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她把东西放在院子里，转身离开了。
　　 晚上，我去妈妈坟前，准备把这消息告诉她时，却看到妈妈坟上的青草被人清理过了，干干净净的坟堆前，卧着焚烧过的痕迹。黑色的灰烬里，有一个苹果，一个鸡蛋，还有几颗花生的残骸。
　　 此时的坟场上，月色微微，各种不同的虫子发出低沉的叫声，松涛阵阵，像是有人在暗处呜咽。我捡起灰烬里的苹果，擦了擦，然后认真地嚼碎，吃掉。妈妈说过，吃过祭祀用的果品，会不怕鬼。我不想每夜都跟鬼斗了，妈妈，我想要好好地睡一觉。
　　
　　 14、
　　 我终于答应了荷叶婶的请求，做了她的女儿。她带我去祭拜了妈妈，并且用最古老的方式来请求妈妈显灵。她拿了一碗清水，在里面放了一双筷子。一边祷告，一边将筷子扶住。她说：秀啊，你的冤屈明了。现在，燕子这孩子无依无靠的，我想把她收养了，当自己的闺女，好好对待，你答应不？
　　 她一边扶筷子，一边继续说：你若是答应，就让筷子立起来。若是不喜欢，就让筷子倒下吧。我再给燕子找个好人家。
　　 我看看那堆黄土，看看荷叶婶，再看看天上的太阳。快中午了，天气有些热了，我的额头开始沁出汗珠。这时，我看到荷叶婶的身子抖了一下。
　　 她说，秀，你是答应了，你是答应了……
　　 她回过头来，眼睛里泪光晶莹。燕子，你妈答应了。你以后，就是荷叶婶的孩子了。让我来替你妈妈照顾你。
　　 我望向那只碗，里面的水清澈透亮，一双筷子，奇异地站立在水中。不摇不动，像是被施了咒语。
　　 天上白云悠悠，四周山风阵阵，到处都是植物的香气。半空中，有许多燕子，在热闹地飞翔着，亲热着。
　　
　　 15、
　　 我始终没能学会哭泣。无论生活给予我什么。荷叶婶曾经带我去医院检查过，结果一切都是正常的。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过得一帆风顺，平静无比。只是，我经常会在一个又一个夜里，梦回那座小院，推开那个越发残破不堪的篱笆门，走进荒草岌岌的往日中去。
　　 荷叶婶待我如同几出。怕我沉浸在那些不好的往事中，她卖掉了家里的房子，跟着丈夫去了省城。在这里，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得非常好。外面的人，没有人看出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荷叶婶现在已经老了，可是依然十分爽朗健康。在她的身边，我学习，工作，生活，越来越正常。我依然不会笑，不会哭。即使为了应酬，展露出来的笑，也带着十分牵强的成分。
　　 我的婚姻成了荷叶婶的心病。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是，我无法敞开心灵接纳他们。我感觉，自己天生就是孤独的，我的心，在妈妈死去的那时候，被一同埋入了泥土里。
　　 这样混混沌沌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有天，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来得很突兀。像风一样，毫无征兆得刮了过来。当我们面对面坐在茶馆中时，他深邃的颜色给了我不一样的感觉。凌厉，冷漠，像是剑，又像是阳光，同时交织着痛与暖。棱角分明的五官，有着石雕一般的坚硬。
　　 他问：你的乳名叫燕子？
　　 霸道而且不礼貌的态度。我冷冷回答一声：跟你有关系么？
　　 咦……他拉长了声调。这么倔的丫头！他说。态度明显缓和下来。
　　 有事？我问。他没有回答我，反而再次问道：你三十年前在小王庄住过？
　　 小王庄，这个名字，无端地带来了一股逼仄之气。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揭开了我一直以来故意要遗忘的那段往事。那些感觉，带着令人刺痛的窒息，逼了过来。
　　 他继续问：你的母亲叫秀？
　　 我看着他，不再搭话。他冷冽的颜色刀子一样刺过来：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细细打量了我一阵，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别说，你跟照片里的阿姨长得还真是一模一样。
　　 照片，什么照片？我吃惊地问他。
　　 哈哈哈……他忽然甩开阴鹜的态度，爽朗地大笑起来。
　　 我以为你真的刀枪不入呢。给，你的一封信。一抖手，他递过一个牛皮纸包装的信封来。
　　 我一脸惊讶地接过来。心想，现在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这样古老的书信。他认真地审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看到我茫然的样子，他放缓了语气，安静地说：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读读吧。回见！
　　 他转身离去，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再次审视我一翻，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走过来轻轻地放在信封的上面：我的联系方式，记得，看完之后，有什么要问我的，我可以免费作答。说完，他向上挑了一下眉，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样子。
　　 我低下头，看到名片上龙飞凤舞的字体：沈路（律师）。
　　 我心里暗自嘀咕，不就一律师吗，怎么搞得比法官还法官呢。
　　
　　 16、
　　 书信想来已经有了年头。打开之后，竟然散发出淡淡的霉味。是普通的16开红杠信纸，上面的字体苍劲有力，信纸的折痕处已经有了针眼样的裂纹。现在正是春天，小区楼外的几株玉兰开了，此刻，幽香随着风儿，飘进了我的卧室。
　　 秀：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你如今流落到哪里，我也无从得知。我在这阴暗潮湿的囚牢里，度日如年。唯一让我活下去的希望，就是你。
　　 秀，你现在过得好吗？你的来信，我都收到了，可是，我不能给你回复。不是我不爱你，而是，这遥无天日的牢狱生活，令我不得不深思。在我们之间，开始是来自家庭的阻力，现在，更是无形之中隔了时光与牢狱这样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了。
　　 秀，我所做的一切我从不后悔。那个坏蛋，他该死。不要说牢狱之灾，就是要我用生命去捍卫你的清白，我也在所不惜。只是，我难过的是，我竟从此不能再照顾你。
　　 秀，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记得那日你跳窗跑来见我时的激动与惊慌。你那么一个温婉素静的女子，竟然为了我不惜与家庭决裂。
　　 你给了我人间最温暖的念想与爱情。你脸上的那抹微红，像一枚桃花印记，已然深深刻在了我的心上。今生，纵然死，也知足感恩。
　　 ……
　　 秀，我的大限已近。我知道自己今生无法再见到你。这个世界，我来过，然后遇到你，便是最美好的。让我带着这些美丽的回忆与牵挂，去往另一个世界。我的心，活着为你跳动，即使死去，也祈愿你永远幸福！
　　 信的最后，龙飞凤舞的签名：飞剑绝笔。
　　 这是一封情书。看完之后，关于母亲与那个飞剑的故事昭然若揭。窗外，白玉兰的香气仍然萦绕不息。妈妈乌黑亮泽的长发，柔和清脆的话语，她眼中时时弥散开来的淡淡水雾，在眼前飘来飘去。
　　 妈妈，飞剑。飞剑，妈妈。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拈起书桌上的名片，我打通了沈路的电话。
　　
　　 17、
　　 盘旋而上的楼梯，典雅古朴的淡紫色壁纸，以及扑鼻而来的淡淡幽香，使人的心情一下子走回了最初的宁静。推开雕花的木门，迎面而来的，便是沈路明亮的眼神。
　　 请进，他微微躬身，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屋内，红色的木桌上，几朵雏菊在透明的容器内嫣然盛放。我忽然有些怀疑，他怎么知道我喜欢菊花茶？
　　 看出我的犹疑，他微微一笑，别急，今天我会给你破解所有的疑团。
　　 下面，便是他给我讲的故事：
　　 从前，有一对相爱着的男女，女孩像一朵栀子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男孩也十分优秀，但是家境特别贫寒。于是，他们的爱情遭到了来自女孩家庭的阻挠与干涉。
　　 女孩的父母给她相中了一门亲事，那个人，是市里一位领导的儿子。于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们囚禁了女孩。
　　 女孩为了能够得到解禁的机会，假意答应跟那个人出去看电影。电影进行中，那个人的手开始不老实了。女孩一气之下，摆脱了他，一个人跑出了电影院。那个人不肯死心，追了出来。
　　 昏黄的路灯下，幽深的小巷里空无一人。那人趁机抱住了女孩。女孩奋力挣扎，大声呼救，力气渐渐用尽。
　　 每日在巷口等待女孩的飞剑听到了女孩的呼救声。他冲了过去，两个男人搏斗起来。飞剑失手，打死了那个人。
　　 惊慌失措的一对情人，从此开始了亡命天涯的生活。一个星期后，他们在出逃的路上被抓住了。男孩进了监狱，女孩从此下落不明……
　　 妈妈！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一下。难道要落泪？
　　 我的妈妈真的不是破鞋。小时候的一幕一幕清晰地在眼前滑过。妈妈一定是在那时有了我的，我是她与心爱的人的爱情结晶，所以，无论村民怎么苛待刁难，她都不肯再嫁。我可怜而又可敬的妈妈！
　　 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出来，那个飞剑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啊……我惊得目瞪口呆。沈路奇怪地看着我，问我：丫头，你怎么不哭。
　　 为什么要哭？我反问他。生死本天命，何况，我也无法确定他是不是我父亲。
　　 我已经查过资料，并且问过荷叶阿姨，根据时间上的推算，你百分百是飞剑伯伯的孩子。
　　 这奇怪的称谓，与杂乱的篇章，让我思绪混乱。一时间，我感觉自己想要崩溃了。此刻，我心里有些东西在迅速地裂变着，眼前的世界与心里的世界正在激烈地碰撞着，它们在艰难地寻找一个突破口，以便完成一次跨时光的对接。
　　 我需要休息一下。对不起。于是，我迅速告别了沈路，匆匆下楼。沈路不言不语地跟了出来，站在楼梯口，带着深深的笑意，突然来了一句：丫头，今晚的约会不要迟到哦。
　　 约会？我忽然想起来。荷叶婶最近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据说就是什么律师的，不会就是他吧。我停下来，站在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上，向上望去。他仍然笑吟吟的，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我忘了介绍一下自己。
　　 他跟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叠得方方正正的，里面似乎包着什么贵重的东西。递给我之后，他一仰下巴，看看吧。
　　 我好奇地一层一层打开，抽丝剥茧般。手绢的质地已经泛黄，打开之后，在它的中间，一张黑白照片安静地躺在那里。照片上，是一个端庄美丽的女子，眉毛疏密有致，眼睛黑亮有神，嘴角挂着一朵栀子花般甜美的微笑。
　　 是妈妈。她的脸，除了那个微笑，其他地方，跟今天的我完全重合。怪不得沈路第一次看到我就说像她。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是飞剑伯伯唯一能够留给你的。我跟伯伯是莫逆之交，他出狱之后，跟我住在一个小区里，是我陪着他，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路程。
　　 飞剑？不，应该是爸爸。小燕子有自己的父母，而燕子，现在也终于有自己的父母了。虽然，他们已经都不在了。但我终于得知了自己的巢穴在哪里，像燕子一样，我也有了自己可以一年一度一归来的目的地了。
　　 那一刻，我的眼睛里，竟然像妈妈一样，雾气氤氲了。
　　
　　 尾声：带着爸爸的骨灰，我回到了小王庄。距离那日离开，已经过去了三十年的光阴。现在的我，比妈妈当年离开的年纪还要大一些。那条狭长逼仄的小巷已经消失在了逝去的岁月中。我跟妈妈当年居住的小院上，已经建起了整齐明亮的砖瓦房。
　　 沈路陪着我一起来的。当然，这也是荷叶婶的心愿。
　　 埋葬妈妈的那面山坡上，已经栽满了果树。那条我熟悉的羊肠小径已经不见了，但是，三十年没有踏入的山坡上，仍然有种强烈的召唤在冥冥中，将我引领到一处果园内。我看到，整齐排列的果树当中，有一片空地，那里，一个绿色的土堆悄然耸立着。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一个小小的墓碑进入了眼帘。墓碑是大理石做的，上面镌刻了几个字：于秀之墓。落款是，侄儿小东。
　　 记忆在瞬间崩溃。妈妈，三十年未见，我以为你的坟墓早就不在了，没想到，我离开之后，竟然是我臆想中的仇人在照料着母亲的坟茔。一瞬间，他小个子的爸爸，肥大的妈妈，都转了回来。我干燥的眼睛里，望出去的世界开始变得一片雾蒙蒙的。
　　 沈路挖土，我在一旁帮忙。我们俩一起，将父亲跟母亲的骨骸埋到了一处。两个小时之后，一座散发着新鲜泥土的坟墓矗立起来。蓝天白云下，这一对苦命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我跪了下去，将脸使劲贴在坟堆上。这一次，我终于可以像那些小燕子一样，毫无障碍地亲近了父母。山风柔柔，植物芬芳。空中，无数的燕子翻飞起舞。一时间，松涛，鸟鸣，虫语，一起在我耳边响起，仿佛在合奏一曲天籁。而我，在这一瞬间走回了童年。爸爸，妈妈牵着小小的我，燕子一样飞翔在明亮的空气中。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滴泪，从眼角悄悄滚落，渗入到了新鲜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