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谁是真正的盗贼(中篇小说)
“这不关你的事,你也不必过问,反正人家退了钱就是。”宋郁金说。
他们来到文德路那个画廊门前,已是九点三十二分,半天不见接头人的影子。
郑掷、李定胜在画廊门前的小叶榕行道树下来回踱步;宋郁金没有下车,坐在后排座位上观察来往不断的车辆和行人;包皖湘坐在驾驶员位置上,不停地拨打那个陌生人的电话,对方的电话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接头的时间已超过事先约定的半小时,正当郑掷和李定胜钻进车内,准备叫包皖湘开车离开之时。从那个画廊旁边的小巷道里,窜出一个骑单车的十三、四岁,身高大约一米五左右、瘦弱的女孩,她将车停放在画廊前的榕树下。中午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眼前的女孩可能是接头的人,包皖湘思忖之间,那个女孩已走近她的车旁,轻轻敲响车窗玻璃,包皖湘降下车窗玻璃问:“靓女找谁?”
“不好意思,我看错了车,以为是来接我的表姐呢!”
那女孩退后离车五米之外,拿出手机拨打一个电话,包皖湘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包皖湘接听电话,对方是一个女孩的声音,说是来接头带路看画的。包皖湘看到五米之外那个正在讲电话的女孩,边听电话,边观察那个讲电话女孩的口型,已判断出她正是来接头的带路人。包皖湘不放心,在电话里说她的一部红色本田车已停在画廊大门前,车牌号是粤A.XXXMM,那女孩连忙走近包皖湘的车说:
“请跟我来!”
汽车紧跟那女孩的单车,七弯八拐,来到文德路背后巷道一间低矮的小屋门前停下。
郑掷、包皖湘、李定胜紧跟女孩走进了小屋,宋郁金却坐在车里未动。
诸葛西淼交给女孩十张百圆大钞,女孩从圆柱状皮套筒里面取出一幅《中兴瑞应图》,果然如宋郁金所言,眼前的一幅画描绘的内容是关于宋高宗当兵马大元帅时,梦见兄长钦宗脱下衣服,给他加在身上的第三段故事。
“走!这不是我们要找的那幅画。”郑掷说。
“先生且慢!我这里还有一幅。”女孩说着,又取出了一幅《中兴瑞应图》。这幅画的确是描绘显仁皇后玩棋卜卦的第一段故事。如果不仔细辨别画的左下角有无“郑家收藏”印章痕迹的话,根本看不出来那是一幅仿真品。
“这正是我要找的那幅画,赎金多少钱?”郑掷发现是赝品,却故意问。
“反正我们得来这幅画的成本不高,一口价三十万!”女孩说。
“土五!大有长进嘛!”宋郁金不知不觉走进那间低矮的小屋说。
“师姐,你怎么来了?”女孩神色怵然地问走进来的宋郁金。
“我怎么就不能来?挡你财路了是吗?老实说,这幅赝品是从哪里弄来的?”宋郁金两眼注视着女孩说。
“师姐,求你啦!我不能说,师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女孩哀求道。
“我不会为难你的,你好自为之。我们走!”宋郁金说着,第一个退出了那间低矮的小屋。
“师姐,看画费我不要了。”女孩追出来说。
“不!你拿着吧!”宋郁金说。
回“新鲁班花园”的途中,宋郁金分别问郑掷和包皖湘,那幅《中兴瑞应图》棋画先后在他们两家保存的过程中,有无给外人拿出去鉴定过?
郑掷肯定地说,五十一年前,那幅画在郑家保存过程中,他的爷爷郑戒棋视画如命,整天用纸卷筒包裹着,连阳光都不让照着它,莫说让外人仔细观察鉴定了。
包皖湘边开车,边打电话问他爸爸包洪威,他爸回答说,去年有一位本市的知名女画家、字画收藏家鉴定过那幅画。不过,是当着他的面看画的,当时她用照相机拍照了。同时,包洪威在电话里告诉包皖湘说,有一个陌生人在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打电话约他明天上午十点,去岭南画院旁的XX号铺看画。
“哦!当时他们用相机拍过照?明白了。小包嫂子告诉你爸,他明天不要去看画了。”宋郁金说。
晚上十一点钟后,穗城的街道一改白天的拥堵,显得十分畅通,很快到达新鲁班地产集团公司办公大厦门前。
“定胜,今晚你一人去住商务酒店吧!我想一人住宿舍清静一宵。”宋郁金说。
“郁金,你怎么了,啥意思?”李定胜不悦地说。
“没啥意思?就是想清静。”宋郁金说。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让你走!”李定胜挡在后排右车门前说。
“你这个男人怎么黏黏糊糊的,我还没正式嫁给你呢!”宋郁金说,露出了要发火的神色。
“定胜,你一个大男人,就让着点吧!”郑掷说着,给李定胜使了一个眼色。
李定胜才打开右车门,宋郁金急忙下车,说一声:“晚安!明天见。”快步走进了员工集体宿舍。
郑掷和包皖湘回到家,郑宏宇老人还没有睡觉,显然是听信了老三郑掷的话,在等候那幅画回家。
“画拿到了吗?”
“画拿到了!”
“画在哪?”
“画在皖湘爸爸那里,明天上午,还要去公安部门办一个结案手续才能拿回家。”
“哦!那我就放心了。”
郑掷只有这样善意地忽悠老爷子一宵是一宵。
七
凌晨三点时分,喧嚣一天的穗城,渐渐安静下来。
在白云山、帽峰山过渡的丘陵地带之间。十年前,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在这里兴建了穗城最早的一个富有诗情画意名字的“白云深处”高档别墅小区。
小区内有一栋面湖依山而筑的三层楼独立别墅,掩映在一片芒棵树、荔枝树、杨桃树混植的林荫中。
一条穿越湖心的沥青小道,直达别墅正门的入户花园。小道两旁灌木丛中,不够明亮甚至显得有些昏暗的矮杆路灯,犹如一只只困倦欲闭的眼睛。
一袭黑色夜行衣打扮的蒙面女子,迈着猫一样轻快无声的脚步,迅捷通过湖心沥青小道。她来到别墅入户花园的铁栏栅门前,稍作片刻停留,随着铁栏栅门“吱呀”一声响,一个十三、四岁瘦弱的女孩,牵一条高大威猛的金毛犬走出花园大门轻声说:“师姐,请进!”
黑衣女子闪进花园,金毛犬纵身扬起两只前爪子,搭上黑衣女子的双臂,不停地闻东嗅西,亲切无比。
“乖!金二你还记得姐?”黑衣女子说。
“八年前,是你把受伤的它从马路上抱回家的,狗通人性,它怎么会忘记师姐金大呢?”女孩说。
“土五,师父在家吗?”
“在家,不过,她患重病多年了,每晚十年钟前必须入睡。”
“师父患了什么重病?”
“慢性白血病。”
“火四呢?”
“师姐不知道吗?她在荔莞找单位实习期间,被骗进了一家专干那种事的酒店,师父正着急托人救她。”
“我靠!还有这种事?”
“师姐快进屋吧!外面说话不方便。”女孩说。
金大走进别墅大厅,仍然没有摘下蒙面黑布,仅露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她环顾大厅,陈设依旧,一切如八年前那个晚上,她离开这里时的样子无二。她凝视着大厅正面中堂上,那一幅由师父丹青妙笔绘制的吴道子画像,浮想联翩。师父说这就是他们的祖师爷,被画匠们奉为“画圣”。
祖师爷画像的两侧,是一副师父的师父挥毫赠书的对联。上联是:一笔可画古今情;下联是:片纸能寓天下义。师父说,之前的这副对联,是穗城一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赠送的。下联最后一个字不是“义”而是“意”。
师父的师父出生黄河流域中原腹地的一个书香门第、书画世家。他从小在他爷爷言传身教之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颜筋柳骨,习欧皮赵肉,众采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赵孟頫楷书四大家之长,被书法界公认为“中原楷书第一笔”,只是他不愿意参与什么协?加入什么会?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民间书法家。
师父的师父八十高龄那一年,从黄河边乘坐火车一天一夜,来到珠江边的穗城,参加师父乔迁别墅之喜庆贺时说:尽管后生们已从原来行走江湖,杂耍卖艺谋生,改为居有定所,习书作画为业,那个“义”字却不能丢,有了“义”,自然就有了天下“意”。师父立马笔墨伺候,请师父的师父重新题字换下了那副写有“意”的对联。
师父命苦,上世纪六十年初期,她和省城一位姓宋的著名书画家结为夫妻。可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她的丈夫因收藏古字画被打成牛鬼蛇神,下放到黄河边一个农场劳动改造,整天受批挨斗。他为了立功赎罪,发挥书画专长,积极参加宣传革命大好形势活动。一次办宣传专栏,画了一幅毛主席身穿绿军装,立于天安门城楼,挥手检阅红卫兵的宣传画。画稿暂存农场小学破旧的教室里,稍候画面的颜料干燥后再贴上宣传专栏。没有想到的是,一只大耗子窜出来偷吃沾贴宣传画的麦面糊糊,绊倒桌上一瓶已开盖的墨汁,瓶口不偏不倚正对着毛主席头像上的两只眼睛淌下墨水。当他走进教室,发现毛主席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正准备毁掉那幅宣传画重新再画一张。
“且慢!”身后跟进来一名具有高度革命警惕性的红卫兵大喝一声,随手夺走了那幅画。接下来,他连夜挨批斗。次日晨,公安人员赶到,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逮捕了他。他在狱中时,终因抵挡不住慢长的精神折磨自杀了。
师父没有生儿育女,她在丈夫坐牢自杀后,带着丈夫遗留下来的字画流落他乡。流浪的日子几乎是地当床、天作被。为了挣得几个零角硬币的活命钱,到处走场子玩杂耍。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的春风渐渐吹暖了封冻已久的神州大地,师父只身一人过黄河、跨长江,来到了南粤珠江边的穗城。
冬季寒冷的一天,她表演肉掌劈红砖的气功,走完几个场子回到火车站地下通道的“家”,已是夜晚十一点多钟。当她迷迷糊糊入睡时,隐隐约约听到地下通道上盖某处,有婴儿断断续续地啼哭声。她循声走出地下通道,在一个铁皮垃圾桶里,捡到了一个女婴。因寒冷的冬天,在铁皮桶中得到一个大难不死的孩子,故取乳名金大、学名宋郁金。
是夜,因地下通道多了一名新成员金大的吵闹,引起那些流浪大家族的成员们强烈不满,第二天就没有了师父和金大的铺位。师父为了金大健康成长,不得不拿出平时舍不得花的积蓄,来到文德路背后的小巷租了一间低矮的小屋。师父从此结束了外出走场子玩杂耍的营生,就近在文德路一画廊,背着金大给店主打工装裱书画,间或临摹一些名人字画,也偶尔露一手画几幅花鸟、描几幅虫鱼的工笔画,兴致好时也泼墨几幅大写意国画。店主有了师父这样一个书画功底深厚的帮工,画廊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大,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店主是一个明了人,付给师父的报酬也越来越高。没过几年,政府大力扶持个体工商户,已有一定积蓄的师父也自立门户开办了画廊。师父将丈夫留下来的几幅字画挂出来,自然也就成了画廊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国家大力发展经济,人们的经济收入逐渐提高,字画市场也开始升温,尤其是北上广这些经济发达地区,开始兴起“盛世藏古董”的热潮。仰慕师父丈夫字画名气而来的人是趋之若鹜。此时,师父又先后收留了两个三岁的男孩木二和水三,同时正值金大发蒙上小学读书之际,不得不雇请一个保姆打理家务,家庭经济负担陡然加重,师父忍痛割爱,卖掉了他丈夫上世纪五十年代创作的一幅《黄河炎魂图》书画。
师父也是中原人,她从小勤学苦练,在掌握临摹名人字画绝技的同时,也习得一身了不起的杂技功夫。自打金大记事起,包括师父先后从大街上带回来的遗弃孤儿大师弟木二、小师弟水三、大师妹火四、小师妹土五。师父在教他们学习绘画的同时,也不忘将中原地区传统的杂技功夫授予孩徒们。
在纯艺术的书画还是“毒草”或是“封资修”的年代;在改革开放之初书画市场还十分冷清的时期。幸亏他们都有一身杂耍功夫,当着流落街头巷尾卖艺的本钱,赚取维持一家大小六口人的生活费用,否则,也许会有其中哪一个孩徒活不到今天。
后来名人字画值钱了,师父为了她五个孩徒有一个安静的学画、念书环境,又卖掉她丈夫的几幅字画,购置了一栋别墅。
虽然土五小师妹的高跷功夫,在五个徒儿中数她最高,但她的雕虫小技瞒不过师姐金大的眼睛。当金大在郑掷的笔记电脑上,看到九宫阁会所展览现场那一段监控录相资料时,心脏在刹那间提到了嗓门眼。矮小、瘦弱的土五小师妹腿绑高跷,全身缚上一层泡沫塑料,再外套一身运动装,穿超大号运动鞋,假扮高大身躯的运动型男子进入展览厅作案,自以为是天衣无缝,却是欲盖弥彰。看她上下九宫阁会所扶手楼梯笨手笨脚的傻样,可以说是破绽百出。更无知的是她连续两天去到展览大厅佯装参观,实则踩点。她以为公安人员都像她一样傻,这也难怪她了,毕竟师父教给五个孩徒的是绘画艺术和杂耍功夫,而非盗窃技能。
八年前的一天,五个孩徒在家里看电视,电视中正播放那部师兄师妹联手盗窃世界名画的精彩电影《纵横四海》,刚上小学的土五小师妹,兴奋地对金大和木二说:“师姐,师哥,我们也有一身好功夫,不如学习电影中的哥哥姐姐去盗画吧!”土五小师妹话音未落,师父“啪”地一声打过来一巴掌,土五小师妹的满口牙齿,当场渗出血来。师父接着关掉电视机说:“非狠狠地教训你们一顿不可,否则,犯了那种事会坐牢的,都给我上楼进书房,临写柳贴一百遍,不写完不准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