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休学期间的安置问题成了问题。
　　 郑发成萌生过放弃酒楼的念头，这念头没多时又被打消了，这酒楼是他用心血凝成的呀，这是他生活转折的发祥地，他放弃不了也不忍心放弃。
　　 可孩子呢?孩子怎么办？小倩毕竟才十三岁，如梦的年华……
　　 对于小倩的安置问题，经过深思熟虑终于既定成了方案：由桂花带着走走亲戚，到风景区去旅游，一来开阔视野，二来培养孩子的应变能力。
　　
　　 九
　　 桂花和小倩走了以后，郑发成的一块心病只略略有了些许自慰就又陷入了极端的疲乏中了。
　　 桃花园酒楼依然整天整夜地热闹。有的是调笑，有的是应酬声，有的是娇嗔声，有的是嗲声嗲气的浪笑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陶渊明清新、静谧、世外桃园般的感觉。郑发成在一片喧闹声中步出了酒楼，来到离老屋不远的一片松树林里，一股松油的清香扑鼻而来，郑发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大踏步走进了松树林，静静地躺下了，柔软的松毛绝不比席梦思差，他躺着凝望着从松毛间挤进来的一缕缕一束束光柱，恍若置身于富丽堂皇的舞厅，这光柱就是追随少男少女们身影的舞灯，林间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似乎是对郑发成介入这美好景致的一种抗议，又似乎是歌女婉转清脆的歌声，郑发成浑身松软，他紧闭着双眼尽情地享受这不可多得的宁静。突然，他猛然坐了起来，用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象做了亏心事悔过一样，他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产生这样的怪念头，这美好的大自然怎么能和稀里糊涂的舞厅、酒吧、卡拉OK厅牵连到一起呢？
　　 他清楚地记得，这片松林是他父亲郑付玖带领谭家村的群众一株一株地栽、又一株一株的培养，至今长成茂密的松林屹立在谭家村显然是一种标志，一种纯洁而古朴的标志。任何外界侵扰也无法阻止它的生长、繁衍。
　　 郑发成坐起来以后又躺下了，他仍然紧闭着双眼，象是在追梦一般，他要寻找失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东西。他双手枕着大脑，仿佛眼前的这些苍松，这些翠柏一颗颗全变了，变成了父亲郑付玖，张华伯，王亮爷……变成了曾经参与植树的所有谭家村人。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林间的某一个地方，他在想：现在和过去是不一样了，人们的思想变了，观念变了，有钱了，活法也变了，要是让人们再无偿地栽植这么一片松树以供后人享用可能么？包括他自己在内，不给钱是绝对做不到的。就拿上个月来说吧，绿化公路上面三令五申要每家酒店在公路边栽树，郑发成分了十颗的任务，栽十颗树他整整花了两百块钱的工钱。
　　 郑发成眼前又显现出来自己瘦弱的身影，手里拿着一根羊鞭子，欢唱着跳跳蹦蹦，也是在这片松林里，不知道挨了父亲多少巴掌，不知道挨了父亲多少骂。这些，全都成了过去，变成了历史，现在只能回忆。可回忆毕竟是虚幻的，哪怕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郑发成觉得同样应该珍惜，有了这哪怕是虚幻的东西，郑发成同样觉得充实。阿门，失去的岁月哟……
　　
　　 十
　　 妻子桂花和女儿小倩回家是四个月以后的事。
　　 妻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妻还说现在即使有钱到外面去玩同样也开不起心来，大千世界的人们的心都叫狗吃了，一味看重钱，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是一个“钱”字，正当的消耗要花钱是正常的，可上厕所也要钱，喝水要钱，问路要钱，吐口水要钱，说句粗话也要钱，整个世界都被钱笼罩了，弥漫了，整个人类都被钱吞噬了，让人在钱里挣扎喘不过气来。
　　 妻说：现在出门简直就是受罪，比受罪还受罪。不论在什么场合你都要提心吊胆地防小偷啦、防流氓啦、睡觉都不让人安生。妻越说越气愤，最后一再发誓：今生今世再出门了就不是人。
　　 听了妻的话，郑发成好笑。想笑，但笑不出来，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妻太大惊小怪了。
　　 听了妻的唠叨，郑发成什么也没说，又默默地站起身，沿着三一八国道走着，倒背着双手，每迈出一步象是要费很大的劲。
　　 人流似的车辆，发出嗡嗡或突突地声音，间或有恶作剧的司机按着高音怪音喇叭，象催魂似的，让人听了欲活不成，欲死不能。听得久了，就习以为常了。有时候车的声响就象当年民工们抬石头的号子声。郑发成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当年响应党的号召带领全村（那时叫大队）劳力来实现“三通”之首的路通的时候，没指望能有今天。郑发成当年在工地上有使不玩劲儿，有使不完的力气。虽说才十几岁，重活累活他都要抢着干争着干。至今他还不明白，那时候的人们究竟为的是什么，为吃饱喝足么？不是。为入党提干么？ 不是。为应付形势给子孙造福么 ？是，也不是。他想象不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唯一一条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的人们心地绝对善良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妻说的何尝不是道理，如今的人类谁不在为钱拼搏，贪污受贿，走私贩毒，卖淫嫖娼，外出打工做苦力，无一不是为了钱。为了钱人类的人们就不顾一切，杀人，被人杀，犯罪，沦落人格，尔虞我诈。为了钱不顾人情，六亲不认，甚至连亲爹亲娘都不认的大有人在。整个人类的人与人之间似乎除了钱欲钱情还是钱欲钱情。
　　 钱啦，你这人类必不可少赖以生存而又危岌人类的饰物啊。
　　 钱啦，你这杀人不见血的刀。
　　 ……
　　
　　 十一
　　 小倩回来后绝对不能让她呆在酒楼里。郑发成和桂花商量后决定将她送到她爷爷郑付玖处。小倩十三岁了，不小了，要在十几年以前，十三岁的女孩子喂猪做饭，糠猪养狗，样样都要炼得起来。而今去她爷爷处，一来有了一个纯洁的生活环境，二来照顾照顾爷爷锻炼自理生活的能力。这想法，郑发成是想对了，可怎样把女儿送到爷爷身边呢？郑发成和桂花合计了一下，买了两百块钱郑付玖喜欢的东西，然后和女儿一道送去，就说是小倩的一片心意，天经地义，入情入理。但是，他们必须还原来的本来面目，郑发成的西装是穿不成了，找出原先的中山装穿着不伦不类，象个要饭的，这装朿惹得女招待们笑弯了腰笑痛了肚子；桂花的连衣裙是断然不敢穿的，眉不敢画，口红不敢打，甚至连一脚蹬的皮鞋也不敢穿。
　　 小倩被送到郑付玖住的老屋，看着郑发成和桂花这模样，郑付玖咧开嘴“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才是我们郑家的后代，这才是我们郑家后代嘞……”
　　 桂花上了七年没上过了的老屋的土灶，开始做饭了，饭菜极简单，腊肉炒土豆丝，土家族的普通菜，一顿饭做下来，桂花打了花脸也丝毫没有查觉，望着桂花这摸样，郑付玖笑了，是偷偷地；郑发成笑了；笑得最得意的是小倩。桂花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后来查觉自己打了花脸，也禁不住开心地笑了，一家人这样的笑是七年以来未曾有过的。以往在酒楼里经常笑，可那笑隐含一种酸溜溜的味道，今天这笑，是发自内心深处，是真诚的笑。
　　 这一顿，郑发成吃得特别多，特别饱。
　　
　　 十二
　　 郑发成突然改变了活法，他认为，人活着，最要紧是对社会有益，对人类有益，这是他从父亲郑付玖身上得来的真谛。
　　 他又回想起父亲肺气肿住院的那情景，父亲肺气肿复发的那天上午，他正外出未归，好在邻居家有人，就将郑付玖病重的消息传寄到郑家老屋最近的大姑娘家，大姑娘来不及去找郑发成，就组织人把郑付玖送到了野三医院，医院接待的人说：先交两千块住院费吧。这可把郑家大姑娘吓唬住了，莫说两千块，就是二十块现在身上也没有呀，郑家大姑娘只好央求医院：“师傅，行行好，我爹病得很，先让我爹住进医院我来打主意。”
　　 医院接待的人说：“不行啊，这是规矩。”
　　 郑家大姑娘有些急了：“难道这规矩不可以改一改吗，破一回例吧。”
　　 接待的人说，“不行就不行，多说还是不行，说多了不耐烦嘞，既然是我们医院的规矩，就得按规矩办，不见石头不过河。”
　　 郑家大姑娘傻眼了，就急着央同屋的小刘到桃花源酒楼找郑发成。小刘到桃花源酒楼已经下午了。从野三医院到桃花源酒楼十里路，小刘足足走了三个小时，小刘来到酒楼见到郑发成，小刘说：“发成哥，玖伯病了，住进了医院。”
　　 “什么时候，怎么没听说？”
　　 小刘说；“今天早晨送到医院的，没钱医院不让进呢，到现在恐怕还在医院外边的走廊上呢。”
　　 郑发成听小刘一说就急了，就火急火燎地跑上楼从保险柜里抓了一叠钱下楼就塞给小刘一大张，尔后对小刘说：“走，到医院去。”
　　 郑发成骑摩托车仅用了十分钟时间就赶到了医院。郑发成赶到医院的时候，郑付玖仍躺在医院的走廊的担架上，护送的人们全走光了，只剩下他姐姐一个人。郑家的大姑娘哭红了眼，郑发成的到来，使她仿佛遇到了救星，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郑发成走进医院的接待室，什么话也没说，只将一叠钱往接待室桌子上一甩：“住院！”上午接待的那个医生被吓了一大跳，旋即脸上就堆满了微笑，说：“马上接待，马上接待。”
　　 不一会，院长来了。屁股后面跟着一群人，主治医生，护士，药剂师等。
　　 郑付玖立刻被护士门推进了急救室，院长一再嘱咐主治医师：要尽一切力量抢救老人。
　　 这一情节，郑发成感到心酸，又感到自慰：他爹终于住进了医院。
　　
　　 十三
　　 中国人善于“穷则思变”，郑发成也一样。郑发成梦寐以求想得到的东西终于得到了。
　　 中国的人们天生就是贱人，一旦想得到而得到了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又成了最最厌烦的东西。郑发成也一样。
　　 年轻的时候，郑发成参加工作后不久，工资待遇低，看到别人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他多渴望自己也能够拥有这一切。然而，这一切于他，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有一次，他串一个朋友的门，朋友家正有朋友在玩纸牌，他一到，他的朋友就站起来，以主人翁的姿态请他加入，并说，一切包销由他支付，朋友知道郑发成没有钱，那时，郑发成还不知道什么叫“包销”。这一夜，他赢了三百多块，三百多块，相当于他半年的工资，这钱来得太快太容易了。就这一次，他赌上了瘾。后来，只要一有人他就开始赌，他觉得，这才是最过瘾最刺激的活法，既消遣了时间，又赢了钱，实在是两全其美的事。
　　 现在，郑发成有钱了，他又感到这日子太难熬，有钱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有钱了，物质生活充足了，但精神空虚了，亲情也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心、理解都他妈的少了。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一切除了钱的维系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什么也勿需要有。
　　 郑发成给谭家村小学捐了一笔钱，他把这笔钱送到校长手中的时候，校长弄晕了头，说：“发成，你没借我的钱呀？”郑发成说：“借了，我借了谭家村所有村民的钱，莫说就这一万块，就是十万二十万也无法偿还，这点钱，不成敬意……”校长终于明白了，这是郑发成捐给“希望工程”的。校长接钱的手颤抖了，眼圈红了，他知道，谭家村人除极少数以外都富了，可谭家村的小学还是十几年前的原样，晴不敞光，阴不遮雨。镇上、县上多次检查定为第一批急着改修的危房，可一晃八年了，依旧原样。还有，谭家村仍有三名适龄儿童还没上学，有五个己上学的孩子被父母招回家帮忙挣钱而缀学，这五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三岁，最小的仅九岁。他们的父母说：回家吧，回家帮忙照看屋也好呀，读书有屁用，书读得再多又填不饱肚子，倒不如乘早学一手挣钱的绝活儿。就这样，孩子们被迫回家了，孩子们是哭着回家的。
　　 郑发成听校长讲了这些故事以后，心开始滴血。他知道，自己是十几岁缀学的，可那是时代造成的。现在呢？现在又是什么不允许？他迷惘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钱啦，钱啊……”
　　 钱怎么啦？郑发成实在说不出它的好坏来。
　　
　　 十四
　　 郑付玖出院回到家里，除了孙女儿小倩陪伴他以外，几乎再没有人上门。这生活使他感到未曾有过的孤独，他记起了他第一次肺气肿出院以后，门庭若市，关心的，问候的，送营养品的，安慰的，鼓励的，采访的络绎不绝，硬是持续了三个多月。三个多月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来的，太烦了，连想自在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可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来安慰、问候，就连自己的儿子在他出院以后也不回来看看，他倍感这世间人情淡薄，连儿子和老子都是如此。
　　 郑发成给希望工程捐款的事很快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于是来了好多记者，中央的、省里的、地区的、县里的、镇上的。凡是来采访的郑发成一概回绝。记者是顶有耐心的，郑发成越是回绝他们越觉得有新闻可挖掘，就老死缠他，郑发成被缠得急了，就简单地谈了一些想法，哪怕只是简短的谈话，记者们也如获至宝。当有记者问及他捐款的动机时，他只叹了一口气：“这一代人啊，穷，穷得只剩下了钱。”这说法记者们越发感到新鲜，就迫切希望等待着下文，可令记者们遗憾的是一句“无可奉告”，再问时，还是一句“无可奉告”。
　　 郑发成捐款一事郑付玖是听人说的，起先他不相信，一万块，一万块啦，他当村支书的时候要三年的全村积累。他就不相信，儿子凭白无故将自己用双手和智慧挣来的钱送给别人，他越发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可传递信息的人却说：“报上登的明明白白，还上了中央电视台嘞。”郑付玖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就走出老屋的门，大踏步向三一八国道走去，病后的身体还很虚弱，但他却很有精神，似乎脚下生风，不大工夫就来到桃花源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