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黄彩秀已陪着曼琴度过了十三年的时光。那年清明节，曼琴带着黄彩秀去了墓地，在一个墓碑上刻着罗清泉的坟墓前，曼琴把手里的康乃馨放在坟前，叫黄彩秀把香烛拿过去，她默默地点燃，微红的薄唇细细地祈祷着，袅起的轻烟围着她转，仿佛细听着她的每一句语言。待香烛化为灰烬，曼琴才和黄彩秀离开。极少逛街的曼琴，今天仿佛要把街道逛个够，从人民广场，到百货公司，再到花鸟市场。突然，一条纯黑色的狐狸狗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疾步走上去，“黑狐！”然后价也不还地买下那条狗，也不管跟着的黄彩秀，自顾自就回去了。
　　 黄彩秀追回去，见曼琴自个在给黑狐洗澡，她歉然道：“怎么能——让你来干呢，我来洗吧！”曼琴只顾眼前的黑狐，也不回头看黄彩秀，“黑狐的一切事情，你都不用管，今后我会亲自照料。”黄彩秀怯怯地道：“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你说出来，我一定改！”曼琴终于回头看了一下她，“你别紧张，你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我太喜欢黑狐，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做，所以才想要亲自干的。”曼琴给黑狐洗完澡，用一张浴巾将它包着，抱到沙发上，叫黄彩秀拿来吹风，然后用手指轻抚着黑狐的毛发，细心地将之吹干。
　　 等把黑狐喂饱，曼琴主动给蒋东灿拨了个电话，那面激动的声音刚叫完一声“曼琴！”这面就不容多说地打断了他，“在你的办法还不能实现之前，请你今后不要再到我这里来了！”两小时后，蒋东灿急急地赶来，“曼琴，怎么了？你还在生我的气？”任他说什么，曼琴就是不理不睬，最后弄得蒋东灿气急败坏地离开。
　　 打那以后，蒋东灿确实有好几个月没来了。曼琴也不过问，只和她的黑狐嬉笑玩闹。黄彩秀觉得，自己在这个屋里也很多余，可一想着每月并没减少的工资，她又释然了——自己是打工挣钱的，只要老板给钱，干嘛还想着主人是否在意自己？少干活也能有钱拿，这种好事到哪里去找？迷糊中，黄彩秀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这一睡竟睡到了天亮。她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拍打了几下发麻的双腿，耳边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呼声：“彩秀救我！彩秀——救——我！”
　　 黄彩秀打了一个激灵，她的腿一下子灵活了，跑到曼琴的房间门口，却打不开房门，里面还传来曼琴呼救的声音。她脑子里一下回忆起上次蒋东灿来，曼琴也是关着房门的，蒋东灿从一个壁柜里拿的钥匙开门。黄彩秀找到了钥匙，抖索着打开房间的门，三步并着两步跑到曼琴的床边，只见她脸色苍白，汗流如注。黄彩秀吓坏了，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就打算拨。曼琴用微弱的声音严喝：“别打！”黄彩秀放下电话手足无措，“你好像很严重的，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曼琴不管她的哭诉，“去拿把刀来。”黄彩秀抖得厉害，“你想干什么？我不能听你……”曼琴说话越来越费力，“听我的，我需要你——帮忙！”
　　 黄彩秀跑到厨房拿来一把菜刀，她藏在背后，“你要刀做什么？”曼琴干裂的嘴唇再也讲不出话来。黄彩秀把刀一放，哭着把被子揭开，“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说得清楚啊！求求你不要死！”她揭开被子，原本是想把曼琴抱起来的。可就在揭开的那一刹，她惊呆了——曼琴的下身光着，床单和棉絮被鲜血染红，那条她最钟爱的黑狐，正趴在曼琴的肚子上。黄彩秀终于明白曼琴为什么叫她拿刀来了。可是，看着黑狐那幽幽的眼睛，黄彩秀不敢动刀。万一自己失手怎么办？万一狗咬人怎么办？万一……这太多的万一，让黄彩秀来不及多想，她唯一想着的就是怎样才最安全。打120，唯有医院最安全！对，医院什么都有——手术刀、血浆、麻醉针……黄彩秀拨了急救电话。不一会，急救车呼啸而来，几个人用担架把曼琴和黑狐抬走了。
　　 4.
　　 半月后，曼琴出院了，但凡在路上遇到一人，都觉得别人的眼光另含深意。她逃也似地回到家里，蒋东灿早等在那儿，满屋氤氲着的香烟把他笼罩得有些变形。曼琴低着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蒋东灿把烟在烟灰缸里揉着，一些烟蒂从里面挤着出来，跳到红木茶几上，有的在茶几上来回打了几个滚后，干脆惊慌失措地倒在了地板上，藏在了沙发底……
　　 沉默中弥漫的火药味让黄彩秀的心开始颤抖，她也想像烟蒂一样找个地方躲起来。可蒋东灿的一声“站住”让她和正要进房间的曼琴止住了脚步，接着是烟灰缸落地的碎声，然后是蒋东灿风火轮似的脚步。黄彩秀惴惴地回头，蒋东灿像钉画一样把曼琴抽在墙上，“你就那么耐不住寂寞？你情愿跟一条狗也不愿意跟我？贱女人！你让我觉得恶心！在这个房子里，住着的应该是高贵的女人。而你，只配与你的相好住进狗窝！我要你现在、马上、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蒋东灿愤愤地把手从曼琴的身上抽回，曼琴就像一块失去了支撑的墙布垮在了地上。蒋东灿视而不见，回头冲黄彩秀重重地“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黄彩秀跑过去扶起曼琴，“先生只是一时生气，你不要往心里去。”曼琴的手无力地推了一下黄彩秀，“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医院？”黄彩秀觉得委屈，又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她抱着曼琴哭了起来，“都怪我笨，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怕你会出事。要是我勇敢一点……”曼琴迷蒙的眼睛望着黄彩秀，“也许我不该怪你，一切都是天意，我早该去我该去的地方！”曼琴拉着黄彩秀的胳膊慢慢站起来，走进房间收拾了一些东西，“你也去收拾你的东西吧，这个地方，你也待不住了！”
　　 走在繁华的街上，黄彩秀和曼琴的步履却犹如春末飘飞的花絮。两人走得累了，就在街边一公共椅子上休息，曼琴用纸巾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把背靠在黄彩秀身上，“我现在是彻底的一无所有了，我们各走各的吧，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家了。”黄彩秀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各走个的？要么你同我一起回我的老家，只要你不嫌我们那里穷乡僻壤的；要么你就允许我跟着你，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你身上没钱也没关系，这月先生发给我的工资，我还没寄回家呢！要不，我把我在这里办的银行卡给你，你就不会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
　　 曼琴的睫毛上抖着闪亮的泪珠，她接过黄彩秀的银行卡，“彩秀，你真好！”黄彩秀冲曼琴憨憨地笑：“你不要哭嘛，这点钱虽然不多，应该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我再去找个工作……”曼琴擦了一下眼泪，“不管做什么，咱们要先吃饱才有力气。彩秀，你去随便买点东西来吃好不？我走不动了，就在这里等你！”黄彩秀把放在椅子上的包裹移到曼琴身边，“好，你在这里看着东西，我去去就来。”当黄彩秀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曼琴提起包裹，打了一辆车，去了附近的一家银行。
　　 等黄彩秀买好吃的回来，椅子早换成了别人的座位。黄彩秀的身子360度旋转，找不到曼琴的影子，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连续拨了几次曼琴的电话，关机。黄彩秀的右手紧紧地握着手机，左手里的东西慢慢散落在地上。一环卫工人走来，黄彩秀意识到自己的东西掉了，蹲下身子捡起，恰逢椅子空出一个座位，她走过去，一屁股坐了下来，撕开一盒饼干，慢慢咀嚼。当阳光西去，华灯初上，黄彩秀还在那里倔强地等着，她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曼琴，也不相信她会抛下自己不管。
　　 街道从喧嚣走向宁静，黄彩秀的内心却从期待走向绝望。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抽泣：曼琴，你可知道你拿走的，是我在这个城市的所有家当？她不知道今晚该在哪儿留宿，明天还能吃什么？她突然很想回家，一想起家，她就骂自己笨，可以叫忠伟给自己寄路费来的呀。刚拿出电话，她犹豫了，这个时候打去，一定会让忠伟担心的。再说，自己现在也没固定的地址，让他往哪儿寄啊！让他从银行打款，可自己的银行卡又在曼琴那里。如果不是把身上的钱都拿去买吃的了，还可以去重新办一张卡……她在心里呐喊——曼琴，你可害死我了！
　　 就在黄彩秀不知该去哪里的时候，两个警察拦住了她的去路，请她到警局去配合一桩案子。
　　 5.
　　 黄彩秀本来正愁今晚住哪儿，警察的到来，让她既安心又惶恐。到了警察局，警察询问她下午给曼琴打电话意欲何为？黄彩秀懵了，警察怎么会问这事？他们叫自己来配合，是因为曼琴发生什么事了吗？黄彩秀坐立不安，“曼琴在哪里？我要见她！”警察冷冷地道：“你已经见不着她了，今天下午，她在一个墓地旁边，割腕自杀了。”黄彩秀摇摇欲坠，“什么，曼琴她——死了？”警察生硬地道：“死了，我们从她手机的来电提醒，以及街道的监控录像查到你，也就是说，在曼琴生前，你是唯一和她有过联系的人。而且，据银行提供……”黄彩秀努力站稳，“你们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们怀疑我？”她哈哈笑了几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是我把自己的卡给了她，我全部的家当！难道我这样舍己为人也犯法了吗？”
　　 警察停下手中的笔，“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走一个坏人，请你认真回答我们问你的每一个问题。”黄彩秀重新坐了下来，她的脑子乱极了，心里嘀咕：我能告诉他们曼琴发生的事吗？那样白纸黑字一写，曼琴的名声可就……再说了，曼琴之所以自杀，应该就是这个原因。还有，这事还牵扯到先生，他那么生气把曼琴赶出家，就是太好面子，我若说了，他岂能放过我？打定了主意，随警察怎么问，她就一句“不清楚。”反正自己没有害人，你们拿不出证据，又能奈我何？警察走了，扔下一句：“你好好反省反省，想清楚了！希望天亮后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屋里的灯灭了，外面的脚步声越走越远，黄彩秀的心里开始害怕起来，这个地方，该不会就剩下自己一人了吧？曼琴死了！她为什么要去那个墓地旁自杀呢？那墓里，埋的究竟是谁？黄彩秀想得头都快炸了，就是理不出头绪来。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疲倦地睡着了。昏昏沉沉中，一个女警来拍她的背，她睁开惺忪的眼睛，以为新一轮的审问又要开始了。
　　 女警给了她一个微笑，“你可以回去，蒋先生在外面等你。对不起，我们误会了你！”黄彩秀一下子清醒过来，蒋先生来了？是他救了我！
　　 蒋东灿的车，载着黄彩秀回到她曾经跟曼琴住过的房子里。小紫正在厨房里忙着，见他们回来，赶紧出来打招呼。蒋东灿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包裹，看着那包裹，黄彩秀惊奇万分，我的包裹，怎么会到先生的手里？难道，曼琴来找过他？蒋东灿把包裹递给她，“这是曼琴通过快递寄到我公司的。不然，我还不会想着去找你。我有事得去一下公司，你也应该累了，等小紫弄好早餐，你吃了好好休息一下，其余的事，我回来后再谈。”
　　 小紫的早餐弄好了，对黄彩秀异常的热情。黄彩秀感动不已，以为小紫心疼她刚从警察局回来，她有一种遇上亲人的感觉。待她吃完，小紫趴在餐桌上哭了起来。黄彩秀慌了，“小紫，怎么了？别为我担心，我没事，在里面他们也没让我受苦！”小紫哭得更凶，“彩秀姐，我知道你没事。可我有事！我奶奶患了癌症，现躺在医院里，需要好几十万的医疗费。我妈叫我想办法，我每月就那么点工资，我哪能有什么办法啊！”
　　 一提到钱，黄彩秀倍感尴尬，自己这个无产阶级，若不是遇着先生好心，此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呢！回家的路费，看来也只好跟先生借了！她揉了一下眼角，“小紫，对不起啊！你家里遇到这样的难事，我一点忙也帮不上。”听她这样一说，小紫嚯一下站起来，“黄彩秀，没想到你这么没良心。当初若不是我，你能有机会来到上海？你能有机会住进这样的房子里？你能有机会得到那一大笔钱？”黄彩秀傻了，这小紫是疯了不成，刚才还好好的，一下子就翻脸不认人，还愣说自己有一笔钱！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黄彩秀的心情犹如六月里突然遭到了暴雪，“小紫，你怎么这样呢？我又没有骗你，我连回家的路费都犯愁呢，更别说一大笔钱了！”小紫把桌上的盘子掀在地上，“你还装！当初若不是你，陪着曼琴的人就应该是我，获得好处的人也只能是我。都怪我瞎了眼，才把你引荐进来。”
　　 黄彩秀心里本来一直很感激小紫的，看着她如此骄横，心里觉得不快，“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一会晴，一会雨！”小紫的唇也变成了紫色，“是，我吃错药了！黄彩秀，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小紫气急败坏地走了，黄彩秀把屋子收拾干净，百无聊奈地等着蒋东灿回来。这一等就是一周，幸好冰箱里有很多吃的，不然黄彩秀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一周后，蒋东灿回来了。才一周不见，他仿佛老了许多，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这几天处理曼琴的后事，本来想让你来送她最后一程，考虑到多方面的原因，觉得你还是不去为好。所以我私自办理了！”
　　 想着曼琴那美丽的生命说没就没了，黄彩秀忍不住难过，“先生，我对不住你，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她！”蒋东灿把头靠在沙发上，“这事不怪你！”见蒋东灿的神情，黄彩秀手指打结，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谈借钱的事。蒋东灿抽完烟，径直去了书房，拿着一个文件袋走了出来，“我们走吧！”黄彩秀一愣，“我们，要去哪儿？”蒋东灿苦笑一下，“这是曼琴的意思，她希望把她的财产都给你。这房子，是我当初送给曼琴的，也算是她的东西，我这就去过户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