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在麦元(散文)
“只要不嫌弃,没找到工作前,就在我这里住,我吃啥,你们吃啥!管你们饿不着!”他这样说,不光是安慰我,估计也是为了打消侄女婿王金龙的顾虑。
“我跟你连襟关系不赖,你和老弟是同学,另外早听四叔陈清然说过你的为人。”李长海一口气说出三层关系。看来他真的没把我当外人!
陈清然是我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在我面前又是爷子辈,当时还是村里的支部书记。李长海跟陈清然叫四叔是随他家属叫的。
这让我很为难。自从下午见面时,我就琢磨怎么称呼他。不能住在人家这里,打招呼连个称呼都没有吧。兄弟相称,不合时宜,在这个大院里除了他老婆,所有的人都是晚辈;爷们相称,又觉得别扭,我和他堂兄弟是同学,他和我连襟又是平辈,他家属我应该喊姑奶。
“随王金龙,你就喊我老爹吧!”犹豫了好一阵,李长海做出了这个决定。
“也行!”
“咱爷们干一杯!”李长海特意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那一刻,好像在举行一个认亲的仪式。
尽管这个称呼不怎么准确。但那一刻,我觉得李长海的形象非常高大,更觉得他像个领头的王!
在麦元荔枝园这间小屋里,伴着窗外细雨轻风,那顿饭吃了很久。席间,那个闷葫芦的淮河子一直没有多余的话。但我还是知道了一些他的细节。他是我老爹大哥的亲女婿,老家在安徽,现在和老婆儿子住在这个大院里,每天在火车东站做些事情。
那天晚上,因为我的到来一下子打乱了原来的住宿秩序。淮河子一家人没受影响。在最边上靠着大门的那间小屋里,放三张床,我老娘和儿子、媳妇以及侄女婿王金龙住在一起。我被安排和老爹睡在最里边的小屋里。尽管伴着他一夜如雷的呼噜声,以及偶尔老鼠偷吃东西的响动,但我依然睡得又舒服,又安心。
就这样,我住在了麦元,住在麦元这个翠绿葱茏的荔枝园里。一直2001年阴历年底,总共住了差不多两个来月。
我和王金龙渐渐地习惯这里的生活。每天天还没亮,老爹两口子就动身起床了。他们把头天晚上磨好的豆腐装上车运到菜市场里。天全亮后,来安子开始骑上摩托车去了火车站。这时,老爹的儿子和媳妇也收拾停当去工厂上班了。等我和王金龙起床,院子里就剩下淮河子家属和两个带在身边的孩子。我们吃了老娘去市场前做好的早餐,越来越感到不安起来。试想,就算是亲身父母也很难接受子女坐享其成,无所事事。
和王金龙思考能帮他们做些什么。喂猪,好像插不上手。每天老爹从外面拉回潲水,再掺些豆腐渣,直接往猪槽里一倒。OK!猪们就各顾各地吃起来。就算用水龙头冲洗一下猪圈,前后也不到十分钟功夫。帮他们磨豆腐,但磨豆腐是个技术活,我们能做的只是烧把火,再不就是陪老人家说说话。后来,我们每天上午去菜市场帮助守豆腐摊。中午老娘准时要买菜做饭,老爹要去火车站拉潲水,有时要出去买些日常生活用品。
偶尔,老爹会叫上我和他一起出去转转。说是转转,其实是想让我多认识些人,多长见识。看似无意之举,其实饱含何等的良苦用心啊!
果然大开眼界。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发现有人亲切喊他“大胡子”,并趁机递上一根烟,或拉着吃个水果,要不就是拼命挽留吃饭。但老爹很少逗留下来,总是一边走一边和人打招呼;“不了!不了!明天到我家喝酒去!”
碰上生意好的时候,老早就能收档。这时,老爹显得悠闲起来,就开始打电话呼朋唤友,常常一喊就是好几个,喝酒、吹牛、炸金花,有时把磨豆腐都耽误了。
能干、好玩。这是他的天性!
日子一天天地晃过去。我和王金龙不单是邻里关系,现在成了同病相怜的患难兄弟。我和他不去菜市场的时候,就去元江元、木轮、漱新、漱旧那些地方走走,看看。说是去看能不能找到适合做的事,其实我知道他心里唯一的盼头就是能进李家富的日资厂。那情景就像是一个戍守边疆的大臣等待皇上下圣旨,立马重新召回宫中。我这边也通过他的手机,与同卢天峰取得了联系,老同学在电话中对我的处境深表同情,并发誓尽快帮我找到新的最好的工作。
我再一次体会到等待的煎熬。尤其是没有时间尽头的等待,让人在希望中一点点的走向绝望的边缘。
从麦元到元江元,是一片空旷的低洼平地,连接两边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我和王金龙一次又一次从此经过,看到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看到两边菜农们忙碌的身影,想想我们像流浪汉一样,都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废物。
但我们还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有一次,在元江元的一条街道上,我跟王金龙发过一个誓。我说,我要用三年的时间在东莞拥有自己的文化传播公司。王金龙听了后,对我鄙夷地一笑,淡淡地说,那不可能!我不服。为了显示认真,我当场用笔在一张烟盒纸上写了保证,而后郑重递到他手里。那意思很明显,就是要给他留下证据。结果未出其所料,三年过去了,我的文化传播公司连屁影也没有。后来,这事成了他的笑柄。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天。
有天晚上,我和王金龙从外面回到院子里,看见来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老爹告诉我们这两个家伙来自广西,每年这时候就到这边来逮蛇。
本来就很局促的地方,突然又多了两个人。为了解决住宿,老爹要求儿子和儿媳妇搬去工厂里吃住。就这样,我也从里边小屋里搬过来,与两个广西仔和王金龙我们四个人住到了一起。同时,也结束老爹他们老两口近一个月的分居生活。
从此,我和王金龙又多了一种新的生活乐趣。
我们经常和广西仔一起钻进附近的大山里,看他们逮蛇,有时还帮他们挖蛇洞、堵窟窿。
广西仔告诉我们逮蛇是他们祖传的秘技。他们会在杂草丛生的野山中寻觅到蛇爬行的踪迹,并根据爬行的踪迹找到藏身的蛇洞。我多次亲眼目睹他们赤着胳膊伸进蛇洞里,但却没有看见当场抓到过蛇。他们说,狡猾的蛇在这个洞里呆过,现在又转移了。不过它没跑多远,就在附近。我就跟着他们在附近找,找了好久结果也没找到所谓狡猾的蛇。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说实话,我心里不愿意让那条蛇被他们捉住。我也问过他们,假若被蛇咬到了怎么办,其中有一个说,我们有解毒的蛇药,说着,神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在我面前晃悠一下,还没等我看清楚他又迅速地把小瓶子装进口袋里。
我第一次亲眼看到眼镜王蛇就是认识他们之后。有一天傍晚,院子里的人都伸着脖子朝一个纸箱子里看。我赶忙凑过去,只见一条蛇盘在网兜里,高高地昂着膨胀得差不多巴掌大的头,嘴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不时的伸出猩红的长信子。广西仔告诉大家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眼镜王蛇。
到了第二天,他们箱子里的蛇就不见了,具体弄到哪里去,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但我们都清楚肯定是卖掉了。具体卖到哪里,卖给谁,这是一个秘密,他们不愿说,我们也不便打听太多。
除了逮蛇,他们还逮过一只家猫和一条老鼠。据他们自己说,那只猫正卧在院墙上睡懒觉,被他们用砖头砸死的。而那条倒霉的老鼠是在山上抓到的。他们说那天捉到了这只鼠,害得他们没有捉到一条蛇。其实他们很忌讳这种事。
捉到大老鼠那一次,他们再三劝我过去品尝老鼠肉,但被我再三拒绝了。
他们炖鼠肉的火锅就放在我们床与床之间的桌子上。看着两个广西仔围着火锅,一边喝着酒,一边美滋滋地吃着锅里老鼠肉,我的胃一阵阵挛径,差点呕吐起来。
除了跟着两个广西仔外出逮蛇外,有时候我也和王金龙去火车站玩一玩。有一次,在火车站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我们俩偶然碰到了淮河子。从此,我渐渐地知道淮河子每天去火车站的真正目的。
2001年冬的东莞东火车站,场地和现在没有多大差别。同样是个偌大的广场;同样是横跨在马路上一座天桥;同样在天桥前面一个和广场一样大的公交车站;同样是附近停满了拉客的的士车;同样是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但那时的火车站周边,建着一排排低矮的石棉瓦棚顶的平房,到处都是横冲直闯拉客的摩的。在那些平房里,有开餐馆的、有开电话亭的、有卖水果的、有卖冷饮的、有卖盗版书报杂志的、有卖日用百货的,店主全部操着北方口音,大都是来自于安徽、河南、湖南等省市地区。
随着去火车站次数的增多,我们还知道了淮河子和几个兄弟也开了个餐馆,就在那天我和王金龙见到他的那条小巷里。
不知不觉中,春节的气氛开始一天天的浓起来。老爹也一直没有忘记操心我和王金龙的事。
“陈学新,我看你不如摆个书摊买书吧!”突然有一天他跟我说。他说他前两年卖水果时,认识了一个和他一起摆地摊卖书刊杂志的安徽人。他亲眼看他从一个摆地摊的人变成了现在开书店的大老板。他说通过那个人可以找到盗版书的批发商。
一听,觉得这事不赖,很合我胃口。盗版书价格便宜,在打工族中很有消费市场。但我还是向老爹提出了两点质疑。假若遇到文化执法部门查收怎么办,他哈哈大笑了起来,满不在乎地说,这能叫问题?凭我的关系,轻松摆平。当我提到第二个问题资金时,他很快出了个主意。去找你老同学卢天峰和他两个兄弟,每人借个千把两千块,我这边再给我补贴一部分,合计三、四千差不多就齐了!
于是,我就打电话给同学卢天峰,并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他也觉得也是个好主意,不过借钱的事他表示无能为力。因为那时候他正在装修两房一厅的新房子。虽然我觉得有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但他仍然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跟我说向老三卢天宇借一些,应该没问题,他又说他给我们另一个同学刘爱国打电话,叫他也支持我一下。
凡事要趁热打铁。紧接着我就给老三卢天宇打电话,当我向他说明意思,他连犹豫都没犹豫,说,你过来吧!
第二天,我向王金龙借了几十块钱作车费,马不停蹄赶到东莞和卢天峰见了面。中午,卢天峰陪着我去中堂明泊酒店附近,找到了我们高中同学刘爱国。
刘爱国在一家私营印刷厂当主管,知道我们过去特向厂里请了半小时的假。
在107国道旁一排树荫下,见到多年未见面的老同学,彼此显得都很兴奋。但兴奋过后,刘爱国的表情开始为难起来。显然,他已从卢天宇那里知道了我的来意。果不出所料,老同学向我吐露了实情。他说,虽然他们两口子都在厂里上班,每个月也能挣个千把两千块,但不幸的是老婆得了腰间盘突出的病,眼下除去给老家的老人和孩子寄过去生活费,剩下的连吃药费也不够用了。
听了老同学遭遇如此不幸,别说张嘴借钱了,可恨自己没有钱,要不帮助他一点才好呢!
唉,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在刘爱国的再三挽留下,趁着中午休息的空儿,刘灿爱两口子在附近的一个饭馆里请我和卢天宇吃了顿饭。本来不想在那儿吃,但想,人一走,担心刘爱国说咱没借到钱生气了。
分手时,刘爱国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拼了命地往我手里塞。我连忙拒绝。他当场生气了,说,你看不起我咋的?我帮不上老同学的忙,实在对不起!你刚来东莞,又没工作,这一百块钱就给你当零花用!说着说着,我发现他眼睛有些湿润。那神情,好像是他犯了极大的错误,对我有一万个愧疚。
我不好意思再拒绝下去,就把一百块钱收了下来。
如今,十年来过去了。老同学早已回了老家,再也没有见过面,当然那饱含浓浓情意的一百块钱也没有还给他。
下午,从中堂回到东莞市区后,卢天峰有事先忙去了。我一个人搭车去交警支队,我要去找他老三卢天宇。
记得在莞龙路东莞交警支队大门口,我见到了卢天宇。可能他有急事等着要做,刚一见面卢天宇就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说,我也没有多的,这几百块钱你先用着,也不用还了,就算我的心意啦!
听了这话,我无言以对。我不知道怎么感谢这个比我小十几岁的好兄弟。四百块钱在那个年头,已经不是个小数字!再说,那时候他只是单位里一个普通的小职员。
和卢天宇告别后,怀里揣着带有他们体温的五百块钱,连忙坐上赶回常平的公交车。
筹措的资金与实际要求相差甚远,摆书摊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但刘爱国和卢天宇的五百块钱却成了我后来几个月的生活费用,使我度过了最难捱的一段时光。
我和王金龙去火车东站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
从荔枝园到火车站,每天我们穿过长长的水泥路,穿过那条壁沿上写着“麦元”两个大字的隧道。
我们不单是去火车站玩一玩,有时会照淮河子的安排,去广场上拉客,或到售票大厅排队帮他买火车票。开始我不太明白他为什总要那么多的火车票,慢慢地我才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在一起倒卖火车票。不光知道他们这些人在倒卖火车票,还知道了周边所有店铺的人都在倒卖火车票。
他们这帮倒卖火车票的人后来被称为“黄牛党”。
“黄牛党”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在火车东站每一个角落,随时都会网住他们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