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渡，是一种风景，更是一种生活的无奈。许多年后，当我再次返回家乡，原来的渡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连接两岸之间一座宏伟壮观的大桥。李丫头还在书本里惊起一滩鸥鹭，她大概永远想不到，处于农村底层的孩子，是如何争出一个彼岸的渡，如何向往一个美好的明天。
　　 明天，总是一步步让人深陷。时光这把杀猪刀，剐开的都是生活的累累斑痕。渡，成为一种意象，在里面抗争，挣扎，沉浮之间，几多滋味几许感慨。行走的路上没有一条真正意义的船可以作为引领，在水路交接的地方，我仿佛看到人们按住自己的伤疤彼此相望，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等待怎样的结果。
　　 我在这多化的世道里找寻亮光，希望能从某个角度找到对它的轻判。但是，一次次的失望让我失去坚持的勇气，继而沉沦为一种安然的接受。我以玩笑的方式诵读李丫头的《如梦令》，并随意曲解。我害怕李丫头知晓，一千年后的现在，溪亭不在，鸥鹭已绝，藕花之上没有坐上慈悲的佛祖，唯有不停流经的水，还在无声无息……
　　
　　 8、妆
　　 是神来之笔么？晚霞穿过云层变幻成火一样的颜色，在即将沉没时仍旧展现它自然从容的美丽。风，那时候正好吹起，风筝在云层底下飞。黄昏中，我听到孩子们的欢呼，看，多么壮观的火烧云。
　　 那时候，我还发现一张脸，和我一样的姿势在仰望。她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这个细小的动作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鄙夷和不屑，从我的兴致里穿过，并迅速移开。
　　 我陷入一些破碎的记忆，那里面藏着我对生活的迷恋。从天真的孩童，直到华发的迟暮，人生就像一场戏剧，剧情的反复，被人为地操纵，滑稽而且可笑。
　　 有一些话，讲出来的效果远不及身体力行的千分之一。甚至用文字表达出来，也并非原来的样子。但人总是要倾诉的，面对灰暗的墙壁喃喃自语，不如指尖的跳跃，那里面至少弥漫着沉浸的温度。
　　 旧时光总是丢在身后的路上，我捡拾起来，大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比如，我曾经热恋的恋人，此刻就站在我的不远处和我一同看晚霞褪尽，然而我们却似乎视而不见。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来源于互相呈现的姿态，迥异到水火不容。
　　 曾经，我是那么深爱她。她的美丽无论以怎样的妆容出现，轻描淡写都是一种极致，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纯净。她的眼睛是一面镜子，映照我多年荒凉时光里的隐语。
　　 我一直以为，在那面纯净的镜子里，我们的爱会至死不渝。但我忽略了人的多面性，因时光的冲击而产生的偏移，就像一个人在路上行走，总会遇上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改变自己的初衷。爱情，原来是不可以当饭吃的。
　　 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们已经相携走过很多年。
　　 时光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会慢慢地磨圆你的棱角，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恍惚度过。直到有朝一日突然转身，才发现自己已不是原来的自己。她的眼神开始变得忧郁，那些逝去的青春和光华，覆水难收。
　　 然后在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她涂抹很厚的妆容，极力抚平自己呈现的岁月。她变得不再爱笑，我在她的脸上难寻她真正的表情。那些丰富表情的体现，会灼伤她平整的容颜。那些粉末，会随着表情的变化簌簌而下，这是她不能容许的。
　　 其实，我真正体味的并不止这些。一个人，学会了过度掩饰是很可怕的，虽然我们谓之为成熟，但成熟真的就是这样的么？我们达不到表里如一，那么活出一个真正的自我，在自我世界里做一个简单的自己，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呈现于我的，仍然是亮丽的色彩。然而，那些色彩下决绝的刻意，让我平凡的心有一些小小的抵触。淡妆浓抹总相宜，念起这个句子时，我感受更多的却是世道的嘲弄，以及那些掩藏于心的难以捉摸。
　　 我们会随着年龄的递进变得越来越世故，这是不可避免的。人总是要成长的，然后慢慢走向黄昏，每个人都不可能拒绝。如果，有那么一次机会，我们可以返老还童，我亦不会接受。人生本来已经够多苦难，我不愿意它们重来一次。
　　 老了就是老了，要敢于面对。保持一颗积极向上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永远无法把自己定格在一个画面里，就像这慢慢褪下的霞光，从日出到日落，流动的景致才让人觉得那么自然真实。
　　 那样一张精致的脸，精致到这么多年过去，我几乎不敢相信。依然青春亮丽，手术的痕迹并没有半点的体现。我在感叹大自然无情的同时，更惊叹于人类的智慧和行为。如果彼此陌生，在没有验证身份之前，我是绝然不会相信，三十岁的容颜下会游走一具苍老的身体。
　　 夕阳之下，我们终究是呈现了不同的色彩，无论外在和内心。她鄙夷的眼光之后，我审视地看了看自己。面对那么好看的火烧云，自然从容的美丽，她慢慢地蹒跚出了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起来。而余晖洒在我的身上，格外温暖。
　　
　　 9、空城
　　 远古的城墙被拆了，那是若干年前的事，荒芜得没有人确切地记得日期。霓虹灯占据了城市的夜晚，排山倒海的人群涌入，他们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驻扎，或游荡。城，成为最大的自由场所，广漫得没有边境。
　　 你从床上爬起，床板轻微地动了一下，你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城市在睡着，许多人都在睡着，他们的梦也许正处于一种迷糊状态，经受不起半点风吹草动。你打开密闭的窗子，风，突然就窜了进来，树叶在昏黄的路灯下奔跑。你裹紧厚实的棉衣，风还是轻易就进入了你的骨头，你不觉得冷，冷，已经是很习以为常的事了。
　　 极目而望，仍有许多地方沉浸在黑暗中，深深埋葬跳动的呼吸。时光就像一场电影，折叠了太多的细微末节，屏幕前闪亮的人物，以及剧情的起伏，同样受制于后面无形的黑手。你看到的疤痕，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你在城市里挣扎，总幻想着明天的样子。
　　 然而，明天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等天亮，你就会从睡梦中惊醒。楼下的吵闹声如期而至，从你入住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这样的，也许以后都不会改变。那些吵闹声里，有买卖的吆喝声，还时不时掺杂急促的婴儿的哭声。然后，你又可以听到早起上学的孩子下楼的脚步声，混杂几声常规的叮嘱。新的一天就在这样的情境里向你打开，你的等待周而复始。
　　 你会突然觉得像是被什么抛弃了，或遗忘了。你执着地往前走，却始终抵达不到你真正想去的地方。时光断裂，你也回不到你的过去。在那样贫瘠的岁月里，你依然可以找到快乐，可以安静地睡到天亮，但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自嘲地笑了笑，不，还是有一些的，包括工作和房子，是的，就是现在住着的房子。
　　 那是你许多年的努力和汗水，是的，你终于拥有了。挤在出租屋的生活和你告别的那一天，你兴奋异常，你对自己说，你在城市站稳了脚跟，被窗口切割的天空也有属于你的一块。但很快你就发现，你像奴隶一样背负着这个城市给你带来的沉重，以至于你半夜会突然地醒来。
　　 你在人群中穿梭，他们都和你一样，面无表情，匆匆赶路。你在上班的途中，啃着一块面包，面包很干涩，你没有水。你不停地看手表，骂着交通拥堵。你担心在最后一刻没有赶到，领导的眼神像刀。你的心情越来越烦躁，你开始厌倦，但你无路可退。
　　 城市很饱满，饱满的极致就是虚空。突然的感觉空，面对纷纷纭纭在城市挤压的人群，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权力的竞争，利益的角逐，人心的沟壑，城市不再是城市，只是人们聚集在一起的竞技场。刀光剑影，英雄一茬一茬地诞生，一茬一茬地消隐，拥有和失去，往往来得如此戏剧。
　　 你的内心空落落的。你开始怀念，将记忆定格在来时的路上。你告别你的根，一种无形的真实与朴素。可是，它们以后也会不复存在。城市的空，正以一种所向披靡的速度蔓延。越来越多的人，沦为城市的子民，他们都无法返回。
　　 就像现在，你依然站在这个城市的某个窗口发呆。风声还在吼着，冷冷的月光将城市覆盖，城市渐渐地在月光里浮起来，没有半点重量。所有人都睡了，你唯愿他们都不要醒来，梦里是一片祥和的世界。只有此刻，你才感觉自己所处的位置，像云端，像故乡，像原野般的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