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妮脱掉外面的黑衣服扔在水盆里，水一下就变成墨河了，用手提着衣服轻轻一抖，水里的颜色又深了一层。倒掉，再换一盆新水，再倒掉，再换……曼妮又开始洗脸洗脚，鼻孔内也是黑的，指甲缝也都染成了一条黑线，她就用刷子使劲蹭自己的指甲，慢慢地就变成了白色。宇飞拿个板凳坐妈妈面前，用小胳膊支着下颌盯着妈妈看，像在看一个魔术表演。曼妮也不时撇儿子一眼，笑着不说话。
　　 曼妮，你不能耽误孩子上学啊！叔知道我们这离学校远，那也得先送孩子上学啊！晚饭后二叔敲开了曼妮的家门。
　　 二叔，你放心，宇飞不会落下功课的，我就这一点希望，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心里有数。曼妮给二叔吃了一颗定心丸。
　　 要不叔先替你送孩子，你上你的班。二叔站起身准备离开。
　　 不用了二叔，你腿脚不灵便，我们这的羊肠小道要走很长时间，我攒够了钱就去买辆自行车，下个月我准备送宇飞去上学。曼妮连连朝二叔摆手。
　　 曼妮，你难道一点钱也没有？
　　 二叔，事发很急，我去医院那天身上只有二百块钱，我和家明没有自立门户，钱不在我手里，人家失去了儿子，我再伸手要钱，说不出口啊！
　　 二叔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桌子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孩子毕竟是孩子，总有耐不住寂寞的时候。第二天曼妮还没把宇飞安顿好就接到了月红的电话。曼妮，今天山东一个姓江的老板要提前发车，你可不可以快点来。好，我马上到。曼妮前脚刚走，宇飞后脚就溜走了，很巧的是刚走到前面一条大路上，一辆大挂车就在他面前熄了火，立刻从车上走下两个人，看起来像是司机，他们围着车转了一圈，然后钻进了车底下开始咚咚一阵敲打。
　　 好长时间都没人和宇飞说话了，突然停下了这辆车，让他有些兴奋，随着声响跑过去，煞有介事地蹲在车旁边看那俩人捣鼓。叔叔，你们的车坏了吗？
　　 嗯，坏了。
　　 好修吗？
　　 哎呀，有点麻烦。
　　 那好啊，修不好就让汽修厂的人来修。
　　 去去，一边去，小孩真不会说话。
　　 以前好多车来我们煤场装煤，车坏了都是打电话让汽修厂来修的，但妈妈说，能自己修好的尽量自己修，汽修厂专门宰外地车辆贵着呢！
　　 车底下没有言语，依旧传来咚咚的敲打声。
　　 我妈妈不让我和陌生人搭话，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我就说我是这附近的孩子。叔叔，你别告诉我妈妈我跟你说话了，我只想有个人陪我玩，妈妈下班就好了。
　　 车底下传来哈哈的大笑声，叮咚的敲打声渐渐低弱。
　　 诶！小鬼头，还认识我不？车底下忽然露出半个脑袋。
　　 啊！原来你是那个好心的叔叔，我妈妈还说忘了给你出租费呢！
　　 【四】
　　 曼妮和四五个姐妹捡了好一阵石头，还是不见车的踪影，她们停下来，有的去喝水，有的去上厕所，曼妮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呆的地方。连个个人影也看不到。宇飞，宇飞……没有人答应，这孩子又吓唬我呢，曼妮故意猫着腰慢慢靠近那块石头后面的草丛，走近了看一眼，没有，摸一把，空荡荡的，曼妮的脸唰得一下子变白了，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宇飞——宇飞——曼妮开始四处喊叫，叫声惊动了她的姐妹，一个人变成了一群人开始寻找，叫嚷声传遍四周，但小宇飞始终没有出现。
　　 她们垂头丧气地坐在煤堆旁边，都不断地偷偷看着曼妮，曼妮此时表现得却是出奇的平静，宇飞不会离开我的，她还要接我去北京呢！
　　 她们低下头继续捡石头，一块连着一块，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有曼妮魂不守舍地四下张望，接二连三地把炭块当成石头扔出去，其他的姐妹们一句话不说，默默地把炭块再捡回来。
　　 车子终于来了，准备装车，司机师傅开始拉边棚铺车底，装载机三五下就把车装完了，然后煤商拿出几张钞票递给了月红。其他的女工拿着钱都回家了，曼妮却走进了咧咧风中，继续寻找自己的儿子。这里地域辽阔，人烟稀少，挺拔的山峰连绵不绝，宇飞随便呆在哪个地方曼妮都是很难找到的。如果宇飞走失那就麻烦了，很多大人都会在山中迷路的，可是从煤场走到山那边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这么一小会儿宇飞会走出那么远的距离吗？难道他去了爷爷的煤场，打个电话问问吧，里面提醒手机已关机，怎么会关机呢？做生意怎么会关机呢?难道爷爷不希望我把宇飞接回来，不可能，他不会让我着急的。
　　 天空开始黯淡下来，月亮渐渐地靠近一块黑色的云彩。曼妮孤单的身影依旧在煤场周围来回穿梭，她怕儿子会突然回来找不到她，在孩子的记忆里也许那块与他朝夕相伴的青石板块是他最亲切的依偎。
　　 月光完全被吞没的时候，一道耀眼的车前灯光冲淡了即将来临的黑暗。曼妮惊恐地等待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束光明，果然空中传来足以让她泫然欲泣的声音。妈妈——妈妈——她忽然感觉像梦一样不够真实，她伸出双手把儿子揽在怀里，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大姐，真是不好意思啊，下午我们在煤场南边马路上修车时，你的孩子就跟我们搭话，当时我们装煤着急只顾修车也没搭理他，谁知他爬到我们车上的卧铺里睡着了，我们装完车着急赶路也没发现有个孩子在上面睡觉，这不在我们上了高速好长一段时间了，孩子突然醒了，当时我一惊，孩子没了父亲，不能再离开母亲啊！我们就赶紧给送回来了。
　　 曼妮惊厥地抬起头仔细盯着那人看，他的眼睛鼻子她并没有深刻的印象，但那道疤痕她忘不了，从耳边一直延伸到额前的发间，在车灯的照射下更加深刻明显。是他，载着她和儿子去见丈夫最后一面的是他。可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呢，丈夫的死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大姐，孩子送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我们还要赶路，你多保重。那个司机准备离去。
　　 曼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一步挡在了那个司机的前面，师傅，我知道我们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让你损失了不少，既然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带儿子来上班也是没有办法，为了生活我只能这样先过渡一阵，送孩子上学吧，我就耽误了上班，这活不分时间，不耗在煤场就错过了，也许一天就没活干。我本来是想明天去买辆车送孩子上学的，既然遇到你了就先还你吧！这点钱我知道不够，差得很远，可是我就这么多了，你先拿去吧！
　　 曼妮从口袋里掏出这些天来靠自己双手所得的全部积蓄，双手递给那个司机。
　　 那个司机迟疑着没接，曼妮有些惴惴不安。对不起，我脸皮薄，没借过钱，你留个地址，我攒够了肯定会还你。接着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二叔留给她的那三百块。
　　 大姐，我回来不是跟你要钱的，我只想到孩子的妈妈是多么着急，孩子是多么想妈妈。这是一个常人都会做的事，不就是耽误点时间，多费点油嘛，没事的。大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会来找你的，你信我吧！
　　 那个司机跳上车，启动马达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曼妮久久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土重新落定，她才回过神来。宇飞一个劲地喊着妈妈，她愣是一句也没答应，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奇怪，怎么跟他谈话感觉一点距离都没有呢？自己怎么跟他说了这么多，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么多呢？
　　 曼妮不知道，这个司机其实就是她曾经的客户江宁伟，只是这个客户有些特殊，他不像别的客户一样只联系业务，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既是老板也是打工者，我只不过是只为自己打工，虽然苦点累点，但我很快乐，感觉生活很有奔头。
　　 在一些措不及防猛烈到来的突发事故前，结局就差那么一点点不同，厄运像一记重锤惨烈地将你击倒，瞬间陷入窒息的沉睡中，曼妮的丈夫就是如此。
　　 那天家明搭乘江宁伟的货车回城，行至半路时他突然感觉肚子不舒服，有点想大便的迫切感，于是江宁伟便把车子向右停靠。不幸就这样降临了：车刚停稳家明就捂着肚子急匆匆向对面山沟走去，江宁伟则因为一路奔波疲惫不堪，一停车便有睡觉的欲望，趴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就鼾声如雷，以至于身后的车怎样鸣笛摁喇叭都没有把他叫醒。啪——啪——谁在拍车门，勉强睁开眼的江宁伟随意向前看了一眼，打着哈欠嘴巴却再也合不上了，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幻觉，眼前的山仿佛在漂移，巨大的石块在飞速滚落，江宁伟毫不犹豫地蹬开车门向对面的山沟狂吼，王家明，快走开，危险！说时迟那时快，一块巨石不偏不歪把刚要起身离开的家明砸了个正着，江宁伟和一些陌生人用最快的速度把家明抬进驾驶室，紧接着就听见一阵轰然巨响，滚落的沙石尘土已淹没了半个路面，江宁伟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就听见车下人在议论，前几天这里塌方过一次，这次面积还小些，要不这辆车子早看不到影子了。江宁伟方才明白那个拍他车门的人用意，好像他知道这里的危险催促他赶紧离开，唉！怎么这么巧呢？就差那么一点点，偏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后座卧铺上的家明脸色苍白，像草原上堆积的皑皑白雪，冰冷寒凉，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一点点向空气中扩散，江宁伟加足油门风驰电掣地向医院的方向冲去。
　　 【五】
　　 七月的中原如火如荼，太阳是毒辣的，空气是热的，风是滚烫的。然而草原的盛夏却是风和日丽，凉爽宜人。
　　 曾曼妮这个出生在塞北，美丽天堂的草原煤城女孩，与生俱来的山一般的胸怀，让见过她的人无一不是看了一眼还想再看第二眼。因为她阳光般的笑容如同草原上空漂浮的云朵，圣洁美丽，记忆深刻。黑里俏的面容里，虽寻不到一点南方女孩特有的柔美，却是隐隐透着一种刚毅，不施粉黛，浑然天成，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隐匿在青苍薄雾中连绵不绝的山峰，生长着神奇，驻扎着豪迈和俊秀。
　　 宇飞，今天妈妈带你去镇上买辆自行车和一些家用的东西，明天我就骑着新车送你去上学。曼妮和儿子宇飞并排坐在山顶上说着话。
　　 妈妈，对面那座山看上去真美，上面的小草整整齐齐的生长，多像我们家以前的绿缎被啊！曼妮笑而不语，看着山下的景色，像是不知谁掉落的一副工笔画，结构严谨，一丝不乱，满眼的绿色，一眼望不到边。成群的牛羊像珍珠一样散落在绿色的地毯上，身后的牧羊人悠闲地挥舞着鞭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给草原辽阔的美又增添了一份无限的生机。
　　 微风吹来，一股淡淡的清香潜入心底。远方翻滚的绿浪，向着曼妮涌来。曼妮站起身，儿子，草原就是海洋，我们要学会自由倘佯，我们有大山一样的脊梁，何惧惊涛骇浪。
　　 妈妈，你说过的，我们草原人胸怀要坦荡，我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从那天以后宇飞再也不用跟着妈妈去煤场了，每天早上妈妈就用那辆自行车驮着他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把他送到学校，然后再匆匆返回转道去煤场等活，傍晚时妈妈带着一身的疲惫再把他驮回家。
　　 宇飞是个心事重的孩子，他懂得妈妈的辛苦，他不但有小女孩的敏锐直觉，还有大男孩的勇于担当，有时候他发现妈妈骑车的速度慢了，就嚷嚷着要下车。妈妈，你停下，我们俩赛跑，看你骑车快，还是我跑得快。
　　 曼妮没有把车停下，却暗中加了把劲，怎奈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坡下坡特别多，没多大一会曼妮又慢下来。
　　 妈妈，你再不停下我就跳下去了。
　　 曼妮跳下车轻轻拍了一下儿子的肩头。
　　 宇飞前面跑曼妮后面追，他们在和太阳赛跑，和自己的命运抗衡，洒落一地汗水，留下一路笑声，肩头飞过的小鸟为他们呐喊助威，头顶掠过的白云驻足为他们鼓掌，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剩余的生命温暖呵护着人世间最宝贵的亲情。
　　 五月轻来，绕过春暖花开，却依旧记得另一个人的存在。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曼妮牵着儿子的手来到他们经常来的那个山顶，遥望山那面的一座孤坟。儿子，要记得你父亲躺在那里看着咱呢，我们过得不好他会不安的，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走出这座大山！
　　 妈妈，你看那是谁，爸爸的小房子前有个人影在晃动。看——儿子的手指指向前方。
　　 也许是你的姑姑吧，你爸爸没别的亲人了，你爷爷奶奶怕伤心不会来这里了，曼妮轻轻地回答儿子。
　　 不是姑姑，你看，好像那个好心的江叔叔，说着宇飞就把望远镜递到曼妮的手中。
　　 曼妮的心咯噔一下，她不是意外他会来看自己的丈夫，她意外的是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一听到他的名字，怎么会涌动一种惊喜，莫名的情愫在心中流淌，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快，去把江叔叔请到家里来，我们还欠他钱呢！
　　 宇飞一听妈妈这样说，撒腿就往山下跑，曼妮跟在儿子后面，慢点，下山要慢点。
　　 滴答滴答，手机铃声响起，你好，你是曾曼妮吗？手机里传来很磁性的男中音，尽管这声音不熟悉但也不陌生，曼妮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感觉好听。
　　 我是，你是江宁伟吧，我正要找你呢，你来我家坐会吧！曼妮的脸涨得通红，话语急促语无伦次。
　　 放下电话曼妮欣喜若狂，她一路小跑回到家里，一番收拾停当后，就听见自己的儿子嚷嚷着进了家门。
　　 房子很小，又低又矮，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看着很舒服很亲切。这一下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说话没几分钟他们就像是偶然相遇的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