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苦涩的影子恋情
由于从玉皇村到常德城的路途有200里,今天婚礼的重头戏在男方,所以女家摆过午宴,按风俗走完了必要的程序,新郎官向岳父岳母尽过大礼,他们也就要起程了。
起程时菊秀哭成了个泪人儿。她一哭父母的养育之恩再无以报答;二哭爸妈渐老多病的身体再无人管;三哭自己再不能搞事替父母轻负担;四哭与父老乡亲和姐妹分别了相见难。这五哭啊……哭她自己无能无主见……她离开了帮助自己和家庭最多的人……这伤心的人今天连影子也看不到……她彻骨地痛……怨……她的哭声是那么地震撼人的心灵。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这丫头有孝心懂感情,甚至有人怨黄老汉为什么把这么好的丫头远嫁他乡……
菊秀的爸妈再一次感到内愧。他们不等发亲仪式完毕就躲进房里肉啊儿啊地喊起来……
这一家两代人把在场的所有人的眼泪都引出来了。
发亲的鞭炮响了,接亲的汽车发动了马达。陪娘和接亲的丫头才捂住菊秀的哭声,把她搀扶进了驾驶座。
随着马达声音的远去,菊秀就这样从此成了别家的人。对于乡亲们来说她以后回来就是来自远乡的客人了!
(十)
任印醒来时躺在一个茅草搭成的牯牛棚里。
他的身边坐着一位白胡子老人,旁边还有一只狗。
老人拿着竹竿铜嘴的长烟杆抽着老叶子烟。他嘴里吐出的白烟在屋里一缕一缕地飘着。看到任印醒了就告诉了昨夜的经过。
原来任印昨日昏睡在林子边后,被巡林老人带的狗发现了。狗的狂叫引起了老人的注意,他以为是有人偷橘子来了,提根棒赶来时见地下躺着一个人。他用手电筒一照,这人满脸是伤。他试了试他的鼻息,见他还有气,于是就转身从看守棚里推来独轮车,把他推到棚里。老人懂医,他把任印放在床上后,摸了摸脉搏,发现他除了外伤感染而脉搏虚玄外,内脏没有什么病。他觉得落难之人救命要紧,无需问来历。于是从箱子里拿出用田七、刀砍草、八百棒、铁菜籽、扛板归、当归等中草药炙研成的粉剂,冲水给他喂了几勺,然后用这些水冲洗他的伤口。找了几片旱芋头叶贴在他的伤口上,就让他睡了。
任印醒来后就感到肚子有点饿了。老头把熬好的粥端来给他喂了一碗。一碗粥下肚,任印有了精神,于是坐了起来。说来也怪,任印这时候感到烧退了,头不昏了,伤口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他用异样感激的眼光望着老头。老头赶快让他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安慰他伤口正在愈合,心里要平静;什么都不要想,有什么以后要说多的是时间。任印只好服从老人的安排。
任印躺了一天,身体感到恢复很快,就坐了起来。老头也很高兴。这时,任印仔细打量老头,大约70多岁,慈眉善眼,满头白发,白髯飘胸,精神矍铄。任印称老头为爷爷。爷孙俩性格合得来,相处一天就像故人。老头说自己姓王,湖北公安人,今年78岁,在县城经营药铺,有儿媳和两个孙子。可是日寇沦陷武汉以后,侵犯县城,飞机狂轰乱炸,一颗炸弹正落在他的药铺顶上,除了他出诊在外逃过一劫外,家人全部罹难。为避战难,他落脚界岭丘陵地域谋生,全国解放后,为村里看守果林。
老头说起自己的家世,老泪纵横。任印惺惺相惜,为王爷爷的不幸伤感不已。王爷爷的遭遇,自然触动他的心结,他也一坦胸怀,说出了自己的灾难,老人也为他叹息。看来都是天涯沦落人,是命运把他们爷孙俩摆布到了一起,两人都感到应服从天意,相依为命。于是王老头就正式承认这个孙子了。
任印有了个落脚点,心魂渐渐安定下来。虽然他也常想和菊秀甜蜜相处的那些长日短时,脑子里仍然闪现菊秀的丽影,睡梦里还在与之幽会,但他清醒地知道,就现在这个丑恶面目,已经不可能再去见她了。他连菊秀现在在哪里也难以知道,因为回家露面是不可能的了。所有他力图努力地忘掉她。但他为自己的这种努力力不从心而苦恼,所有仍然黯然神伤。好在爷爷不断开导,才使他稍感宽慰。
任印毕竟年轻,在王爷爷的精心治疗和生活调理下,伤口恢复很快。可是爷爷惋惜地对他说:
“孩子,我治得了你的伤,却治不了你的疤,你已经面残了,要找个合适的对象难了……”
“爷爷!我就丑人丑过吧!命里不该有的,就不去想了。”
任印身体恢复后,年轻人的力气加上他的勤快习惯,在这山坡里发挥出来了。他把果园里的空地和周围的荒地开垦出来,种上了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还种了蚕豆、油菜、麦子。他每天看到这些作物的长大,心里也充满了生气。
孙子披星带月地劳动以及劳动的成果,让王老头非常高兴。他感到任印是天赐给他的福星,是菩萨给灾难人的一种补偿,他在任印的劳动之余,就把自己祖传的中草药方教给他,还告诉他诊断病的临床经验。在王爷爷毫无保留的口传身授之下,任印学会了许多中草药,学会了制方,并且学会了拿脉诊断一些常见的病,他经常随爷爷出诊,治疗小儿感冒、肠胃病、跌打损失、毒疮、蛇咬,以及肝炎、风湿、哮喘成为他的拿手戏。这一带的老百姓,有病常常找他,他有求必应。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在这山坡果林里充实地生活着。
(十一)
男家的婚车把菊秀接到常德下南门一个胡同的房居门前。
这个胡同房居的婚庆办得很热闹。
新郎新妇拜过堂,陪十弟兄结束,新婚夫妇入了洞房。这时已经是子夜时分,院子里安静了下来。菊秀顶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上,等待新郎来接盖头上床。可是等了半个小时新郎才踉踉跄跄地被人扶进新房,只见那新郎一进房就倒在了床上。
憨厚的马文化今夜已被朋友们灌得酩酊大醉。他一挨床就呼呼大睡,已经无法招呼新婚妻子了,甚至连接盖头的意识也没有。
被冷落在一边的菊秀还坐在床沿上。这时她的脑海里还在萦绕任印哥哥的影子。绕着绕着眼皮打起架来,她就把身子倚靠在新床的雕花板上睡着了,她睡得很熟,睡里梦魂出窍,飞到任印哥哥身边,可是看到任印哥哥站在地上她怎么也接近不了他。有几次任印哥哥伸手差不多要拉着她了,一阵狂风吹来,她又飘到了空中。此时的她就像断线的风筝,被无形的风忽东忽西地吹飘着,她不知道自己会飘飞到哪儿去,只见在地上追她的任印哥哥离她越来越远了,渐渐地不见了身影。她正为不能把控自己而烦恼,突然风停云止,她一个跟头从空中载下来,吓得大叫,伸手乱抓,一下抓住了马文化的胳膊……
这时,窗户射进了朝阳,马文化已经醒了,他醒来后发现新娘还顶着红盖头坐着,知道自己失了大礼,非常愧疚。他慌忙扶着妻子,赔礼道歉,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责骂自己是个混蛋、蠢货,没有把持。菊秀看他如此,并没有责怪他,只是微微地一笑。菊秀笑了,马文化的心里才太平些,他感激新婚妻子的大度。
九月十九的夜晚才成为这对新人实际上的新婚之夜。他们天一黑就吹灯上了床,可是这一夜他们的房事并不顺利。菊秀发现马文化虽然身高体大像任印哥哥,可做这个事却比任印哥哥差远了。她发现他竟是个“见花泄”(早泄),菊秀认为他可能是过于害羞或紧张的缘故,安慰他好点休息,别劳而无功,自己觉得什么时候行了再来。这迟到的新婚之夜他们是稀里糊涂地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马文化父子突然接到邮递员送来的加急电报。电报告之马文化在新疆的伯父病笃甚危,希望见他们父子最后一面。马文化的伯父是从军到新疆的,独身无后,非常看重他这个侄子。听到这个消息,他是必须要去的。这常德到新疆,路途有几千公里之遥,往返要个把月,还不知道在那儿要打几天等呢。这样,马文化与妻子刚圆房就要分别,内心有说不出的滋味。但人命要紧,他还是吻别了妻子,偕父亲一起踏上了远去新疆的路途。
马文化父子走后,新来乍到的菊秀虽然每天有公婆、小姑常来陪坐,但毕竟交往才开始,互不了解性格,所以她不敢多说话,显得拘束而孤独。这一孤独就自然地又想起了任印哥哥。她不知道任印哥哥此时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回家没有,秋深夜寒了,加衣服没……她感到任印哥哥一定没有回家,老爸那晚把话说得太绝情了……她希望任印哥哥消除她的影子,重新物色个比她更好的。菊秀在独守空房的日子里,几乎天天想这些事。
可是,在熬过了半个月之后,菊秀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为什么月经没来了?她的月经是从来不误时的呀?莫非和任印哥哥之事已珠胎暗结?如果是这样也算老天有眼,没有亏待人家,只是屈了马文化。但她又担心马文化的身体。男女结婚为什么?不就是为传宗接代吗?如果马文化真的身体不行,对这个孩子他也是要接受的,总比过接到强,只要自己会做人……菊秀把精力转移到自己的肚子上去了,心里也就踏实了些。
好不容易一个月到了,马文化父子回来了。他们带回了伯父的骨灰盒,接着就办理了丧事。伯父入土为安之后,这对新人的新婚蜜月才真正开始。这新月的第一晚,过得比以前稍稍强了一点。马文化消除了羞涩和紧张,显出了真本事。但这真本事还是菊秀培养出来的,是菊秀把一朵晒蔫的花给浇上了水,让它举了起来,这可以想象,能举得了多久呢。即使这样,菊秀也不泄气,对他尽力安抚,不让马文化失去信心,尽管很不理想。
时间一花就到腊月了。菊秀的肚子有了明显的看头,她开始穿宽松的衣裤,开始呕吐,开始思酸想辣,开始嘴馋好吃,这些都被细心的公婆看在眼里。公婆把这事告诉了公公。公公高兴得手舞足蹈,马文化也乐得合不拢嘴,暗地里庆幸自己的福缘。这个时候,菊秀成了家里的“特级保护动物”,她的价值简直比以后国家发现的大熊猫还珍贵。公公特别召开家庭会议,反复强调的意思是:这是新生代的造人工程,代代子孙传承的枢纽工程,没有什么比这个工程更伟大的了,所以必须是整个家庭的核心任务。
从此,马家的大事小事都不要菊秀沾边,连洗脸水都是小姑送到床前,马文化父子每天从外面回来都要给她带点新鲜吃的,公婆更是个有心人,只要菊秀喜欢的,她总要想办法给弄到。这倒搞得菊秀很不过意……
除夕的鞭炮响后,新春来了。按风俗,初一不出门,初二拜族人,初三初四拜丈人。菊秀的公公过完初一就催马文化带着妻子给岳父岳母拜新年。要知道菊秀是多么地思念娘家啊!自从婚车把她送到婆家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娘家的人。就连新媳妇三天回门的风俗都因为马文化伯父的事给省掉了。这个从来没有离开故土的丫头,想念她的爸妈、想念她的乡邻、想念她流过十几年血汗的故土,当然,她在心里更沉沉地想念她的任印哥哥……任印哥哥给她带来无价的帮助,她给任印哥哥带来无比的苦恼,只是她目前还不知道这不仅仅是苦恼。她最渴望的是希望任印哥哥知道她在给他酿造着希望。今天公公打破惯例,提前要他们拜丈人,她感觉到公公太能体谅人了,她感谢公公。
回到娘家后,一声“拜年”的话刚出口,菊秀就抱着母亲把头埋在她的怀里掉起泪来,但一想到新年讨吉祥是不兴哭的,就马上擦眼泪露出笑容,给爸妈下跪行大礼,马文化也为岳父岳母行下跪礼。菊秀爸妈把他们扶起来让座在火塘边后,菊秀问爸妈的身体可好,爸妈也问菊秀的身体可好,双方获得满意的答复后,菊秀妈就下厨做饭去了。这时,菊秀看天色尚早,就要爸爸陪马文化聊天,她想一个人到几个要好的姐妹家走走。
其实菊秀此时出来的真意是想看看任印哥哥家。她来到天天牵肠挂肚的任印哥哥的家后,没有看到门框上的新对联,只有被风霜无情夺去颜色的旧对联破残地挂在门框上摇曳着寒冬的凄凉。门前衰草枯黄,几只麻雀被她惊吓得飞起来煽起呼呼的风声。这里已是久无人足了。任印哥哥果然没有回来,他太计较爸爸那句话了。她又走到她那晚喊他的窗前,窗户关着,玻璃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她推开玻璃往里一望,发现任印哥哥的床上还是她离开时那个凌乱的样子,不禁悲从心底升起,眼泪簌簌下落,她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她现在不能……她把一个牛皮纸样的信封扔到她曾经睡过的床上,关好窗户转了身——她不相信任印哥哥不回家!
然后,她到桃艳、杏花等几个姐妹家走了走,快吃晚饭的时候父亲找回了她。
(十二)
菊秀宝宝出生的这年,是个两个家庭都发生灾难的一年。
仲春二月,阴雨连绵,菊秀爸的老慢支习惯性地发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发一次的,随着年纪渐老,身体的抵抗力渐差,病情发一次也就重一次。这次一发就倒床,不到一星期就过世了。
菊秀接到噩耗回来,拉着父亲冰冷的手痛彻心骨地哭着。要是她不远嫁,他可怜的爸爸不会走;要是任印哥哥在,她敢于相信可怜的爸爸也不会死。她想起爸爸在给她谋划亲事时和妈妈的对话,知道爸爸这次走与替她考虑有关,爸爸是担心自己成为丫头的牵挂……
妈妈来劝她的女儿,她怕女儿过度的悲伤会动胎气。可是劝着劝着也忍不住哭起来了。她哭着说:这次老头子对自己的死是早有准备的,他起病后老妈子本来是要通知菊秀的,可是老头子说什么也不同意。为此老头子恶狠狠地训斥老妈子,说她头发长见识短,老子这一把年纪了,这病是治得了的吗?迟死不然早死,免得活着受折磨,还害别人。还威胁老妈子说,你给丫头去了信就收我的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