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的土地上，宋武军修理田地的手艺不断在增加。有一年农忙，他去帮远房的一位堂叔抢收麦子。干完活，在堂叔家吃饭，遇到一位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两人坐在一起，喝了点酒，聊着天。小伙子告诉他，小伙子的父亲快退休了，他准备去接替父亲的工作。小伙子的父亲在铁路工务段。同桌的那些人不看好小伙子的工作，“工务段的，还不是扛把锄头去挖铁路。还是宋武军的父亲好，在机务段，住在城里。”那些人把工务段的工具，看成庄稼人手里的锄头了。
　　 就这么话，激活了宋武军的心。他回去对母亲说，“我要顶替父亲的工作。”
　　 母亲和父亲早就脱离了事实上的婚姻关系。父亲在他工作的城郊有一个新的家，还有几个子女。子女中有宋武军同父异母的，也有跟他毫无关系的。廖翠莲就是后母柳素青前夫的女儿。
　　 母亲也不想儿子整天面朝黄土，撕破脸来到机务段。父亲正在张罗着让廖翠莲顶替工作的事。母亲和父亲没有办理正式的离婚手续，在法律意义上，还是夫妻。母亲来到机务段，没有去找父亲，而是东问西问走进领导的办公室门，要领导做主。
　　 领导找父亲。父亲找母亲。像猫捉老鼠，几方明里暗里较量几次。胜利了。宋武军顺利地进了机务段，穿上了工作服。条件是，宋武军娶廖翠莲。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能有个工作，确实不错，日子过得还挺惬意。现在早变了。铁路工资低。如果当初出来打工也比这个工作好。廖翠莲的家在城郊，近几年城市扩大，廖翠莲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成了城市里的乡下人。因为拆迁，或者村里的入股，都发了财，成天坐着打麻将都比廖翠莲活得舒心适意。
　　 廖翠莲出去干过一段时间，到超市或者酒店，她能干什么呢？她嫌累，没干多久，仍然回家闲着。不出去，闲在家里。宋武军一回家，小嘴就从来不闲，吧唧吧唧像小鸡啄米，念叨得宋武军满脑子的碎米粒。廖翠莲心里的不平衡，全都来自于宋武军。
　　 宋武军风里来雨里去，骑着摩托，拉着客人，就为几块钱的散碎银子。平常晚上跑四五个小时，周末可以长一点，一个月大约可以挣一千多一点，快赶上他的工资了。钱，所有的钱，都要进廖翠莲的“国库”。廖翠莲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宋武军晚上回家，她扑上去。两双手，像蓖头发的篦子，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篦上一遍。
　　 这样干了三年多，廖翠莲手里积蓄了一点钱。她想买房子，上个月，廖翠莲悄悄跑到某个开发商的售楼部，把钱全都送过去了。换来一个期待，今后二十年的一个绳套。
　　 宋武军在家里，没有发言的权利。他只能不知疲倦地发动车。瞌睡，有时是个很美很美的梦。因为当初文化低，不能当机车司机，宋武军在机修车间，这我是个三流车间。在班组里，其实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进取一些的，家庭条件好一些的，在外面有点小生意。没进取心，家庭条件差的，就得过且过，混着日子。宋武军对工作，还是很上心的，只是一点，只要一有点空闲，坐在哪里就在哪里眯盹一会。眯盹一会，原本没什么，但刘工长和车间的张主任，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廖翠莲的一通抓挠，让累了一晚的宋武军很委屈。委屈又怎样呢，她还不知道在手术室的儿子怎样呢？他不敢问，只能将门板一样的身子，缩到一个角落，靠着墙，等待着。
　　 “给你配个手机，你他妈的就是不接，你是不是跟哪个野女人正干得高兴。”
　　 声嘶力竭，廖翠莲的声音撕扯着什么似的。宋武军从不接话，只当一阵强力的风吹过。廖翠莲的喉咙都沙哑了，脖子上的筋鼓突出来，鼓成红红的几条蚯蚓。
　　 手术室的门，“嗒“的一声，被推开了。廖翠莲愣了一下，绷在身上的气一下泻了。而宋武军软绵绵的身体，像充了气，一下子坚挺起来。他们扑着挤到手术室门边，焦渴得眼神在捕捉着悬在心上的担忧。
　　 “医生，医生，怎么样？”
　　 是什么怎么样，宋武军还是一团雾水。廖翠莲肯定知道，医生也知道。宋武军心里像烧着一团雾蒙蒙的火，隐忍、压抑，灼热却又无处可寻火烧的痕迹。
　　 “还算顺利。都接上了，但要看后期的治疗，能不能都接活。”
　　 廖翠莲和柳素青似乎都松了一口气。宋武军感觉到了，他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廖翠莲不会给他讲，他只能猜。宋武军早就习惯这样了。宋武军的存在，就像旧时地主家的一个长工的存在。
　　 儿子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只手上缠裹着厚厚的纱布。宋武军猜想，儿子的手指断了。怎么断的？廖翠莲在家是怎么照顾儿子的？这样的责问，宋武军只能压在心里，他不敢问。
　　 儿子被送到病房，安顿到病床上睡下。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廖翠莲赶紧将灯关上。屋子里一片黑乎乎的阴森。宋武军看着妻子和丈母娘的背影，有鬼魅的惊骇。儿子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天花板，有种特别的孤独。出生在这个家庭里，并不是很幸福。宋武军有些内疚。
　　 家里经济拮据，生活上的困窘倒也罢了，主要是宋武军和廖翠莲之间的别扭关系。儿子从小和宋武军不亲，宋武军知道是廖翠莲教的很多东西，影响了他和儿子的亲近。宋武军从不辩解，只是尽可能多靠近儿子一些。他的努力，比不上廖翠莲的几句话。
　　 宋武军对自己“坏爸爸”的帽子很难受。有什么办法，自己当初鼓动着母亲来争取这个“权利”，不想是个圈套。上班这么多年，工资原本就很微薄，而且全都颗粒归仓。生活的所有乐趣，都被廖翠莲掌握着，要她高兴，才会漏出一点。
　　 想一想，母亲才是最痛苦的。失去了丈夫，儿子也被绑架了。他几年才回去看母亲一次，母亲从来没来过这里。孤独地，在家里的破床上离开这个人世。有时候，宋武军真想奋力大吼一声，挣开身上的锁链。
　　 锁链，什么是锁链。就是这个工作。如果去打工，也比这样活着强。受苦，好歹有点自由。
　　 廖翠莲拉宋武军从病房出来。过道上白莹莹的灯光，宋武军的眼睛有些不适。医院里很静。他拿手机来看了看，已经凌晨三点过了。
　　 “你明天还要上班。回去靠靠。”
　　 即使带点关心的话语，也是生硬的。宋武军感觉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要融成水了。
　　 “还有个事。今天交的医疗费，一万块钱，是跟我妈借的。你明天找你们同事借借，先还给我妈。”
　　 宋武军有些疑惑地去看柳素青。柳素青的一双眼睛，如狼眼瞪视着他。宋武军的后背一阵发麻。他立即撤离开眼光。
　　 “好。”
　　 什么理由，什么原因也不去问了。后母柳素青，和妻子廖翠莲都是一路货，混，搅。宋武军当初怎么就答应了那样的条件？是因为一个正式的工作，还是离开农村的急迫。柳素青和廖翠莲是熬煮宋武军的一口大锅，在这口大锅里，宋武军的魁梧和蛮力都变成了柳树枝。
　　 宋武军回家去，也没上床，只是在家里德沙发上靠了靠。时间如高处跌落的水，迅即地跌落下来。似乎眼睛才一闭的瞬间，设置上班的闹钟就混账地叫嚷起来。
　　 借钱。柳素青的钱，就不能暂时借一下？儿子难道不是她的外孙？宋武军的问句，从不会出口。廖翠莲和柳素青这样做，无异是把宋武军脖子上的绳子套得更紧一些。
　　 走出门，遇到住楼下的徐林。徐林在车站调车。
　　 “你儿子怎么样了？”
　　 宋武军当然知道徐林是出于关心。“医生说接上了，能不能成活还不一定。谢谢。”
　　 “这个事，也不能怪小廖。咦，脸怎么了？”
　　 在外人眼里，宋武军是个好丈夫。他们家不像别的夫妻不睦的家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响动。宋武军的家，是安静的。家里的任何矛盾都深深地藏着，并不知道廖翠莲的凶蛮。
　　 “晚上骑摩托，不注意被树枝挂的。速度太快。”
　　 徐林理解地笑笑，“这是个意外。几个孩子在楼顶玩，不注意一块小铁板落下来。小铁板像把刀一样，正好砸到你儿子的手上，四根拇指被齐刷刷切下来。当时那个样子，看得我们心都是麻的。小廖也慌了神。我们几个邻居，赶紧抱孩子去医院，听说只要接得早，有希望接活。”
　　 宋武军心里别别地跳动，几根像手指的棒槌在敲动。“谁家的孩子？”
　　 “也别去怪孩子。是意外，听说是你舅子家的孩子。”
　　 探出头来的太阳，正对着他们的头顶。眼睛里全是金晃晃的光芒，宋武军有些胸闷。脚步慢下来，徐林忙着上班，跟他拉开了距离。
　　 到班组里，跟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说了儿子的事，艰难地张口说借点钱。同事们倒是都很同情他，可是，大家都是干巴巴的一点工资养活着一大家子人，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张三两百，李四三百，勉强凑够三千块。宋武军平常有一点私房，骑摩托时塞在摩托的坐垫下，一块两块，有时五块，聚集起来的。怎么算都只有一半，还差得很远。
　　 还能找谁？他细细地排查着他所认识的人。他的交际很窄，平常就限在工作这样一个小圈子里。
　　 工长安排的修三十吨的天车，变速箱坏了。宋武军在十多米的高空上，眼睛直冒金花。身上的力气，溃散得不成团。宋武军知道是晚上没睡好的原因。中午吃了饭，大家继续干。宋武军悄悄躲在一排零件堆后面，屁股下垫团棉丝，靠着墙睡了。
　　 睡觉真是一件好事情。好得没有边的事。等他醒来，天车上已经没有人了。宋武军身上的力气，聚集到胸中来了。他捏着一双油污的手套，赶回班组去。大家伙已经洗手换衣服了。
　　 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宋武军也洗了手，换上工作服，准备坐在班组里，继续眯一会。刚走到门口，工长拦住他，要他去处理一台空压机的故障。宋武军心里有些窝火，一大组人都坐在班组里天南海北地瞎吹，为啥单叫他去处理故障。宋武军没有说什么，转了头就走。
　　 干完活回来，大家已经下班了。整个厂区空荡荡的，宋武军赶紧跑回家，家里也是冷冷清清。宋武军知道廖翠莲在医院照顾孩子。他推了摩托车，赶到医院去。
　　 廖翠莲守在儿子的病床前。宋武军关心地问问，“好点了嘛？”
　　 儿子在半睡半醒中，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就无力地垂下了眼皮。儿子的精神状态并不好。廖翠莲的头扭在一旁，并不理会宋武军。
　　 “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没有声音回应。宋武军故意压得很柔的声音，和他魁魁的身体很不相适。没有回应，不是声音太柔，而是廖翠莲故意拉脸子。拉脸子有什么好处？可以站在一个比宋武军更高的位置上，压着宋武军。
　　 宋武军又说了一次。仍然没有回答。
　　 住在另一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可能看出些什么了。她和廖翠莲应该搭过话的。
　　 “哟，你看你家大哥，看着像个鲁汉子，说起话来比小姑娘还轻声。”
　　 廖翠莲的脸绷不住了，赶紧换了脸色跟对方搭话。宋武军感激地看了那位大嫂一眼。
　　 几句话，又把宋武军甩开了。廖翠莲跟大嫂的交流，很愉快。有时候宋武军怀疑，当初不和廖翠莲结婚，他们相处的关系会不会不现在更好一点。宋武军感觉到，他和廖翠莲之间，有一个结，一个关于工作的死结。
　　 “要不，我去买点稀饭和蒸饺，你看行吗？”
　　 宋武军的话，被廖翠莲欢快激越的声音所冲散。宋武军也不管那些了，出门去买，买来爱吃不吃。
　　 刚出门，身后被重重的力量拉了一下。
　　 宋武军回头一看，看见廖翠莲瞪着眼看他。宋武军浑身发毛，不知道又是什么事。他不敢去看廖翠莲的眼睛，眼睛看着地上，像个犯错的孩子。过了大约一分钟，才有硬硬的声音传过来。
　　 “拿来！”
　　 “什么？”
　　 “早上给你讲的，钱，我妈的钱，我得还给她。”
　　 “没借够，还差一大截。”
　　 “差一大截！？”廖翠莲的声音一下变得很烈，虽然强力压着，宋武军依然被捶打得头晕脑胀。“你的儿子，你来管。把钱给我。我不是你家保姆。”
　　 “怎么是保姆呢？而且儿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人的。我再想想办法。”
　　 “你要知道，儿子姓宋而不是姓廖。我妈能先垫钱，已经很不错了。她的钱，来得不容易。今天晚上必须借到，她明天来，我就给她。”
　　 宋武军不停地点着头，缓慢地往医院外走。宋武军买了稀饭和蒸饺，提到医院里。廖翠莲接过宋武军手里的稀饭和蒸饺，什么也没说。宋武军看了看床上的儿子。儿子睁开眼看了一下宋武军，什么也没说。宋武军想问问儿子这时候的感觉，“痛不痛？”但没有说出口。
　　 站了一会，宋武军出了门。他还得去挣毛毛钱，还得去借钱。摩托在寂静的医院里滚动着噪杂偶的声音。宋武军像往常一样在粉馆里吃了一碗羊肉粉，再去买一个馒头。
　　 宋武军这样宽大的身体，他常常恼怒要用更多的东西来装填。车在车站外停下，另几个骑摩托的人，正聚在一处打牌。老刘是煤机厂下岗的，小李和小肖从农村来的，大张无业。他们靠这摩托找生活。
　　 找他们借点钱。这个念头在脑袋里滚动了一圈，宋武军不得不掐断了。跟那几个全职跑摩托的人比起来，宋武军还有个工作。在收入上，宋武军应该更稳定一些。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这些人都嘲笑宋武军像个眼里只有钱的小鬼，不停地推着生活的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