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散文】祁连山的发菜
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太阳已经不见了,西方只余一抹淡红。东边的山峰高低起伏,挨挨挤挤,逐渐延伸到暮色中看不清了。风很大,红碱柴发出尖利的破空声,衣角猎猎作响,汗水瞬间消失,内衣发凉。上了年纪的人就招呼大家快走,说在这种情况下着凉会落下一身的病。下山好了很多,至少不那么费力了,但不小心就会滑倒,坐了土飞机,大呼小叫中溜出老远。我自然是摔倒最多的人,到山下时,屁股生疼,运动服裤子上多了两个洞!
姐姐惋惜的掉泪,我却渴的要死,舌头成了木棍,嗓子中好像填满了沙子。看到一处薄薄的积雪,冲过去抓一把往嘴里塞。妈妈追过来阻止,可我已经吃了一大把,瞬间的冰凉钻入骨髓,牙齿已经疼地失去知觉了。姐姐也赶过来抓了一小把,伸出舌尖慢慢地舔食。
学了姐姐的样子吃雪,老一会儿,嘴中才有了知觉。继续爬一座稍小的山,暮色就慢慢地随着脚步吞噬下边的沟壑,已经看不清刚才吃雪的地方了。没人说话,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和脚下沙砾哗哗溜下的声音。
夜幕降临,青黑色的天幕笼罩了一切。我眼睛不好,姐姐就拉着我走。姐姐的手很暖,遇到过陡的地方就使劲地拽我。姐姐只比我大一岁半呀!可姐姐已经拾了两年的头发菜了。我不争气的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哒哒哒”隐隐约约的一阵拖拉机声传来,接着两束明亮的灯光划开黑暗,朝我们照了过来。“哦------哦-----哦”所有的人大叫起来,“哈哈,老弟来了就是好运气,车修好了!”姐姐激动地拍我一巴掌。连滚带爬,向灯光冲下去……
弯弯的山路呀,你到底通向何方啊?
四、寒夜漫漫
到地方时,上弦月已经升起,七手八脚地卸车,一地的蛇皮袋子。四轮车司机连说好运气,然后急急得走了,说是明天还有一车要去白墩子,现在赶回去还来的及。当灯光消失在夜色中,我才发现我们被无边的黑暗包围,很瓷实,非常有质感,天空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黑锅,浅浅一扣,便将一切罩其中了。
寒风裹着雪沙和石砾肆无忌惮的撞开眼前的一切物体,所有人的衣角都在风中啪啪作响,除了近处的几座小山、小柴棵,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了。我的母亲,我辍学的姐姐,就是在这儿拾头发菜的吗?我的心一下子空了,似乎自己的灵魂正在远走,只余空壳。
找了一处稍背风的山湾,开始做饭。天色已晚,只是烧点开水,兑了点酸菜。喝了酸菜汤吃锅盔,老有一股土腥味,馍馍中还有了细小的沙子。漫不经心地吃着,就寻思睡觉的地方,住房子绝对没有可能,应该有窑洞吧,姐姐说过她们好几次就住窑洞。吃完饭,姐姐就带我去附近拔红碱柴。我以为是晚上冷了要烧来取暖,哼了家乡民歌,想象夜晚火红的篝火晚会。
拔柴回来,住窑洞、跳锅庄的美梦却破灭了,因为铺盖已经取了出来,妈妈开始在地上铺柴禾。原来这些柴棵是用来隔潮的,在上边铺了毛毡和褥子,老长一溜,大通铺做好了。枕头自然是没有的,好多人将鞋垫在褥子下,和衣躺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睡觉,虽然累,但又一次的激动起来。幕天席地,真好。瘦零零的上弦月洒下很可怜的一点儿清冷的白光。这甚至算不上光,只能算薄薄的气,一晕晕荡下,还没到地面呢,便被黝黑的戈壁吸入腹中。四五颗星星,很低,立体感极强,似乎伸手便可摘下。
夜空深邃,奇异的静,火焰的呼呼声异常的响,有一种山涧洪水奔流而过的回响。一股股冰冷小风开始往脖子里钻,掖了掖被子,似乎好点,接着看下去。对面小山在火光映照下隐隐幻幻,如浅墨勾勒。附近的柴棵则索性蜷缩成一个个鬼影了想起秋日夜晚那悠远而高深的天空、田野里动听的虫鸣、金黄的麦浪中我们一家人挥汗如雨、也想起我梳了大辫子的女同桌……有人在火堆边抽烟,谈话声很远,似在梦境之中。突然觉得灵魂离开身体,随了风,飘向很远的地方。
淡淡的月光下,一层薄薄的白气如液体般涌动,轻轻漫过山梁,缓缓透过被子,泌进肌肤。左右透过暖暖的体温,但胸部发凉,背部冰冷。刚开始还觉得厚重的被子轻飘飘的,柴棵疙瘩透过薄薄的褥子,后背硌得生疼,脚上当然是穿了厚厚棉袜子的,可滲冰滲冰的,总觉得什么都没穿。悄悄蜷起一只脚,放在小腿上总算有了暖意,就左右换着倒腾。
火光暗了下来,有人低声地咳嗽着,悉悉索索地裹紧棉衣。应该是深夜了吧,悄悄看了看电子表,才十一点稍过,父亲肯定没睡,凑在昏黄的灯下捡着头发菜,又一缕头发被煤油灯的火焰烧焦了,好几个黄色的小弹簧附在发梢上。炉火很旺,暖暖的火苗欢快地呼呼叫着。说不定还烧了两个洋芋,外皮焦黄酥脆,白白沙沙的瓤飘着诱人的香味……口水顺着嘴角流出一路冰凉!这才明白大漠戈壁冬日的厉害。酷寒、冷漠,仿佛一头洪荒巨兽,张开漆黑大口吞没一切,放入冰窖。
寒风掠过戈壁撞击沙山,带走地面少的可怜一丝丝暖气,发出低沉的嘶叫。好像有人在远处抽泣,哭声远去,又传来惨厉大笑似的回音……突然记起啥时候听姐姐说过,有人滑下沙山,摔死在水沟中。汗毛倒立,浑身发抖,一身的鸡皮疙瘩!姐姐朝我这边挤了挤,母亲又拉了一大半皮大衣盖在我身上,觉得暖和好多。姐姐就说,“戴好棉帽子,把帽耳朵拉下来系好,带上口罩。”
依照姐姐说的做了,再拉了大衣盖了头,果然听不见风声了。口罩也挡住了部分呼吸时热量的散失,身体暖和好多,慢慢地睡着了。
明天不会这么冷吧……
五、清晨大漠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醒了。实在忍受不了红碱柴透过被褥传达上来的那种坚硬。
东方发白,周山如黛。启明星亮晶晶的悬在青黑天幕上,像一盏灯,仿佛搭个梯子就能摘下来。没风,摘了口罩,一股奇异的清爽洗涤着我的五脏六腑和每一个细胞。没有迷瞪,没有杂念,从里到外清清澈澈,全身透明。被褥成了神奇的飞毯,载了我,忽忽悠悠,向东方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就喊姐姐起床。声音在晨风中传出老远,又回荡过来。男人们粗壮的咳嗽声在晨风中嘹亮而悦耳,与大漠沙洼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大漠戈壁真好,虽然昨夜寒冷彻骨,但大漠还是有温情的一面,戈壁敞开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膛,接纳了我,也给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故乡人带来了希望。
我沉醉了,悄悄地闭了眼装睡,可又怕失去这美好。我觉得我就是诗人,行走在这块处女地上,虽然无法吟唱出绝响诗句,但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是的,至少应该有一声呐喊!
“啊……”,我像多情的诗人一样叫出了声,可又觉得这充满感情的叫声会招来别人的讥笑,遂将“啊--”字的尾音变成了呵欠。
“啊个屁。快起。”妈妈笑得很温馨。
刚爬起来,风就带走了棉衣上的余温,一下子觉得光了身子钻进盔甲里中,一连好几个寒战。姐姐已经生火烧开水了,火苗使劲地朝着一个方向蹿,老是偏离了锅底。过去帮忙,才发现在火光的映照下,细细的沙粒贴了地面飞驰。调整好石子垒的锅灶,返回收拾被褥,抖落一地细沙。
“妈,怎么洗脸?”我看了看放了馍馍的脸盆。妈妈就笑,“过去让你姐姐浇着洗吧。”半锅浑浊泥水,姐姐拿了搪瓷缸子舀出少的可怜的一点点,脸还没闷湿,水完了。姐姐为难地再舀出一点,总算洗完脸。我过去舀大半缸子水,“姐姐,你洗脸吧。”姐姐就笑,“来这儿是头发菜,只有离这四十里远的地方才有碱水,来去背水就得大半天时间,化了雪水,更方便好喝,但雪不好找,我们只有回家的时候才洗一回脸的。”
“啊?那你咋不早说,我刚才?”
“没事,我过会再去找点雪,不能让我们家未来的大学生脏着脸让人笑话!”
听到这个,心里难受,默默地拿了搪瓷缸子去附近的水沟找雪。也许是戈壁干旱很少下雪的原因,好几条水沟的旋湾处都只有薄薄的一点,而且被沙子埋了不少,小心的刮去浮沙,却看到一大块冰,拿石头敲下来。看着里边混合的沙子,觉得不如意,再找,却没有了。拿回去,姐姐高兴地喊妈,说我厉害,找来这么多水!冰慢慢融化,锅底上一厚层沙子。姐姐拿过脸盆,熟练地清出沙子,又倒在锅里继续添柴烧火。看了多半锅黄汤,我皱眉,姐姐笑,“过会水开了,细沙和泥会沉下去的!”
水开了,沉淀一会儿,但水还是不能完全清澈。看了别人舀半缸子开水开始吃早饭,只好无奈地有样学样。喝着满是泥腥味的开水,小心地吃锅盔,不时有沙粒硌牙。不管咋说,肠胃暖和了,风也小了好多。
东方泛白,慢慢洇出一抹浅红,像少女脸上的羞红那么淡,几乎让人觉察不出。很快地,天空像胭脂透过宣纸那样洇出了一晕玫瑰色,蒸气挥发似扩散,由淡变浓,在东方浓烈出一片辉煌。一道日边隔着一大片满是沙砾的戈壁冒了出来,很遥远,可又觉得很近。我分明看到了涌动的波浪,听到了一浪强似一浪的海涛。戈壁滩明晃晃的,不正是反射着日光的水面吗?
太阳裹带出一道道射向天际的红霞。莫非是黎明母亲诞生太阳时流出的血吗?大戈壁醒了,万物醒了。万物睁开了沉睡了一夜的眼,向太阳发出灿烂的一笑。
活了,一切都活了,寒冷的黑夜过去了!谁说戈壁是死亡之地呢?这是力,是火,是静默的呐喊,是凝固的进取,是无声的呼啸。就是这儿,姐姐和母亲找到了我的希望!
六、丝丝头菜
拿了自制的锥子,弯腰,在荒草石子间开始寻宝。
可看了老半天,除了沙砾就是草!屈膝,还是不见,干脆趴了下来,一丝头发菜缠绕在一株枯草的根部!小心地拿锥子往下挑,稍稍用力,一根断为两节!小心的顺了缠绕方向撕扯,才算成功。再找,却没有了,爬起来挪个地方,不错!沙砾间隐隐约约,好多黑丝,急急地蹲下细看,却是压在小石子下的几缕黑山羊毛。失望地挪地方,在一丛小柴棵下终于有了点收获,连草带柴拾到了十来根。
站起、蹲下、蹲下、站起,腰开始发酸,腿就发涨。看一眼只有几根枯草和柴棍的小筐,心里发急,跑过去看看姐姐的芨芨筐。姐姐的筐子里也就是比我稍多的草和柴棍!“姐,啥时候才能拾到点头发菜呀,都快半个小时了!”姐姐憨笑,“呵呵,不错哎,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头发菜呢,就这么拾下去!”啊?好吧,那就坚持!
风大了起来,虽然戴了剪去指头的手套,但握在手中的铁锥子还是和冰棒似的,尤其食指每拾一次头发菜就要亲密接触锥子尖一次,渗冰渗冰的。再后来就觉得指头冻得没了知觉,连锥子都拿不住了,哈几口热气,再来。也许是口气中湿气的原因,冷的更快!实在受不了了,退了手套,放到腋窝下暖暖。你现在可以想象了,你在酣睡的时候有人在你腋窝放了一块冰!这个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浑身打了好几个激灵,但手总算温暖了好多。太阳慢慢的高了起来,但白汩汩的,好像冬天在墙根下吸溜鼻涕的老汉,瑟缩着紧了紧腰带。一片像云更像尘的东西慢慢的裹了太阳,风更大了。
脚开始发冷,一丝冰冷的气息,从脚心慢慢地游走,顺着小腿,大腿直抵下腹。是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好像肠子都放入冰水中了。使劲地跺脚,麻酥酥的似乎好点了,可肚子还是冰冷。狂奔了几十米似乎也好点了,可周围的人们就诧异地看我。姐姐悄悄告诉我,“如果肚子冷,就将棉衣也装在裤子里,这样会好点。下次别来了,好好学习,你受不了这个罪”。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不是冻哭的,就是冻死我也忍了!是姐姐的话让我记起每次拾菜回来,姐姐都要对我说一句好好学!我当时其实挺反感的。记得有一次我看书睡着,姐姐就发了火,拉着我看她比大拇指还粗的食指,可我还是没能理解,只是给姐姐拿了冻疮膏!说实话,当时就是敷衍,姐姐不善言辞,流了泪抹药。姐姐,我错了,我现在才明白你一次次说要我好好学习的原因。母亲,姐姐,是你们拿着微薄的生命换取我的未来!姐姐,其实,你把上学梦寄托在我身上了!
姐姐悄悄地擦了我的泪水,“快点拾菜,要不过一会别人会笑话我们。”眼中也满是晶莹的泪花!
我不能再哭!将棉衣装在裤子中,肚子确实暖和好多,和母亲姐姐排在一起拾着头发菜。手还是冷,脚还是痛,但我没再停手。
中午时分,太阳好了许多,找了一个稍暖的山湾吃中午。姐姐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抓了一把自己的荒菜放到我的筐里。水自然是没有的,吃干锅盔。结果就有人来看我的成绩!“哎呀,看不出来,白肚子秀才也能干这活!厉害人家的就是不一样!”姐姐笑,妈妈却说,啥呀,穷的揭不开锅,不出来挣两个,上学还穿不穿裤子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的,而我就尴尬要死,真像赤裸了身子站在众人面前一样!母亲这么说,其实是很自豪的,但我知道我成绩的来由!我难道告诉大家事实真相?不!这个谎言,我会守在心中!是姐姐让我有了尊严,给了我希望!
下午直到太阳快落山,我们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边拾菜边向窝铺行进。姐姐一边走一边拾菜,还顺手拔了干柴夹在腋下,背影和母亲一模一样。我再次地难受了起来。姐姐爱看书,和我闲聊时说,她非常喜欢有文化的人,穿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说话很受听,能让人明白好多,一家人在城市买了大房子,下午去河边散步……我当时还笑,说姐姐想嫁人了,姐姐就跟我急。唉,姐姐的未来梦算是结束了,但姐姐把这个梦给了我,甚至是强加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