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人……”他叫了一声。没有答应，她不准又在想什么歪主意呢。他对着墓室里仰面躺着的她瞅了一会儿，捡起一块土坷垃往下扔，依然静荡荡的，只有土块掉在墓室里沉闷的声响。他又瞅了一会儿。
　　 “李莲……”他叫了一声，依然没有答应。不，她才不会有事呢，她在诱使自己下去，他才不会上她的当。他蹲下来，头向下往墓室里探，想要清清楚楚看她的样子。真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他的鼻子开始发酸，眼睛热乎乎的。
　　 “莲儿……”他大声叫喊，可是已经没有反应了。“莲儿！”他又喊了一声，这无异于对着一口枯井喊。他开始掉眼泪，慌里慌张寻找着进到墓室的绳索。她不能死，她怎么可能死呢，他不想让她死！这么多年了，两个人打打杀杀好几年了，她每一次都死里逃生。那一次她把他父亲害死后，他追了她三天三夜，最后在泗水一个口岸把她赶上，他在夜晚放火烧了她坐的航船，船里的人都死了，可是三个月后，她却在青城山下的一个酒店里等着他；那一次在关外，大雪茫茫，冰天雪地，呼气成冰，他把她踢进冰窟窿里，浸了半柱香的时间，可她还是没有死；那一次在湘西，他用蛊毒毒她，她也没有死。那一次在广西宾州，他和她在木棉花落的季节，在竹排上搏斗，他收手不住，一剑刺穿了她胸膛，她也没有死。那一次乞巧节，他一共往乞巧楼上射了三箭，她的丈夫儿子死了，她却又逃过了一劫。经过了那么多，他就相信，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不会死，她要缠着他一辈子。
　　 他把绳索一头绑在墓碑上，一头丢进墓室里。他沿着绳索往下爬。他感觉世界空了，所有的一切对他都不再具有意义。从前，他抛弃她，要跟邓小姐成亲，不就是为了甩开她，像拔出针刺一样，将她从自己的世界拔除吗？怎么到了现在，她真的死了，自己却流眼泪，后知后觉自己的人生不能没有她？这是怎么回事？人非得要面对死亡，才懂得生的好？人非要面对离别，才知道相聚的珍贵？他这下才明白，他们斗了那么多年，其实是在用恨去爱对方，恨也是一种爱的方式。原来他们一直在相爱。墓室很深，不过等不到两脚着地，他就放开绳索跳了下去。火把在她旁边燃烧，照亮着已经有百年历史的墓室。自从他们孙家从中原迁徙到成都，他的祖先就在这片土地下营造着孙家的地下皇宫。这里每一个墓室都是相通的，墓室之间隔着一堵砖墙。他做得太过分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他怎么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个充满阴郁的空气挤满无数鬼魂的地方？他真该死！他真不是男人！
　　 他仿佛孤魂野鬼，哭哭啼啼，声音哀厉。他颤抖着把手伸过去，要捧起她那张再不会笑再不会埋怨的脸。猛然的，就像点亮一盏油灯，就像平地一声雷，手才触及鬓发，她的双眼就睁开了，瞪得圆圆的，亮闪闪的，充满愤怒。难道是她死不瞑目？
　　 “莲儿，你……”
　　 孙政遗在被她一掌打飞时，他还以为那是李莲的鬼魂在跟他算账呢！直到她跳起来得意地笑着。她的笑声永远那么具有磁性，你可以说是少女的烂漫，也可以说是少妇的放荡。
　　 “原来你没死？”孙政遗总算明白过来了。
　　 “你没死，我怎么能死呢。”李莲抓起大刀，朝孙政遗指着。“要不是看在刚才你为我流泪的份上，今天就在你身上捅十八个窟窿！不过我要砍下你的手臂，以弥补这些年我受到的痛苦。”
　　 “我还是被你骗了，”孙政遗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天教你下来做我的克星。砍我手臂，让我做一个人人侧目的废人，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我是不会那么轻易让你死的，”李莲说，“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砍你手臂前，我还要让你看一样东西……”李莲把火把一踢，火把飞在墓室隔墙边。“你看，那是什么！”
　　 借着火把的光亮，孙政遗看见隔墙下有一些荧荧亮的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一堆散乱破碎的人骨头。
　　 “你知道这些是谁的骨头？”李莲笑着说。
　　 “谁的……”几乎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就明白过来了，顿时脸上露出恐慌悲伤的表情。“这些是……是旁边墓室里的？”
　　 “不错！”李莲说，“你把我关在这里，我想反正也走不掉了，可就是死也不能便宜了你。于是我摸到隔壁的墓室，借着长明灯，把棺材劈碎了，将你祖父祖母、父亲母亲的骨殖全部一根一根的砍碎……”
　　 “疯婆娘！”
　　 孙政遗强忍住疼痛，好似飞鹰捕食，直扑李莲。李莲早有防备，使刀迎面砍去。孙政遗就空中一侧，把刀躲过了，再把眼去看时，李莲已经抓住绳索往上爬。孙政遗大喝一声，抓住绳索使劲晃。李莲却放了绳索，把刀在壁上一插，有了着力点，她就借力一跳，跳在了坟墓顶上。孙政遗恰好脚踩着一块土坷垃，捡起来，却做飞镖使，趁李莲立足未稳，还来不及做防备，啪地一下，李莲哎哟一叫，倒在一边。孙政遗好似猿猴，抓着绳索，一眨眼功夫就爬到坟墓上，李莲却不见了。放眼一看，一个人影披头散发在墓地里飞奔。“疯婆娘，海角天涯也要追到你！”孙政遗提了自己放在坟墓前的宝剑，使起草上飞的轻功，跟着那个人影紧追不舍。
　　 追过了多少个市集郡县，多少个湖泊河川，披星戴月，斗转星移，不知道追到了哪里。视野开阔了很多，景致也与成都府大不相同，一眼望去无非是杨树林，柳林子，气候也变冷了，黄叶纷飞，寒风刺骨。两人追到一个黄土坡上，坡如斧劈，断岸千尺。无路可走，李莲转身就和孙政遗一刀一剑打。两个人都是有十分力，不留九分劲，好像不把对方杀死誓不罢休。一个说她不该把祖宗坟墓刨开，一个说他不该杀她丈夫儿子。斗得不可开交时，男人脚下忽然一陷，原来是黄土松软，往下坍塌，哗啦一下，他就滚下坡去。千尺高坡，纵然大命不死，也要七残八废。女人眼睛却冷了，全身也冷了，仿佛从头到脚泼了一桶冰雪水。她都来不及跟他说最后一句话呢，哪怕是一句咒骂他的话！这有什么意思？她做的这一切，不就是为了看见他脸上痛苦悔恨吗？老天爷是在耍她，让她始终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鸳鸯戏水，没有鸳，还怎么戏？琴瑟和鸣，没有琴，还怎么和鸣？她和他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戏水与和鸣，现在他不在了，她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负心汉！”
　　 她呼喊着，纵身跳下。她想，他不能死，她不让他死；他也不会死，从前的每一次，他都大难不死。那一次在得知他和邓小姐订婚后，她偷偷跟着他去到山东海边的盐场，在妓院里她把他抓住，把船摇出很远很远，摇到蓬莱仙岛之外，然后将他丢进海水，半年后他却在泗水岸口，放火烧了她坐的航船；那一次，他去嘉峪关外煮盐卖盐，她在水源里下了药，将他捉住，放在骆驼上，把它往沙漠里赶，以为他不渴死，也会被晒死；可是半年后，他就找到她，追着她到了关外，将她丢进冰窟窿里，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次，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脑袋。那一次在湘西，她从当地人手里买了一条毒蛇，夜晚丢在他床铺上，他被咬了，却又没有死。那一次在广西镇南关，百花盛开的春天，他们在江面竹排上搏斗，她在他脖子上砍了一刀，血流如注，可万幸的，他没有被砍到要害，又活了下来。还有一次……
　　 四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醒来，自己躺在小河沟边。望着天上蓝蓝的天，听着河水潺潺，往事有如昨梦。她走了两天才从河谷里走出来。没有发现男人的尸体，那么他一定还活着，她要找到他。找他干什么？在跳下黄土坡时，她还想假如他们活着，她就扑在他怀里，轻轻的跟他说，“咱们不斗了，咱们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着平静的生活。”可也奇怪，等她找不到他的尸首，认定他还活着后，复仇之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假如抓住她，一定将他剥皮挫骨！”
　　 西风残照中，远远的望见前面光秃秃柳林子里挑着一把笤帚，掩映着七八间草房。走近了，却是在十字路口，一棵老槐树下开着一家村店，泥墙草盖，狗吠牛哞。只有三个酒客，两个一起，一个单坐。单坐的那个满嘴络腮胡子，李莲走进来了，他眼睛抬也不抬，只顾扒拉着一碗面条，就着一壶酒。两个一起的，看着不像好人，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老是睃着李莲。
　　 “小官人吃什么，可喝酒？”老板绕过酒垆，笑嘻嘻问说。李莲已经化了男装，所以老板叫他“小官人”。老板身材不高，但很敦实，单眼皮，细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动，脸上一骨朵一骨朵的肉，他一笑就让李莲想到了“奸邪”这个词。
　　 这敢情不是什么好店面。
　　 不过她实在太饿了，拔不开脚，就在一张远离那三个酒客的酒桌坐下。“来一份小面……”她说。
　　 “俺们这里没有小面，有热腾腾刚出炉的大馒头，熟牛肉也有。”老板表情声音很谄媚。
　　 “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
　　 “听你口音就不像俺们这里的。这里是河北地面，过了那片杨树林子，就是大名府了。”
　　 “原来到河北了……”她想，她和孙政遗从成都追了那么多日子，原来已经到了河北。
　　 老板说：“官人要什么？”
　　 “来一盘熟牛肉，两个馒头，再来一碗热汤。”
　　 “要酒不？来一角，暖和缓和身子也好。”
　　 “好，打一角酒吧。”
　　 老板端着酒菜出来时，那个满嘴络腮胡的男人把他拉过去问了些什么。
　　 “你尝尝这馒头，煊着呢！”老板把酒菜摆在李莲面前，自卖自夸说。
　　 李莲把馒头劈开就要大口吞咽，忽然想起旁边有人在看，就侧了身子，掰着馒头吃，把嘴填得满满的。又喝汤水，全身热乎乎的。再夹熟牛肉，咂口酒，两个面颊就红扑扑的。不一会儿就把酒菜汤都一扫而光，转头看旁边，那两个人还在睃着自己。她思忖此地不可久留，把银子一扔，说：“不用还了！”就闪出酒店外面来。一面走一面想，那个络腮胡的男人看着眼熟得很，却记不得在哪儿见过了。她往大名府的方向去，孙政遗一定在大名府。前面是一条旱堤，堤边一两排整齐的杨树。天色不早了，又冷，她本想在酒店里借个床铺睡个觉的，只是感觉里面的都不是好人，就赶着走出来。现在离开酒店也有些远了，身子也困乏，不如就在杨树下眯一晚上。她越想越困，才一坐下，就挨着树干睡着了。
　　 不是睡着了，是被迷倒了。
　　 醒来时，冰冷非常，把眼一扫，自己却在一间女人的闺房里，绿窗朱户，春宫屏风，罗绮飘香。才想要推开门去看个究竟，又走不动，呀！手脚居然都被绑在椅子上，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思来想去，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越想脑子越疼。难不成早在酒店里就被别人下了药？酒店里的那几个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鸟，他们把她绑来这里做什么？莫非那些男人是想对她做龌蹉之事！她又是急，又是气，又是悲。急的是双手双脚被绑着，纵有再大本事也逃不出去；气的是孙政遗，要不是因为他，自己也不会被抓来这里；悲的是，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就要被几个臭男人玷污糟蹋。她啪嗒啪嗒掉眼泪。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主见的，假如那些人真要行禽兽之事，自己就咬舌自尽。
　　 正心怀忐忑，外面传来脚步声，其中也有女人的说话声。女的说：“你们是怎么抓住她的？”一个男人说：“我们开始只是认为她很清秀文弱，身上有银子，偷了她银子就得了。没想到那个顾客却告诉我们说，她是女扮男装……”女的说：“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另一个男的说：“不知道。药还是他给我们的呢。他说，一般的蒙汗药药不倒她。”女的说：“蹊跷得很，那个人怎么平白无故指点你们抓她？”说着他们就到了门口。最先进来的是那个酒店老板，他把头伸进门来，把眼在李莲光灿灿的身上一溜，笑了。
　　 “如果不是有人告诉，我还真以为你是个清秀的公子哥，身上有大把银子呢！”他涎着脸，搓着手，走了进来。“待我看看你那馒头煊不煊？”伸出咸猪手要往李莲胸口摸来。
　　 “张小店儿，你敢动她一下，我砍了你双手！”那个女人腆着个大肚子，大摇大摆走进来，头发又黄又乱，脸上的铅粉有猪皮那么厚，穿了一件又旧又脏的貂皮夹袄，手上拿着一条手帕。她旁边跟着在酒店一起喝酒的那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一个手里提着一个小木桶，拿着一包东西。
　　 “李姐儿，”那个不拿东西的男人笑着说，“张小店儿从一直在惦记着这女人，昨晚如果不是我看着他紧，他早过来把她梳弄了。”
　　 李姐儿说：“王九哥，你做得好。要是张小店儿把她梳弄了，咱们还怎么趁银子！”
　　 那个拿小桶的男人有些气恼，白眼看张小店说：“张小店儿，咱们说好谁也不能弄她，等李姐儿来验货。我都没弄呢，你凭什么！腌臜泼才！”
　　 张小店儿嘻嘻笑说：“马棍儿，看着这么一个光溜溜的女人在这里，那脸蛋，那奶子，那身段……实在心痒得很。其实摸她一把也无妨的……”
　　 王九哥说：“我看她年纪也不小了，估计不是嫩瓜了……”
　　 李姐儿说：“长得不错，腰很细，验一验才知道。客人破瓜，那可是几十两银子！”
　　 李姐儿挺着胸，腆着肚子，审了李英一圈儿，连连说好，这等好女儿家，在大名府找不出三个来。又问，
　　 “姑娘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