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为奇怪的是她的丈夫，那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每次看到我，竟然都会下意识地躲开。好像我一下子变成了洪水猛兽。
　　 妈妈死后，人们都说我一下子长大了。眼睛中有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光。是什么，他们也说不上，但是，我不言不语的时候，几乎就是母亲的原版。只不过少了一些光阴的浸染而已。
　　 我家小小的篱笆门经常被人打开，倒不是他们想偷啥或者有别的想法。许多时候，有些人会偷偷把一些食物或者衣物留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是所有人合伙害死了妈妈。他们对我改变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还小，但是，我不傻。
　　
　　 7、
　　 没了妈妈照料的小院，渐渐长满荒草。这些逐渐强盛起来的辛辣植物味道，反而让我感到安全。我有时会躲在小东家的墙壁下，将耳朵死死粘在墙壁上，倾听那边传来的细微声响。很奇怪，自从妈妈死后，他们两个似乎就没有消停过，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压抑着的争吵声。
　　 有一两次，我甚至听到从他们嘴里蹦出了秀这个名字，但是很快就被某种物体塞住，变得含混不清。我为妈妈感到心酸。她的名字在她死后，终于可以被人正常使用了。
　　 想起他们以往的种种，我的心就开始拼命地痛。这种痛，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总是特别明显。尤其是在我偷听了村长与他老婆的话之后，对隔壁的这家人产生了极大的愤恨。我几乎能够确定妈妈是他们害死的。
　　 那是一个晚上，月亮圆圆的，像是母亲秀气的脸蛋。我忽然又睡不着了，于是，翻身爬起来，穿上鞋子就往外面跑。最近，我经常会半夜起来，一路不停地跑到野地里，然后穿过一条河流，到达一片松涛阵阵的林子里。那里，一堆黄土下，睡着曾经与我相依为命的妈妈。
　　 我会将头放在那个小小的坟头上，倾听来自大地深处的声音。我感觉妈妈还在，她只是藏在哪里，跟我躲猫猫。
　　 或许明年妈妈也像一颗小松树一样，从地里长出来。又或许，她会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跟着离家的燕子一起回来吧。
　　 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松树和灌木，风从树梢走过，偶尔有一两声夜鸟的啼叫。不知为何，在这里，我竟然没有惧怕，反而感觉安心。
　　 可是，今夜，我没有去陪妈妈，因为我路过村长家窗外的时候，看到他家低矮的窗户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我有些好奇他们为何这么晚了还不睡。于是，我搬来了几块砖头，踩上去试了一下，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于是，又加几块，再上去，这次看到了。
　　 村长和他老婆面对面坐着说话。村长手里，一支旱烟抽得只剩下了烟蒂，空气中乌烟瘴气的。呛得他老婆一个劲地咳嗽。
　　 别抽了。女人有些生气了。村长看也没看自己的女人，把烟送到嘴里，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才恋恋不舍地把烟蒂扔到地下，抬脚踩灭了。
　　 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场景，也没什么热闹，我感觉没意思，于是往下溜了一下身子，准备下去，离开。谁知道，这时候，村长的一句话像旱天雷，差点把我从砖垛上震下去。
　　 我听到一声长长地叹息声，接着，他说：可怜了燕子这孩子，命跟她妈一样的苦啊。燕子，他们竟然在议论我！
　　 一朵肥大的乌云飘了过来，严严实实地罩住了白晃晃的月亮。四周顿时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中。村长嘴里吐出的事实真相，像钉子一样，将我小小的心脏扎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8、
　　 村长说，老婆子，你说咋办呢？燕子这孩子，脾气死倔死倔的，谁收养她都不肯。给她找了几个好人家，她对人家又踢又咬的，死活要守着那个破家。看着她孤苦伶仃的样子，我这心里还真是不落忍。
　　 是啊。跟她妈一样。秀这孩子也是，也不知是个什么来路，大着肚子就来了。生下孩子之后，那么多人要娶她，都不嫌弃她带个孩子，她竟然也是死活不肯。结果……
　　 秀死得冤啊。我们这么做，也不知道会不会遭报应？
　　 有什么办法？救活不救死啊。小东爸那个人，平日里看着挺老实，谁知道那天中了什么邪？
　　 秀这孩子，其实我们大伙都知道，是个正派的女人。你说，咋会那么寸呢，就一头跌进了井里？
　　 小东爸？妈妈的死，竟然真的跟他有关。原来，所有的大人都知道这些，只瞒着我一个孩子是了。从砖垛上下来，我像丢了魂一样。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妈妈，你不是故意不要燕子的，你竟然是被人害死的。你死得那么冤，竟然都没来得及跟燕子打个招呼。你不知道燕子想你吗？
　　 我脑海中，妈妈的样子顿时间清晰起来。她的眉，她的眼，她在晨光中歪着脑袋梳理秀发的样子，一下子都跳了出来。妈妈，这么漂亮的妈妈，这么疼燕子的妈妈，怎么会这样就死了呢？我想哭，却发现自己不会流泪。我只是感觉，应该为妈妈做点什么。
　　 我想起小东一家人态度的转变，想起神色越来越慌张的小东爸爸，想起这么多年他们一家人对妈妈和我的欺侮，我的心就充满了怨愤。于是，我开始白天晚上的睡不着，偶尔睡一会儿，也会被那些奇形怪状，面目可憎的小鬼们从梦里赶出来。
　　 这个家里，虽然没有了妈妈的身影，但是有妈妈的味道。我经常呆坐在矮矮的门框上，望着天空发呆。那里，许多燕子飞来飞去。其中，有一对格外吸引我的注意。它们喜欢一起并肩双飞，齐刷刷地，像是被什么东西黏在一起。那乌黑亮丽的小身体，轻灵而且可爱。它们身上的颜色让我想起妈妈的黑发，也是那么黑，那么亮。
　　 我不知道自己家的燕子在不在这个飞翔的队伍里。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它们能够回家。妈妈死了，它们应该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了。
　　
　　 9、
　　 夏天来了。小东家的梧桐撑开巨大的凉伞，遮住了小院的大半个天空。过去，妈妈常抱着我在树下乘凉，给我讲牛郎织女，天仙配的故事。有时候，她会轻轻地哼起一些特别动听的歌谣。我贴在她的胸口上，能够感觉出那些歌就是从她心里飞出来的。
　　 这个夜晚，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三个小鬼将我架起来，准备扔进正在沸腾着热浪的油锅里去。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看清了他们的脸。竟然像极了隔壁的小东一家。黑色的油锅，深不见底，袭人的热浪一股股地喷涌出来。我感觉到了那种灼热与刺痛，莫名的恐惧使我失去了安静，于是，大喊着，我再次从梦里跌落出来。睁开眼睛，夜黑得像是一块望不到边的黑布，仿佛永远等不到天亮。
　　 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就是鬼了。所以，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行踪。院子里的荒草越来越高，灌木与一些爬藤植物纠缠在一起。我经常整天整天地躲在里面，即使有人在外面喊，我也不答应。
　　 村里其实也有好人的。荷叶婶就是一个。她每天都会准时将食物送到篱笆门前的石阶上。有时候，她会轻轻地唤两声，没人应答便离开。有一次，我听到她跟另外一个女人在外面讲话：
　　 荷叶，你说燕子这孩子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整天鬼一样，神出鬼没的。你看那眼神，刀子一样，厉害着呢，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猜测人家的心事儿。
　　 荷叶婶叹口气：这孩子，从小就心大。秀那会儿就经常说，这孩子不会哭，也不会笑。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特别懂事。谁承想，她竟摊上这事了，剩下这小小的孩子，可怜啊。
　　 那人又说，我看你跟她投缘的，还是把她收养了吧，反正你自己又不能生。
　　 我也想啊，可这孩子放不下她妈。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再等等吧。
　　 脚步声在墙外杂沓着远去。我从闷热潮湿的灌木中探出头来，向篱笆门那里看去。那里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碗咸菜，一个馒头。四下无人，一地被梧桐摇碎了的影子。我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那股馊掉的味道，这使我很不舒服。过去，妈妈是十分爱干净的，总是把我收拾得利利索索的。
　　 拿起那个馒头和咸菜，我跑回屋里。这时，我听到隔壁又在争吵了，最近几日，他们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有些幸灾乐祸。
　　 馒头吃了一半，我想起那人说我的那句话，‘鬼一样’。忽然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妈妈活着的时候，就常说我是那种心眼都在肚子里的闷葫芦。现在我想，还是妈妈最懂我的。
　　
　　 10、
　　 鬼啊！
　　 ……
　　 最近，这个声音不时回响在村庄里的各个角落。但是，每次发出叫声的主角都只有一个——小个子的小东爸。他最近瘦得可怜，眼眶凹了进去，脸色青灰，嘴唇上，裂口与干燥的皮屑密密麻麻钉在上面。
　　 他们家的争吵也加快了速度。有一天半夜，我甚至听到他在嚎哭。他的嘴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我怎么也听不清。于是，我爬起来，将脑袋贴到那面墙壁上，细细聆听。
　　 这时，他家的街门吱钮一声响了。那嘟囔声一步一步地移到外面去。我跳起来，赤着脚，蹑手蹑脚，像猫一样追了出去。
　　 月光均匀地洒在地面上，四周一片死寂。月光下，我看到小东爸的背竟然驼了些。他手里拿着几张燃烧着的黄纸，一边念叨，一边不断地将它们撒向空中。那些纸，在漆黑的夜里，划出金色的火焰，然后蝴蝶一样翩然飞落。
　　 我机警地四下梭巡，确定无人发现我。便将身子紧紧地贴在墙皮上，偷偷地跟了上去。
　　 来到了村里唯一的一条中心街上，小东爸停了下来。也不回头，将一个篮子放在地上，从里面翻腾出更多的纸张，堆在一处，点着了。
　　 火焰张牙舞爪地腾空而起。火光中，小东爸的头发竟然添了一层霜。他的脸色跟火焰一个色儿，金黄金黄的。他对着火堆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求饶。我躲在房屋垂下的巨大阴影里，耳朵支楞起来，不肯错过任何他发出来的响声。
　　 秀……对不起……我……错了……饶了我吧……
　　
　　 11、
　　 是的。我就是那个鬼。每天我都守在那面墙壁下，拼命倾听那边发出的任何声响。胖妇人的脚步声沉重拖拉，小东爸的脚步声轻快，利索。至于小东吗，我就从来没把他当成回事儿。我要的，只是小东爸的脚步声。
　　 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一件白色衫子，被我拿来做了道具。每一个夜，每一个小东爸单独行动的夜，我都会偷偷跟出去。于是，那件白衫，被挑在树枝顶端，会经常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然后，又会悄无声息地飘走。
　　 这段时间，我总在半夜时分出动，像幽灵一样飘过村庄里每一个无人的角落。我学会了爬树，两只大腿内侧经常被树干磨得鲜血淋漓。
　　 我变得越来越灵活，像只鹰，时常无声地追随着自己的目标。于是，小东爸的视野里，会不时飘过那件白色的衫子，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像是妈妈美丽飘忽的身影，每次都吓得他失魂落魄。
　　 烧过纸钱之后的第三天，小东爸再次遇到了鬼。这次，他是在自个家院子里遇到的。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梧桐树里，慢慢地飘出来，黑色的发，从两边垂下来，就着惨白的月光，那张没有五官的，月光一样惨白的脸，阴惨惨地正对着他……
　　
　　 12、
　　 隔壁一声惨叫，接着咕咚一声，是重物坠落的声响。这边的我，迅速地收回竹竿，从凳子上跳下来，将长长的竹竿藏进一片杂草丛中。
　　 小东爸，小东爸！女人瘆人的喊叫响起来时，我悠哉悠哉地端着家里唯一的木凳，走回家。我的心里，有一种复仇之后的快意。这种感觉鼓动着我，我有了要倾诉的欲望。于是，我没有继续关注隔壁的动静，反正时间还长得很，以后再听也不迟。于是，打开篱笆门，一猫腰，我穿进了白光光的月亮地里。
　　 我走的时候，隔壁，哭声震天。那个可恶的胖妇人跟他可恶的儿子，正嚎成一团。我听见村里陆续响起了狗叫声，有人打开街门走了出来。
　　 这一切，跟我无关了。我跑在白亮的月亮地里，穿过河流，跑上了山岗。我要告诉母亲，我又一次报复了杀害她的人。
　　 母亲坟头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小草。它们在月的辉映下，向我招手示意。于是，我再次扑到了青草茵茵的坟堆上，鼻翼里植物的清香和小院中的那么相似。我忽然感觉我跟妈妈又在一起了。
　　
　　 13、
　　 小东爸在那个夜晚倒下，再也没有醒来。他跟妈妈一样，死前都没有留下一句话。但是，村里人都说他是被妈妈的鬼魂索了命。人人都在摇头叹息：秀，太可怜了。这个小东爸，真是做了孽哦。
　　 我的被收养问题再次成了人们关注的。小东爸死了之后，小东妈也变了。经常发呆，一个人自言自语，肥大的饼子脸渐渐消减成馒头脸。人看起来也比以前轻盈了许多。
　　 关键是，她竟然主动对我示好。有一天，我正在小院的灌木丛中想事情时，她突然打开篱笆门，走了进来。这举动吓了我一跳，于是，我摒住呼吸，偷偷看她想干什么。
　　 她的左手，捧了一套衣服。右手，是两个鸡蛋。看着破烂的小院，以及已经歪倒了的房门，她叹口气。叫到：燕子，在吗，大娘来看你了。
　　 我一声不吭。稳住身体，让自己像只蚂蚁一样安静。
　　 燕子，大娘一家对不住你妈和你啊。今天，我给你赔个不是。以后，你有啥难处就来找我吧。咱们以后，也该互相帮衬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