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出让她去见他父母。他年龄大，父母催着结婚，算起来他们应该算是同乡，他们老家所在的两个县城隔得并不远。她高兴地答应了。两人约好国庆一起回他的家。他亲昵地喊她老婆，她捉狭地拿拳头打他，其实心里比喝了蜜还要甜。快到国庆的时候他说他的父母喊他们春节再回去，到时就一并把酒席办了。她嗯嗯地答应。谎话往往隐藏在最真实的常理当中，就连大脑保持清醒的人都难免会上当，就更不说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她。那时他们已经一起住在厂区外面的出租屋了。都要结婚的人了，还会怀疑什么呢？他说他表姐在县医院住院要花点钱，打电话喊他借钱，他的钱存的是死期，准备春节两人结婚时连本带息一并取出来。要不先取她的，先给表姐应应急？她想都没多想就把存折本给了他。说密码的时候他问了两次，他盯着她看，那分钟天一定是黑的，要不然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他当时的表情？很久以后她都这么想。
　　 他把她存折本上的钱全部取光了。然后，人就不见了。
　　 哭过一阵，又从出租屋里搬回宿舍，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又回到原点。只是最深的伤害和无法言说的痛楚从来不会在表象上出现。生活照旧，只是她瘦了、黑了，老了。除了后面两个月的工资，她一无所有。三年多的辛苦，换来的就是最后两个月的工资，她想过死，甚至想过怎样才算死得不难看？但后来想想又算了，何必呢？她在那么远，她真死了，兴许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算了，算了。
　　 电话里，她问过她两次，是不是生病了？她说没有，只是最近这里风沙有点大，袭了眼睛。说好了过完春节就回去，马上就要见面的人了，电话里还有什么说的？于是，就挂电话。
　　 回来以后，她没有给她说除了最后两个月的工资，她什么也没有。在广州的一千多个日子，有过些什么，她从来不说，她也不问。像约好的似的，两个人从来都不提。休息了一阵，她决定做布艺，说布艺都有点滑稽，就是去老街的裁缝店称来做衣服剩下的布头，缝成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填上棉花，拿到夜市去卖。老街的裁缝店是多年的老店，布头多，再则便宜，一斤多的布头，才收她十几块钱。本来就是用不着的碎布，有人收，还用钱收，何乐而不为？她愿买，还拿钱买，裁缝店上哪找这么好的事？一天一天，她的生意就这么做下来。好的时候能买上几十个，两个星期的生活就轻轻松松地拖起走了。她在农场的劳保早就没有了。那是当年从大城市来的知青们在山上建立的农场，如今那些知青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谁还管那个曾经风火一时现在寸毛不生的地方？她是从大城市来的的知青，很多来的人都走了，她没走。在农场的最后一年，她在水井边上捡到她。捡到她的时候，除了一块包她的花布什么也没有。她让她随了她的姓，她跟着她从农场到了县城，住在一个不知她托什么人找到的房子里，小的时候记忆里总是滴滴嗒嗒的水滴从屋檐往下漏，黑漆漆的瓦房，一块块旧瓦常年被风吹日晒，开春雨大，她和她把屋子里所有能接上水的家什全用上了，大大小小摆在地上，她们坐在床上，她觉得她们的床像船，被水冲得要飘起来。
　　 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老是来找她。那时她还小，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她让她叫他叔叔。叔叔很温和，脾气也好的样子，偶尔她留他下来吃饭，吃饭的时候他给她说笑话，她就看见她的眼里总有些小星星，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喜欢他在她们家里吃饭，他来她们家，她就可以在外边多玩一会儿，总是他走了，她在院子里大声喊她的名字，她才高兴地跑回家。她希望他天天在他们家，那样她就可以天天在外面玩到天黑。有一天，她出去买菜，他来了，她在做作业，她抬起头看到他，她看到他的脸特别严肃，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他问她：“你从哪儿来的？”
　　 “呃……”她很懵，她不知道他问的啥话。
　　 “从哪儿来的滚回去，你个拖油瓶。”
　　 她很害怕，她不明白平日好端端的特别和蔼的叔叔是怎么了？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发烧了。
　　 有一次她发烧了，后来好了，她说她发烧的时候说了好多胡话。
　　 “我给你说，你给我小心点，以后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让你滚回农场去。小杂种。”
　　 她手里的笔滑到了地下，咣啷一声。可她不敢动，好像她动了她就会挨他的巴掌。
　　 他们都没有听见她回来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看到她，她站在门边，脸上笑着，但又像在哭。他和她说了什么她记不得了，只记得她手里的菜全部散在地上，她踩烂了一个西红柿，他抓着她的手，她看见她奋力地把他的手甩开……后来叔叔就再没来过。后来也有人来找过她，她听见她说小妮子也大了，过起也轻松。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傲慢的。再后来她们家里就很少有人来了。
　　 她依然很少和她说话。她从来没有抱过她，当然，她也很少和她亲近。她总是那么严格，她很早就教会她洗碗，洗自己的衣服，天晚之前必须回家。然后她很早就会打理自己的一切。她知道她是她捡的，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别人说过，她是被没有结过婚的她捡的。她不敢在她那里奢求太多，她能供她吃，让她穿，让她上学，已经够了。她对她向来都很严厉，她似乎从来没有夸奖过她。即使那个时候还没有完全长大，她已经懂得不用在她面前哭诉和倾吐，她只是她一时兴起捡来陪她一起吃饭的伴，她只需要她快快长大。
　　 她有老寒腿，当知青时在农场落下的。在家里时是娇姑娘，坐了火车和客车又坐拖拉机，才来到这里。他们发誓响应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把这个一片荒凉、杂草众生的高山打造成高原明。她是队伍里最上进的一个，他们来了之后才修建的知青房，水气还没干透，别的女孩子都不愿睡靠墙壁的一面，她睡。时间不长，膝盖下面一截逢到下雨就隐隐作疼。现在老了，更疼得无法。她给她买过药，无济于事，逢到变天，要疼的地方照样会疼，疼得厉害的时候会起不来床。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出不了门，连夜市的摊子也不能去摆。她要喝水，要撒尿，她都要在旁边候着。梅雨季节，她能好几天不能摆摊子。隔壁摊子的小刘来看过她两次，她知道他其实是来看她，她也知道。每次人一进门，她的脸就码下来，小刘喊“阿姨”她也不理。她们都知道他在追求她。小刘的父母死得早，从小跟着伯父长大，小小年经就出来做生意，最开始提着口袋到处赶乡场，后来才在夜市租个摊位，和她做了邻居。每天晚上，他们就在这里见面，他卖他的百货，她摆她的布老虎、布兔子们。后来熟了，他有时会帮着她一起吆喝，有时她正忙着的时候，收卫生费摊位费的来，他就给她一并交了。当然，后来她是一定要给他钱的，他不收，她就把脸拉下来，看见她生气，他只好把钱收下。小刘人不错，她知道。小刘年轻，和她一样大，可人不小，说话做事一点儿也不显年轻。她不反感他，可也说不上有多喜欢。谈了一个就被扯了全部家当，再找一个她不知道她还敢不敢有那个信心？
　　 每次小刘一走，她的腿就更疼，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说她想吃馄饨，又嫌她放盐太多吃不下去。这个时候她就挺反感她，不能摆摊的时间她想多做几个老鼠兔子们，偏偏她不让她得消停。她想她干嘛不在年轻时找个人嫁了？省得这个时候啰嗦她？
　　 她从不给她说她年轻时候的事，可她知道，年轻时她也是出了名的美人。那个农场至今还流传着一个传奇，从上海来的长辫子姑娘，挑着大粪在太阳底下走，一张脸晒得红朴朴的，过了一晚上，脸照样白净得很。别的女孩子被夏天的太阳晒过后是红，红了后变黑。她不同，她的脸越晒越白。她一直怀疑她的血液里是不是流着俄罗斯的血，她的鼻子特别挺，眉毛像弯弯的柳叶，细长的双眼皮年轻时候不定迷过多少人？有一次一个俄罗斯女人在电视上叽里呱啦地说，她看着硬是像她，可她比电视上的女人更漂亮。她喊她看，说她和电视上的人好像，但电视上的人没她好看。她就笑了，说电视上那个女人的头发不好，她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她的头发黑得发亮，那时候肥皂金贵，她半个月才舍得用它洗一次头发，可她的头发照样又黑又顺。其实她真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很好听，说起以前的事情来像唱歌，慢慢地慢慢地轻轻吟唱的歌。可惜她不爱唱，有时唱着唱着歌声就停止了，她也不顾她正在出神地听，头一扭，换作大嗓门的声音问她壶里的开水是不是在响？
　　 她不敢问她后来的事，其实她不问她也知道一些。远近闻名的美人，想她的人自然很多。有一起坐车到农场的，还有当地和他们一起创建农场的，后来她选中一个到他们农场视察工作的，那个人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中山装的包里别着一支钢笔，那是那个时代最时髦最讲究的派头了，她无法遏制地对她一见钟情，他也是。他们几乎有了所有恋人都会经历的相思，终于在有一天，在他的安排下，他们得以在一起。那时候他是她的天，一个从小吃着牛奶糖品着冰棍长大的城市知青，在那个野草蔓延、十天半月才能下山赶一回乡场的地方遇见了她钟情的人，她原来就非常开朗的个性变得更加阳光，那段时间整个农场都是她的歌声，谁都知道她有了意中人，那些曾经喜欢她而依然喜欢她的人，只能望她兴叹，他们从她的表情和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的眼里心里全是他，他们想插也插不进去。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有人说闲话了，可她不知道。谁也不会作傻到把难听的话说给当事人听，谁有那么傻呢？何况她是那么的优秀？她一直都是女知青队伍里的榜样，性格开朗，又追求上进，总是捡最脏最累的活干，大会小会都在提她，她有大好的前程，那么让人羡慕的一个女青年，谁会傻到去告诉她一些事实呢？
　　 她是在最后才知道他有家庭的。她从大坝上回来，手里还提着装肥料的罐子，因为头天下了场小雨，地上的泥巴已经打湿了鞋子，她把裤腿挽得老高，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脚杆。农场广播说有人找她，她想也许是一起来的老乡，从别的村子过来看她。兴冲冲地跑过去，她看见一个头上包着红围巾脸上长满麻点的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在门口等她。这个女人还没开口就给她跪下了。她男人说要和她离婚，她求她把他放了。她的天一下子黑了，她只听见那个女人在哭，小男孩也在哭，可她什么也看不见，孩子和女人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她只发现她眼前的天一下子就黑了。她觉得她变成了瞎子。
　　 “后来呢？”
　　 她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这些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是一起从农场下来的干部摆龙门阵时她听到的，别人问这句话的时候，她也在听，可她说话的人看见她支着耳朵在专心听的时候，就不想说了。
　　 后来的事是她慢慢才明白的。那个男的来找过她，在她宿舍门口跪了一宿，她一直在屋里不开门，到最后男人走了，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爱和别人说话，就像现在也不爱和她多说一样。没有她说话的农场寂静了好多，她开始厌恶农场，到了可以开病假条的时候，她就请了病假带着她来到了农场下面的小城。
　　 其实她是想有个人娶她的。娶了她，她就不会那么容易轻易就不和她说话了。
　　 小刘每次来过后的几天，她的脾气都特别不好，饭夹生着呢，泡茶叶的杯子有股溲味儿，她作。她想她是从大城市来的人，她一定是看不上小刘。小刘确实有点土，一年四季穿着胶鞋，连白边鞋也没见他穿过。土又怎样？土了咋了？没有人家农村人还能有你城市人？她老是啰嗦她的时候她就在心里这样想。要不是人家小刘的父母在土里刨粮食，还有你城里人吃的？她嘴上不说，脸上的表情就是话，她看得见。看见了她就会焉一阵，她一焉下去她就要轻松好多。可过不了几天，她又会挑事儿，这个不好那个不行……
　　 人家小刘有什么不待见的呢？他告诉她，等他们两个人好了，就把两个摊子合在一起，她收钱，他负责卖东西，他把他的存折本拿给她。她知道，他是在向她表示他的诚心。吃了一回亏，上了一回当，她变机灵了，她没有当作他的面去银行，但一个人的时候她偷偷去银行查了，不错，他说的是实话，他的钱存进去就没有取出来过。小刘是过日子的人。人家把装钱的本本都给你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现在的她太清楚感情用什么来衡量了，都说感情不能用钱买，可嘴上说得兴起，包里装着钱却从不舍得花一分钱来证明的感情，谁还会相信？谁相信谁是傻瓜。她不是想要他的钱，可她需要他用钱来证明。
　　 小刘应该还是经得起证明。
　　 她说她要和小刘一起过。她什么也不说。她就这样，对她的事她从来都不关心，她觉得，她一直觉得她不说话的原因是她一直都不关心她，她没有对她嘘过寒问过暖，她没指望她能在这件事上还给她笑脸。她开始忙碌了，要准备结婚的被子，要采购结婚用的家什，还要抽空去他的老家，婚礼再简单，老家的父母终究是要提前去见面的。还要忙着夜市上的生意，她忙得脚不沾地。
　　 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好。家里的碗被她摔得差不多了。她想过一阵子把家里的盘子和碗都换成不锈钢的，看你还摔不摔得坏？她想她是老了。人老了看什么都窄，眼光一窄心思就密，心思密了就放不下什么东西了，何况她只是她从水井边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