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布头 蓝布头
她继续忙,忙着给她做饭,忙着打扫屋子,忙着结婚,忙着夜市里的摊子。也许是太兴奋又太劳累的缘故,她终于累倒了。躺在床上两天没起得来,小时候她生病了她会拿打湿的帕子放在她的额头,现在她没指望她,她已经好久好久,十年?二十年?没有对她这样好过,那时候她那样做,或许是她觉得她太小,小得可怜吧,她想。偏偏小刘去了省城,小刘的百货摊子隔些天就要去省城“打货”,货卖完了总要去批发回来填摊子。两人都说好了,等天暖和些,他就带她去省城逛逛,他要给她买“上海牌”的女式手表。可现在她的头烧得发烫,她多么想喝口凉水啊。
屋里只有她和她两个人,她指望不上她,平时她都没有对她有过亲昵的关心,这个时候她更奢望不上了,因为她知道她的老寒腿又犯了,前两天她看见她往膝盖上捂毛毯呢。毛毯是她当知青时留下的,她想那应该是她从大城市来的时候带来的,毛都脱光了,剩一张光板板,有些地方还磨破了洞,尽管这张毯子当年是多么鲜艳的和花团锦簇,现在却连一点耀眼的色彩都看不到了。她提出给她换新的,甚至给她买过一双专门保暖的“护膝”。用过两次,她就不用了,她舍不下那张光板毛毯。她要这样,她就随她。她知道,她有念想,她城市里的亲人都没有了。从她在农场和有妇之夫的事传到大城市父母那儿去了后,他们就来信让她不要回去了,她丢了他们的脸,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年轻的时候又清高又高傲,和男人的事情本来就受了伤,这下,连父母都不想看她,索性就不回去了。她就真的没有回去。后来,她的哥哥托人来信,说父母老了,临走时想见她一面,让她务必回去。收到信那天她像被打慌的兔子,拿着钥匙满旮旯找钥匙,端着水杯说杯子在哪里?她搂着她的小肩膀说“好了,好了,明天我们就回家喽。”那是她最灿烂的笑脸,她从来没有见她笑得那么好看过。她真以为第二天就能和她去坐大客车了,可一觉醒来,她发现她在镜子面前呆呆地坐着,收拾好的行李被打散了,装在包里的牙刷和帕子又挂到了墙上。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看见她起床,她望着她喃喃地说:“我们不走了。”
“嗯?”
“都这样子,还回去做甚呢?我都有白头发了。”
她朝镜子里的她望去,她才发现她的耳朵边上什么时候被撒了些粉笔灰上去了吗?
“我给他们丢了脸,现在又老成这个样子,还回去做啥呀?”
她不看她了,扭过脸朝着镜子里的她说话。
“都老成这样了,他们看见了不更得伤心?”
……
“不回了,不回了……”
那个时候她还小。
她一定以为她记不得了。其实她记得清楚得很。
她就不再坚持换掉光板毛毯了。只是她叫她把“护膝”戴上,再用毛毯,她听进了。
她的口实在干得厉害,她闭上眼睛。先睡会儿吧,睡会儿精神点了再起来喝水,她想。迷迷糊糊地,她梦见有一双手,一双长长的纤细的手,抚在她的头上,手很清凉,一下子,她的头就不那么热了,她想睁开眼睛,可好像有好多层布蒙着眼皮,她一点儿也睁不开。这双手把打湿的毛巾放在她的额头上,喂她喝水,水温着,不凉也不烫,她记得喝了好几口,口已经不干了,头也不疼了。这双手又替她掖紧肩膀两旁的被子,她觉得特别暖和。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踏实过,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这双手又来了,先放在她的额头上,应该是在试探她的高烧退了没有?这双手又喂她喝水,这次喂的是糖水,甜甜的,一丝丝的,流进她的喉咙,这水真甜啊!是她的手么?她知道她也有一双细细的长长的手,她的手是弹钢琴的手,她小的时候在大城市里有过钢琴老师,如果不是她恰好到了当“知青”年龄,如果不是要来“上山下乡”,兴许她会在一间光明敞亮的教室里弹着钢琴教学生们唱歌,她会比现在更年轻,应该不会有白头发吧?她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呢?那么她呢,如果当初没有她把她从水井边抱进来,现在的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吗?
……
应该不是她吧?怎么会是她呢?
她脑子里已经很清醒了,可她就是醒不过来,她的眼睛睁不开,眼皮像是被谁上了锁,怎么就睁不开呢?她好想看看这双纤长的细手,因为这双细手,教她拿针穿线,使她在被人骗得一无所有的时候,靠着它,慢慢找着了她和她的“生活”,而不至于在那个时期茫然无措。
可怎么会是她呢?她那么凶,稍微一点儿事她就摔盘子打碗,不给她好脸色看。怎么会是她呢?
……糖水真甜啊,喝下去,一直甜到心窝。要不就不看吧?管它是谁呢?只要她一直不睁开眼睛,这双手是不是就会一直来抚她的头,一直喂她喝糖水,让她润了嘴甜到心?
那就不睁眼吧,赖着她,让她劳累,让她拖着老寒腿去给她端水,去给她打湿帕子来擦脸。
不醒不醒就不醒,你可以摔碗打盘子,我也可以故意装睡让你累!!
她忽然笑了。
有时候,生病了,不一定就真的是倒霉。
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特别爱抚她的头,每天早晨她去读书,她都会抚摸一下她的头,然后笑着说:“去吧,看着路走,早点回哈。”
“嗯。”她背着她用那一拳头换回来的三块布料缝成的花书包,高兴地出了门。
只是有一天,放学回来的路上,有个人指着她的脸,说:“她是烂货,你就是小烂货。”把她吓住了。其实她不懂那个人说的什么话,可她感觉那一定不是好话,是可以让人特别难受特别不舒服,像吃了蚊子那样恶心的话,因为她看见旁边的人都在笑她,就像她小的时候她笑她又尿床了一样。
她决心和她划清界限。她不要当烂货。
她不再要她为她梳头发,不再要和她挨着一起睡,她不再缠着她一起上街,非得两个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她和她留着一步的距离。起初她不明白,后来她就发现了,她发现她不再喜欢她了,甚至恨她。她甚至已经猜到她恨她的原因!
她主动离她远了。她开始发现她离远的时候她心里还很欣喜,她想她终于可以不用和她在一起了,不和她在一起,就不会再人指着她骂她笑她,她就可以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了……
就这样,她们就真的远了。
其实她都记不得她们相互“远”的这些年,最开始是她的初衷,是她的恶意、冷漠和敌视,才让她离她越来越远的。她都忘了。
背着花书包的她,太小了。
她根本不清楚因为她当时孩童的认识,造成她越来越深刻的自卑,以至于在她面前越来越不敢显示的亲昵,其实只是在最亲的人面前保留最后的一点自尊,她只是希图以这最后的自尊在她最亲的人面前,体现她亲人的价值,哪怕她摔碗呢?哪怕她拉着一张脸不说话呢?她是真的想用这种方式来告诉她,她们是亲人,是亲人就得容忍她。而她,恰恰是在她容忍的状态里,确定自己在她心里还有一席之地。
可怜的她,奢望的其实仅仅就是这一点点。哪怕让她烦她,让她嫌她啰嗦,她只想以越来越清晰的方式告诉自己,她心里有她。就是恨,也是因为有她才恨。她只想清楚这一点。唯有了这一点,才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靠着这点希望,这些年,年年岁岁,她永远拉着一张脸,永远都轻易地不和她说话,然后看着她小心翼翼,看着她因为她的啰嗦而蹙的眉头,她才放下心来。她才放心。
最开始是怕她,怕她不理她,怕她不喜欢她,到后来,她故意麻烦她,故意啰嗦她,其实是因为她长大了,她长大了,她就老了,老人都不想失去孩子,每一天,她晃在眼前,哪怕是收拾她摔坏的碗和盘子呢,这也是一种安心。
爱,从小心到故意,其实,也是一种习惯。她习惯于自己的方式对她,就像她习惯于每天晚上一定要听到她把门闩放下来的声音才睡着一样,每一个家庭,有各自爱的习惯。无论父亲和儿子,或者,母亲对女儿。只是不论习惯怎样,内心终究是对骨肉血亲的心疼,不对她严厉不让她学会做家务,不让她早早体验家庭的冷漠,小小的她,又怎能在这让人厌倦的世界好好地活下去呢?
她是母亲,她是女儿。母亲对于女儿的心疼,莫过于此。
病好以后,她陪着她拣布篓里的花布头,蓝的、红的、白底绿花的、粉里带黄的、紫里带金的……很多很多,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长的……她笑她说:“你小的时候最爱用袖子擦鼻涕。”
“是吗?怪不得我好大了你还用别针给我挂张手帕在衣服上。那得多丑啊?”
“丑什么呀?那是别的孩子没有!这里的人家哪里会有花花绿绿的手巾帕呀?那都是我托回去的老乡们带过来的!”
“有一年过六一节,隔壁小丫的妈妈一大早就来敲我们的门,说她家小丫哭了一宿,就想要一张你衣服上挂的手帕。”
“是吗?那你借给她没有啊?”
“怎么没借呀?人家家长来开口,就为张小孩子的手帕,我怎么会不借呢?不过……”
“不过什么?”
“我把最好看的几张留下了,只给她一张颜色最淡的。”
“呀,原来你也这么老实呀……”
“瞎说,好看的肯定要给我的小囡嘛!”
……
“妈!”
“嗯!?”
……
“咦,你看这,黄色的布头可以做老虎的身子呢,这块,这块白色的,我们做个小兔子吧,再用红色的布做它的眼睛,蓝色的用来做它的嘴……”
“红布头,蓝布头,我们都是花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