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一肚子气，不回答。她拿定了主意，要是他们再有什么非礼举动，就咬舌自尽。那个叫王九哥的好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她想什么，他就知道什么，说：
　　 “李姐儿，我看她鼻子直隆隆的，是个有主见烈性的女子，把她嘴巴堵上，否则咬舌就不好了。”
　　 李姐儿说：“说的是。马棍儿，你去把她嘴巴塞了。”
　　 马棍拿了一块天晓得是什么布条，臭臭的塞进李莲嘴巴里。
　　 李姐儿又说：“你们把她扶到灰桶上坐着。”
　　 张小店儿笑说：“这个我来！”
　　 他过来抱起李莲，放在那个小木桶上，放下后，还故意在她身上捏了一把。坐下后，马棍儿解开那个小包儿，凑到李莲鼻子下，一闻，李莲就连打了三个喷嚏。她一打喷嚏，木桶里的石灰就扬起来。
　　 李姐儿看了直摇头，斜着一双鼓嘟嘟的白眼睛：“晦气！晦气！不是嫩瓜，值不了几个钱儿了。”
　　 张小店儿笑说：“不是嫩瓜才好，那活儿就熟门熟路了！”
　　 李姐儿说：“你们先别解开她，给她盖一张被子，再绑她一个晚上，挫挫她的锐气。等她心气软了，就让她招呼客人去！”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走了。李莲那个气，巴不得现在就死去。到了晚上，风打得窗户响，越发冷了，李莲在被子里哆哆嗦嗦。忽然，门外又有脚步响，偷偷摸摸的，悄悄开了一条门缝，一道烟也似溜进来，接着又把门关上。呀，是张小店儿，他来做什么？
　　 “小娘子，等我久了吧！”他搓着手，笑吟吟的，两眼大放光芒，口水都从嘴里淌出来了。“我们在酒店里做那个营生，不知道多少年了，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你这么标致的。敢情是老天爷开眼了，为回报我所以将你送上门来。”走到李莲身边，手一扯把被子扯开了，李莲的身子又暴露在他面前。
　　 李莲想，罢了罢了，今晚一世清白保不住了，等我松开了绳索，再把你们砍成十八段，然后去找那个负心人报仇。
　　 “小娘子不要害怕，我会让你舒舒服服的。”
　　 张小店两手在李莲肩膀上一放，她脑袋就一阵眩晕，两眼发黑。怪的是，张小店儿却发出惨叫，等她能看清眼前的情况了，张小店儿早已倒在地上，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血从脖子那里汩汩流出，淌了一地。而房间里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个人，那个在酒店里独自喝酒的络腮胡酒客，——啊，他不是络腮胡，孙政遗没有络腮胡，络腮胡只是他的伪装！
　　 他卸掉伪装，一边得意笑着，一边给李英拔掉布条，解开绳索。
　　 “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里？”
　　 “确切的说我一直看着你被关在这里。”
　　 “你混账！为什么不早出来救我？”
　　 “你说呢？”
　　 “你……你是想看我出丑，是不是？”
　　 “确切的说从头到尾一直是我在让你出丑。”
　　 “啊？那个告诉他们我是女扮男装的人就是你？”
　　 “不错，帮他们下药的也是我。因为你精得很，一般的蒙汗药，药不倒你。”
　　 “混账！我要杀了你……”
　　 “等等，”孙政遗早已经闪到门口，将门打开，冷风吹着雪花落在门坎边。“先穿上衣服！”
　　 孙政遗往门边又一闪，不见了。等李莲穿好了衣服，窗外响起萧萧斑马鸣。她就从窗户纵身一跃，跳在了妓馆的后院里。黑夜中，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一匹红色马栓在木桩上，在白雪映照下火炭一般，连鞍鞯都装好了，还是镶金的。李莲就雪里一扯，把缰绳扯出来，跳在马背上，用力一踢，红马迎风长啸，拨拉拉踏雪而去。
　　 五
　　 天雨雪，街面几乎看不到人。孙政遗和李莲一匹黑马，一匹红马，在大名府街巷间飞驰，仿佛流星赶月，天马行空。李英正追着，拐了个角儿，看不见孙政遗了，只见前面一队人马拖枪曳棒，在一个府邸前喧嚣，看了看，原来就是大名府知府衙门。李莲心里疑惑，把缰绳收紧，走近去看。里面一个着团花闹装，头上戴花的公子哥儿，看见了李莲，又把马儿相了一会儿，就指着她叫说，
　　 “来人啊，把她拿下！”
　　 一伙官差就把李莲叉了下来。李莲心里纳闷，自己没偷没抢，又不杀人，怎么平白无故就抓我？跌在地上嚷着：
　　 “放开我，官差怎么乱抓人！”
　　 公子哥儿大骂说：“你个泼妇，现在人赃俱获，你还说乱抓人！”
　　 “什么人赃俱获？”
　　 公子哥儿指着那匹红马说：“这宝贝是我的坐骑，是当今皇上赐给我父亲的。你好大胆，把它偷了！我把你拉到牢里，打个半死。”
　　 不容分说，就把李莲押到大牢里审。李莲心里想，又中了那负心人的计谋了，否则那匹马怎么就恰好栓在后院，还备了鞍鞯？果然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次次都被他赶在前头算计！
　　 押到大牢里，公子哥儿抓起鞭子就要打。李莲眼睛滴溜溜一转，说：
　　 “先别打！我确实是个盗马贼，专盗官宦人家的宝马。”
　　 公子哥儿说：“好啊，谁家的不偷，专偷我们官宦人家的马儿，你和我们当官的有什么深仇大恨？”
　　 李莲说：“其实和我盗马的还有我男人。”
　　 “原来你还有同伙！”
　　 李莲说：“盗来的宝马，都是我男人出卖的。你只要把他抓住，就准知道那些马儿藏在哪里。”
　　 公子哥儿琢磨，抓住了她男人，找到了那些宝马，将它们还给主人，里面说不准有当大官的，他们一高兴，就要提拔我父亲；父亲总说我不务正业，是个败家子，我只要把这件事做妥当了，他不就高兴，再不对我管束，说三说四了？想着想着，心里就美滋滋的，说：
　　 “你怎么说我就怎么信，你当我纨绔子弟都是傻子？”
　　 李莲说：“我说的是不是真，只要抓住了我男人就知道。”
　　 “奇怪，你怎么要把自己男人送来大牢？”
　　 李莲说：“他在外面勾三搭四，我们早同床异梦了。”
　　 “那怎么才能把他抓住呢？”
　　 李莲笑说：“你只要听我的，我让他乖乖自己来府衙认罪。”
　　 接着，就对公子哥儿说出她的计谋来。
　　 原来那红宝马是孙政遗从公子哥的私宅里盗出来的，故意栓在妓馆后院里，让李莲骑上去追赶他。他先前给府衙递了张飞笺，说是晚上盗马贼会骑马经过府衙。李莲不知道，一看有马，就骑上去追赶孙政遗，不想中了孙政遗的套。自从李莲被押进监牢，他每天不是在府衙周围看情况，就是在大名府街巷转悠。这一天在城门口一个茶肆里吃茶，看见许多人围在门边看着什么。他混进去看，上面大意写着，今有女盗马贼李蕾，籍贯不知，挨不过严刑拷打，死在监牢，希望有知道她籍贯住所的人将她尸首认领还家。文字旁边还画了李莲的肖像。孙政遗一面看一面忍不住笑，心里思量说：
　　 “别人不知，我不知？这肯定是她出的鬼主意，让我去认领，好来个瓮中捉鳖。有哪个盗马贼那么蠢，公然到府衙去认领同伙？这告示明摆着就是只给我一个人看的，她知道无论她是生是死，我准会去。可我偏偏不上你当，给你来个将计就计！”
　　 打定主意，晚上他回到旅店易了容，大摇大摆就朝府衙来。到了门口，抡起锤就大声敲鼓。衙役把他带进堂去，因为是审红宝马的事儿，所以把门关上，没有公开审理。公子哥儿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说：
　　 “下面之人击鼓为何？”
　　 孙政遗说：“是为今天贴在城门口关于盗马贼的告示而来。”
　　 公子哥儿说：“你有什么要说的？”
　　 孙政遗说：“小的认得这个叫李蕾的女盗马贼，她惯常偷盗官宦人家宝马，拿到鬼市子卖好价钱。”
　　 公子哥儿一听，心里乐了：那女贼果然算得准。说：“你姓甚名谁，为什么认得女盗贼李蕾？”公子哥把眼去瞧那下面的几个差役，只要他自称孙政遗，就马上将他擒拿。
　　 孙政遗却说：“小的叫秦风，也曾在塞外养过马，赶到内地来卖。不想有一天晚上，在十八铺子，被一群盗马贼抢走了。那女匪首自称李蕾，我问了当地住户，他们也说李蕾是百里之内有名的盗贼，老家本是成都府人氏。今天小的在告示上看到她的名字，又看到画上的人和她有几分相似，所以斗胆来相告。”
　　 孙政遗这么一说，把公子哥儿心思弄乱了：到底是牢里的女人说的是，还是堂下这个男人说的是？下面的人不叫孙政遗，抓不抓他呢？想了想，说：“假如我把女贼尸首提出来，你还认得她吗？”
　　 孙政遗心里偷偷乐：“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兴许不认得了。不过我听说有一个认定女匪首李蕾的好办法。”
　　 “什么办法？”
　　 孙政遗说：“我听说女贼右半边屁股上，有一个黑痣，其大如钱。现在只要把那死的人剥了裤子看，就知道是不是女贼了。”
　　 公子哥儿自己也笑了：“还有这样的好办法！不妥！不妥！先不说这样做不尊重死者，就说那些告诉你的人又是怎么知道，女贼屁股上有一疙瘩黑痣呢？这不是很荒谬吗。”
　　 孙政遗说：“也不荒谬。女贼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哪还管什么礼义廉耻，和她上床的男人天晓得有多少。”
　　 公子哥儿说：“你说的也是。来人，带女匪首！”
　　 官差去了一会儿，就把李莲带上来了。公子哥儿二话不说，就让官差抓住李莲剥裤子。说：
　　 “下面这男人说你是犯案多年的女匪首李蕾，右半边屁股上有一疙瘩黑痣。”
　　 李莲瞪着笑嘻嘻的孙政遗：“你都跟他们说了什么？”
　　 孙政遗说：“将计就计。”
　　 李莲偷食不成反蚀把米，气饱了，用尽平生本事，在两个抓她的官差里一挣，挣脱出来，抢过他们的朴刀，咔嚓一下，先砍翻了一个。公子哥儿吓得面如土色，躲在案桌下大喊来人！前前后后的官差衙役都聚到了大堂里。李莲正在气头上，一刀一个，砍伤了好几个人。又挥舞着刀，来砍孙政遗。孙政遗哈哈大笑，夺路而走，出了大堂，飞上院墙，跑了。竟然当众说她屁股有一疙瘩黑痣，李莲那里能放他走？也闪出大堂，跳上院墙，追了上去。
　　 六
　　 追了几天，转到一个大市集。十二月的大晴天，雪化了，阳光暖洋洋的格外耀眼，一切都好像在铜镜里一般，亮闪闪的。星货铺里一个女人在卖帷帽，帽帷有各种颜色，黑色的，白色的，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李莲想，买个帷帽也好，遮遮阳光，否则看什么都晃眼。牵马过去问价钱，那个女人却说：
　　 “你是不是叫李莲？”
　　 李莲忖度，这又是孙政遗的计谋？“我是李莲又如何……”
　　 女人听李莲一说，就在帽堆里拣出一顶青绿色帽帷的帽子来，说：“刚才有位官人给你买的，他说你喜欢青草色。”
　　 李莲心里嘀咕：不知道他又耍什么花招？拿了帷帽撇撇嘴看看，也不戴，放在马鞍后。走了半个街市，前面一个女孩儿挑着一只柳篮子，篮子里满满的都是鲜花，这季节还有鲜花，可真是神奇！她当然不知道，早在中国汉代，已经有温室栽培了。李莲是爱花的，或者说是爱美的，看着那么多红红绿绿的花儿，心里直痒痒。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好久不照镜子了，如今的样子是不是蓬头垢面？这等模样头上插朵花儿，那是何等俗气？她又想起妓馆里的那个老鸨，不插花不涂粉，丑则丑还显得自然，一插花涂粉，倒不伦不类，不人不鬼了。所以她就把心收回来，眼睛直视前方，不去看那一篮子花儿。不过那个小女孩倒迎过来，给李莲道了个万福，说：
　　 “小姐可是叫李莲？”
　　 这又是他的诡计。“是又怎样……”
　　 女孩在篮子里拿出一朵红红的桃花，说：“刚才有位官人送你，他说你喜欢红色桃花。”
　　 李莲想把桃花丢了，忽然又舍不得。她现在的感情怪怪的，有点想哭，可是又有点想笑，想提起那股对他的愤怒，可是好像那愤怒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提不起来。她前后扫了一遍，没有发现他那张嘲笑的脸，于是利索的把花插在发髻上，接着又前后扫了一眼。她牵着马转到另一条街来，前面一个酒店旁栓着他的黑马。她也过去，让酒博士把马栓了，走进酒店前，在门口住脚站了站，拉上一副凶狠的表情，然后才进去。他背着她坐着，她却偏要对着他面坐，却又假装不看他。等了很久，店老板酒博士也不过来招呼，正要发作，酒博士端着几样时新菜蔬摆在她桌前，一面摆一面说：
　　 “想必你就是李莲小姐吧！这是你对面的那位官人给你点的，他说你喜欢吃煎鱼，喜欢吃西施乳，喜欢吃爆炒牛蛙，俺们店做的不知道可合你胃口，你尝尝。”又摆下一壶香喷喷的茶水，“这是福建白茶，也是你最喜欢喝的。”又摆下一碗碎玉一般的白饭，“这是师姑粳，每一粒米都是精心挑选的。”
　　 西施乳就是河豚腹部的肉，酥软滑腻香甜，好似人乳，故而美其名曰西施乳。李莲一样一样都尝了，虽说北方调料略重，不过基本口味还在。味蕾一被刺激，过去美好的回忆就好像山洪暴发，一发不可收拾。她垂头低眉，不敢看他一眼，生怕自己脆弱的感情被他捕捉到，让他以为自己就这样败给了他。她要恨他！恨他！
　　 天色不早了，李莲和孙政遗就在酒店里住下。冬天的夜空，更有一番清幽的景致。对着窗外满天星辰，李莲开始后悔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他们原来是如此相爱，只是由于一些家庭或者其他其实无关紧要的原因，他们才没有在一起。现在她的丈夫和儿子都不在了，他的父亲、妻子也不在了，那些阻碍他们在一起的东西都不在了，他今天的各种暗示，不就在说，他们不用刀剑相对了，可以成为夫妻，去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过平平静静的生活了？对，他一定是这么个意思。她把自己干干净净洗了一遍，拿出那套换下的女装——一袭水绿色裙子，挽了个堕马髻，在上面插上红红的桃花，薄施粉黛，她上一次这么打扮给他看，还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