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散文】祁连山的发菜
学了姐姐的样子,拔柴、拾菜,慢慢地回窝铺。
吃过只放了一点酸菜的面片,快速打开被褥躺了。一天的劳作抽走了我所有的精力,除了思维,所有的一切都灌满了铅。昨晚还硌背的红碱柴,顶了腰眼,痒痒的透着舒服。眼皮干涩,还想看看姐姐收拾锅碗,但眼皮却被大石头压住了似的沉重。
第二天早晨是母亲叫醒我的。风依旧冷的要命,喝了泥水,再去拾菜直到太阳落山。
七、魂归大漠
日出日落,时间似乎停滞。掐了指头算,还有十天、九天、八天……似乎从有记忆开始到现在拾发菜这么长吧。两安乃近瓶子酸菜逐渐浅下去,虽然每次都只放很少一点,可还是没了,拿水涮去最后一点菜汤。吃了三天只放盐的面片,终于,拖拉机冒着黑烟来了。黑黑的烟圈,一个顶着一个调皮地窜入空中。颠簸相对于拾头发菜的枯燥与劳累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四轮车吼叫着驶出戈壁,飞向家乡,我一路上大呼小叫,其他人也是一脸的渴望。可来时还不时吼叫几句花儿的司机却没说一句话。
旁晚时分,拖拉机喘着热气停在打麦场上,奇怪的是接车的人却出奇的多,父亲看到我们娘仨,长长的出了口气,“安全回来就好,安全回来就好。”连说好几遍,拿了被褥回家,隐隐约约听到哭声,还以为谁家孩子挨打。急急得回家,先捞一碗酸菜,吃光菜喝完汤,才觉得心里那种干燥有些许缓解。父亲一边下面一边悄悄地给母亲说华家老二出事了。
“啊?怎么了?”
“七天前一车人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三人受伤,华家老二腰摔断了,县医院不收,可没钱去省城,在家将养着,好几天米水不打牙了”。
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饭,想起那只躺在悬崖下的棉鞋、凌乱的脚印,沉闷,压抑。悄悄地出了院门,不自觉地向华家走去。
“呜呜,﹡﹡,你吃点好不好?你快点好起来行不行呀?啊?”应该是华家老二的媳妇,大高个子,前年嫁到我们村的。
“﹡﹡,你睁眼看看娃娃吧,你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娘俩怎么活呀?呜呜呜。”哭声突然大了起来,应该是无法抑制悲伤了,“张﹡﹡,你凭撒让我我男人开车,啊?出了事你还不见人了,你还我男人!”哐啷一声,门开了,昏暗的灯光下,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往外冲,后边好几个拉着。
“先照顾病人要紧,张家不是说借钱去了吗?悄悄地,你这么哭,病人听见心里也不好受。”不知是谁在劝说,最后几句也拉着哭腔。
华家的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头埋在腿间,使劲地抓头发!我想进去劝劝,可不知道说啥,默默回家。
从父亲的讲述中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张家新买了拖拉机拉拾头发菜的人,每人十五块钱,来回两天除去油钱能赚小二百,可张家小伙子开车技术不好,就在难走的地方让华家老二帮忙开车。合该要出事,在一处陡坡,刹车断了,一车人冲下悬崖。华家老二被车厢压断脊柱,还有两个摔断胳膊。蹭破了皮,碰掉了牙的不算受伤,先救人。等送到县医院,大夫说脊髓断了,最好的结果就是高位瘫痪,还要马上送省城才行。问需要多少钱,大夫说最少十几万,最后商量的结果就是先拉回家让家里老人做主。
张家第二天拿来了一万块钱,还拿着信用社的借款单。
五天后,母亲和姐姐又去拾头发菜,本来还有二十天开学,可母亲说啥也不让我去了,依旧是我和父亲去装车。我打心眼里不愿让姐姐和母亲再去拾菜,可母亲说不拾几个钱,日子咋过,学咋上?直到看不见拖拉机了,父亲才叫了我回家。路过华家,却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
父亲要我先回家,然后匆匆地进了华家院子。天亮回来,却拿了铁锹出门,我追到大门口,父亲说了句好好学习就匆匆走了,我知道华家老二没了!
写作业,手指头生疼,就抹了冻疮膏看书,可眼前老是出现母亲和姐姐拾菜的情景,干脆放下书出了院子。
华家街门上已经贴了白对联,一块旧床单从屋檐垂下遮住书房门,死者是不能见阳光的,应该是棺材还没有做好,此时的华老二穿了棉布长衫,用红线捆住双脚,直挺挺的躺在地下,脸上盖了一片红布。
正想着,华家的穿着孝服拖了麻鞭抱着一个同样装束的小孩从床单下冲了出来,脸色苍白,头发散开,“张﹡﹡,你还我男人!”,一个趔趄,滚出老远,孩子就大哭起来。众人拉的拉,劝的劝,有老人就说,人死不能复生,活人要紧。华家的似乎突然记起什么,就地坐下,给孩子喂奶。孩子呜呜咽咽地含了干瘪的奶头,小身子还不时地抽搐着,华家的看了看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那天的太阳,如血。
八、大漠祭
拾头发菜的描述要告一段落了,但我的思绪却久久不能平静。以上所写的只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我故乡“发财”的缩影,事实上,好多经历和听说的关于拾头发菜的故事远不止这些!可我不敢再写下去了,我害怕我苍白的文字亵渎了陨落在大漠戈壁上的灵魂!
头发菜给人们带来了财富,也带了悲伤。就我故乡来说,三十多个自然村,据估计当时不少于三千人拾头发菜。按平均每人一年八百元的收入来计算,拾头发菜确实带来了巨额财富。各个村子打桩建房、买拖拉机,婚丧嫁娶也不再是一碗简单的烩菜……但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就古浪全县以及毗邻的两个县来算,伤亡人数更是触目惊心。
过度开采也对生态造成了巨大破坏。八九十年代,拾头发菜大军席卷整个祁连山脉与腾格里沙漠的交界地带。刚开始的时候,都是拿了锥子挑拾,后来就发明抓子,小的二三十公分,大的超过两米,用摩托车拉了连草带菜全部收集起来,然后放在水中淘洗,发菜下沉,枯草晒干喂羊。本就贫瘠的沙漠戈壁遭到毁灭式开发,不几年功夫,靠近腾格里的山区开始沙化,沙尘暴不时光临祁连山深腹部。1993年一场罕见的沙尘暴席卷河西地区,死伤失踪十数人!政府紧急出台法令,禁拾头发菜,随之禁牧。
祁连山自然生态保护区建立、石羊河流域综合治理工程逐渐显出成效。降雨量逐年增多,沙化得以遏制,腾格里沙漠戈壁生态逐渐恢复,看到这些可喜可贺变化,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土地是宽厚的,虽然知道会被人们榨干最后一滴乳汁,依旧无私地敞开自己消瘦的胸膛,默默滋养着一方乡亲。丝丝头发菜给故乡人带来了希望,也缠绕着悲伤。故乡的亲人啊,也不是不知道土地的伤痛,是贫困让人疯狂。魂归大漠的亲人呀,是你们听见了戈壁痛苦的呻吟,悄悄地去陪伴它吗?戈壁风似剑,呼啸而来,带了沙砾撕碎声色犬马;大漠月如钩,悄悄升起,满含微笑抚慰沧桑岁月。在戈壁拾菜的我读懂了生活,也体悟了人生!
现实让人无奈,但淳朴的故乡人并没有被生活压断脊梁!就是和父母姐姐一样的人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默默的奋斗着,抗争着……感谢故乡这片热土,让我的人生一直带着土香!感谢故乡一方亲人,使我明白幸运之花需要用汗水浇灌!
现在除了偶尔有人路过,大漠戈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悄悄地抚慰着伤口。其实,默默无闻的乡亲们何尝不是这样?
姐姐来电话问父亲安好,我就提起拾头发菜的事,或许是我勾起了姐姐的痛,姐姐只是淡淡的说了句早忘了就挂了电话!不是不想提及,而是承受不了那种痛。
母亲和姐姐拾了七八年头发菜,家境渐渐好了,可母亲却落下一身的病痛。身体逐渐消瘦,面容也苍老很多,记得有一次一家人在一起闲聊,却就说起拾头发菜的事,妈妈摸摸姐姐的头认真地说对不起姐姐,要在姐姐出嫁时办的风风光光的,姐姐哭成了泪人,我和哥哥低了头,无地自容的惭愧。老妈却生气了,说一个男汉脊背上还背不住一根面条,接着说以后要是有良心就好好的关心下丫头。这也许是母亲冥冥中的遗言吧,母亲没有等到姐姐的婚礼就走了,母亲走的时候才四十五岁,农历十月,是拾头发菜的季节。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眼睛。母亲和姐姐只是千万个拾头发菜者中微不足道的一份子,我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们把一腔热血义无反顾地洒在茫茫戈壁,泪花中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拾头发菜的情景再一次出现。
夜幕降临,空旷的戈壁上,一群衣衫褴褛的拾菜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寒风中走向露天窝铺。
我虔诚地点燃了母亲从附近找来的枯草,火苗烧着了母亲脸上的红晕,姐姐麻利地放了干的红碱柴,炊烟升起,漫过山脊,融入苍茫的夜色中。红碱柴是戈壁特有植物,很耐烧,黑红的火焰热烈地舔舐锅底,锅盖下嘶嘶之声响起,雪水开了……
我悄悄拿出一束燃烧的柴棵,插在不远的沙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