了。刘光林没来由地接过话头，幽幽地劝说着狄一路。没想到这一句话没说完，阮大兵就像受卫委屈的孩子抿着嘴呜呜哭了起来，没哭几声就鸦雀无声了，狄一路转头一看，这家伙竟然睡着了。
　　 狄一路的心情放松了。因为，就是刚才的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种男孩子喜欢聚集一起的气氛，让他立刻回到了中学时代：一大群男孩平躺在教室的课桌上，中午放学后，校园一片安静，也是一阵浓烈的香味飘来了，满满地溢透了学校的空气。他的脑海里浮想起一棵树，也在城市的一角，也是一棵高大的沙枣树。
　　 8
　　 其实，从被人骗进病房的第一晚上起，在静无人语的空间里想一想自己半生的奋斗路，能够看清将来生活的每一天，知道自己的未来，狄一路开始对以后的事情开始有些死心了。他对自己的信心是从俩人办完离婚手续之后，看着她坐上车关上门即将起步的那一刻，就如风中的尘埃、阳光下的雪堆，一点点地消失融化殆尽了。他怀疑一切，开始怀疑起自已的名字，一路，一条路，一条死路吧，就坏在一路上面。嘿嘿，能怪谁？还是怪自己没本事。幸好，他还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可以窝居，没有拖累的孩子，单身才会一身轻，与身旁脱光走人、净身出户的离婚男人相比，他算得上是遇见好人、非常庆幸的事情了。
　　 同住一间大病房里，白天黑夜都是灯光，昏厥的灯光特别坚硬，短短的时间内就把人照得很难受、很憋屈、很无奈，也很想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一起爆炸毁掉。然而，无聊之时，看看四下，觉得刘光林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以前虽然了解，可是，他最有意思的地方却不清楚。开始的几天里，他被捆扎着，医生看着他老实听话，不像阮一兵那样总爱反抗，就解开了双脚上的固定绳子，然后又解了身上的，最后才解开了手腕上的。等全身解完后，一身轻松的刘光林好像不会站了似地，在地面上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不过还好，没用几分种就能走了，走了一步后，就嗵地一声跳了起来，接着又兴奋叶连续跳了起来。
　　 哈哈，我自由了，我可以自由了！
　　 求求你了，兄弟们，小声点，没看见，我在瞌睡？阮一兵侧转过脸去，头也不动虚弱地央求着。几天的治疗下来，性格坚强、爱说爱笑的他一天天地变得软了下去，与刘光林和狄一路相比，他每天多加的这一次治疗，类似于过一趟地狱。吃了药，打了针，人处在半昏半醒中，整个身体变了，像根面条软耷耷的，像牧区土狗塌塌的耳朵。即使如此，医生们仍在高度警觉的职业中，对他随时可能的反抗，保持着时刻的警戒和病情反复的提防。
　　 光林，你别兴奋了！让大兵同学好好再休息一下。狄一路看着阮大兵的样子，有些心疼，轻声下气地责奋着刘光林。
　　 你怎么光说我呀，他大声大叫闹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呀？做人做事都是要讲道理的，就像你狄一路吧，肯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才被女方抛弃了、离了婚，什么事情追究起来，你没有责任吗？这种责任的背后就是你的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我看过这本书，说得在好了。做为一名机关干部千万要清醒地过生活。我得告诉你，你的生活由自己决定的，不能靠别人改变。允许你一时的放松，却不等于让你一生一世不去努力。刘光林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给狄一路讲人生、讲道理，讲生活。狄一路早就知道他的这个爱讲道理的习惯。
　　 刘光林，该你治疗了。今天又换了一位护士，新护士身材魁梧，有些强悍男人的体征。
　　 护士，我说你们糊涂，真不为过呀。你看我就没有一点病，更没有精神病了，全弄反了。你看，我知道美国总统是克林顿、英国首相是布莱尔，德国总理是施罗德，法国的总统是希拉克。为证明自己正常，刘光林还态度认真地告诉医生和护士：我还知道南太平洋各岛国领袖的名字，马绍尔群岛的总统是诺特，巴布亚新几内亚总理是索马雷。可是当他说到图瓦卢总理是马堤亚时，只见女护士在医生的示意下，一声不吭，走上前来，用手一扯，瞬息间在露出来的屁股上打进了一针镇静剂。针后不久，刘光林像听到催眠曲似地眯了眼，趴在床上不动了。狄一路想，不是刘光林不敢讲下去了，而是他真的睡着了、讲不下去了。嘻嘻，他伸手一推，刘光林还是一动不动。真快呀，科学就要发展，他真得要睡了，嘻嘻。
　　 你也别光顾着笑他了，轮到你了。三个人中间你最自觉，最听话，自己脱吧。壮汉的护士柔声细语地表扬着。然后，看准地点，手腕一抖，针尖就狠狠地戳进了他屁股的肌肉里。
　　 睡眼朦胧间，狄一路觉得好像针剂打完了，便努力回过头对护士客气地说：谢谢，再见！
　　 真懂事，不客气！你们休息吧！护士看样子非常满意自己的成果，便对着他们三人摆摆手，晃动的手势还未落下，狄一路就像入了迷阵一般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的治疗效果最好。关门时，护士自言自语道。
　　 9
　　 上学时，他们几个人最喜欢春天。回为，一到春天，尽管气温有些低，山坡上沟壑里的野草就迫不及待地绿了，冒出尖尖的芽子。狄一路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打开窗口，让清新的空气充满自己的屋子，他喜欢闻沙枣花的香气。
　　 其实，小小的城市里，有半城的人们都闻到了这棵树飘来的花香。
　　 沙枣的花香一到了季节，就性急得一天也不等，纷纷扬扬，趁机绽放。这种花朵细小碎屑，却显得性格朴实，馨香直沁入肺，犹如植物学里高度数的烈酒，让人一喝就醉。小城人喜欢夸张，总爱说香醉了，就是因为这一棵树的存在。其实，能让半城人嗅到并产生醉意的花香，缘于一棵老沙枣树的功劳。狄一路清楚地知道，自打他记事的时候起，这棵树就长在小河边的小路旁了，扭曲的树干足有十几米高，估计长了五、六十年的时光。阮大兵神秘地说过，能活到这般年岁的树几乎都成树精了，这树可能是他爸爸那一代人栽下的。他是爸爸四十多岁生的，今年他爸爸就快80岁了，估计这种说法有些靠谱。
　　 阮大兵被治疗后，沉沉地睡去，像一具会喘气的死尸，又像一头冬眠的哈熊。几天过后他长吁一口气，终于睡醒了。他先是发现被捆的双脚已经解开了，试探中轻轻一伸，接着又蜷缩回来，然后，又重新用力重重地踹了出去，轻盈得狠不得把一双大脚伸向太空的深处。床在吱吱作响中快乐地呻吟着。呵呵呵，他竟然久违地笑了，为这个小小的快乐笑了。
　　 大兵，你醒了，你睡好好几天呀，知道吗？刘光林凑近他的脸上，幽幽地安慰着。
　　 好个屁，我根本没病，我快被整死了，你还无动于衷。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阮大兵压低了嗓音，警觉地巡睨着四周，看得出来，他生怕医生和护士听走了他说的这些话。
　　 嘿嘿，光林自己才害怕强化治疗。狄一路插嘴说道。
　　 滚！你个狗日的，我和你这一辈子的交情，割袍断义，就此了结。阮大兵用低低的声音对着狄一路怒吼着。
　　 嘿嘿……狄一路知道阮大兵的脾气，只是看着他咧嘴笑着不回口。
　　 你怎么净说一些很不文明的下流话呢？没等狄一路回嘴，刘光林就开始责备起阮大兵。
　　 你文明，你文明了。好，还不是被人按着脱掉了裤子？不是叫着喊着，露出了你的大白屁股？阮大兵这情形有一些狗急跳墙见谁咬谁的恼怒劲头了。看样子，他真得被医生们给治疯了。狄一路心里嘀咕的同时，又用不易察觉的眼神看了一眼刘光林，他们在目光相遇了，然后同时发出了会意的一笑。阮大兵快疯了！
　　 我还说代表公司去参加全地区组织的电工技术大比武哟，这下子可好了，被捆在这里，动不动，还受罪。不光扣工资奖金，还有可能被处分开除掉的。我工作十多年了，多可惜呀。爸爸呀，我是你不孝的儿子，你白疼爱我的。今天，儿子只能在这里给祭祀了。阮一兵说到这时，已是泪水戚戚。本来陪着他的刘光林和狄一路，也立即悲由心出，顿生一片凄苦之情。
　　 大兵，别反抗了，我想过了这是命运。命运就像得病，你本来想做这、做那，挣钱、当官、做事业，可是，命运一来，你什么都要放下手，就得服从它了。刘光林文绉绉地说着。
　　 什么狗屁命运，纯粹是人祸，老子不信。做事情、做人，都要靠自己。阮大兵仍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大兵，我说，你不要这么大声大气好吧？还有，我得劝你一下了，你不要自以为是做无谓的反抗了。听医生说过，对于有过度反抗情绪的病人，必要时要使用电疗法。刘光林说。
　　 电疗法？什么电疗？阮大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是不是上电刑？
　　 就是用电呀，用电击你呀！刘光林露出一幅惊恐万状的凄婉。
　　 我告他们，他们敢！老子就是电工。阮一兵先是凶凶地叫着，随后又似乎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的环境，随即噤口不语悄然无声了。
　　 突然，他们三人同时咝咝地吸了一口清香的空气，接着同时相视着，哭泣般地悄声笑了。
　　 今年的沙枣花又开了。
　　 10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查完房，在狄一路和刘光林露出畏惧的面面相觑中，阮大兵就被男护士不由分说像杀猪般五花大绑起来，他们听着阮大兵发出撕肺般的怒吼，在不断的反抗中被强行推出了病房。跟在手术车的后面，看到车子的轱辘得得得得地远了，最后被推进了物理治疗室。狄一路的心中顿感不安，因为刘光林惊恐一瞥的眼中，早已充满了盈盈泪水。
　　 胶皮海绵包裹着的铁门后面，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还是不间断地从过道里传来。低沉、郁闷、嘶裂和着尖叫声，像浑浊的液体从捂着厚厚的被褥下流了出来。这是一种充满神秘的恐惧感，狄一路像被冰冻了似地，全身上下立即浮动出一片无比寒栗的颤动。
　　 啊！刘光林一声大叫，像被电击一般着魔地跳了起来，他惊慌失措的跑来跑去，最后迅速站在了墙角处，将抖动的肩头紧紧地蜷曲着夹角里，然后缓缓地向地面坠下滑落。狄一路见此情形急忙跑上前去，把他的蓬乱的头和双肩紧紧地搂入怀中。不觉不知间，一片冰凉的、湿漉漉的感觉，像一点点绽开的梅花洇开了，慢慢地濡浸和打湿了他的胸口。
　　 狄一路顿觉心中一疼，一份无名的忧伤淡淡而来，朦胧的泪花雾水一般悄然涌上眼底。
　　 说起来，他们三个人中间，最听医生医嘱和护士叮咛的是狄一路，据医生讲是治疗效果最为显著的一位。这位患者该吃饭的时候，他吃饭；该睡觉的时候，他睡觉；该治疗的时候，他治疗；该活动的时候，他活动；该听报告的时候，他端坐在第一排听领导做报告。总之，被那位胖子司机强行拉进病房后短短的几天里，他变了，变得积极配合和懂得顺从的态度，让他迅速成为这一期病人中的优秀患者，时时挂在院长和医生的嘴上，写进了成功的案例里。
　　 然而，狄一路的心中却始终充满着巨大的恐惧，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如一颗米粒般，毫无依靠地沉沦在无限空旷的黑色里。那一天，阮大兵又一次像死人般被推进病房时，他害怕得射箭晕厥，不得不和刘光林紧紧拉着手相互壮胆，他胆怯到了不敢走上前去看重第一眼的程度。生怕一眼看之下，自己就会失去控制疯癫起来、失去控制四处乱撞。的确，从推回病房开始，浑身青紫的阮大兵就开始新一轮的沉睡。在他和刘光林俩人日夜轮流的看护中，他觉得自己在绝望和无标之中，变得更像一个年迈无助的老人。阮大兵的手臂上挂着生理盐水和营养液，沉睡之中的他，面色坦然、安静详和，像一个身体虚弱、非常听话的初生婴儿。
　　 整睡了二天二夜，他终于睡了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大声大气，而是像脱了一层皮似地安静，谁得说也不听，只是用明亮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纵横交错的网格。
　　 主治医生来了。他手里拿了一大堆表格。他先是用手指掰开阮大兵的双眼，然后拍了拍他的脸。最后，挥手示意让狄一路过来，指着表格让他填写。狄一路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接过医生递来的炭素笔埋下头去填写起来。他觉得这些题目选择得太有意思了，就像中学时他经常填写过的标准答案。
　　 认真填写的时候，他在得意忘形之际，忽然觉得脖子间有一丝痒意，用手一挠，原来是主治医生贴过脸时从鼻孔发出的粗粗喘息。他“呀”地一起，立即被吓得跳了起来。
　　 医生伸出手示意他坐下。狄一路清楚地记得，主治医生第一次拿来剃须刀让他刮时，他才觉得自己的胡须，在一周内竟然长得有十厘米长了。他记得自己少年时代曾经在兵团的连队里生活过，就遇到过一位留着髯髯银须的老者，老人三教九流无所不知的渊博知识让他记忆犹新，同时，他那一把飘着仙风道骨气味的及胸长须，也让他着实地迷痴羡慕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