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在湖中
儿子,儿子。顺兴自言自语地叫着,他在秋桃的哭泣中缓缓站起来。在秋桃的哭泣声中,顺兴的心也有些湿软了。虎毒还不食子,难道我比老虎还毒吗?顺兴的手慢慢地不由自主地伸向大铁锁,他下意识里想把这把大铁锁打开。
“妈—妈—”就在顺兴的手即将触碰到铁锁时,花惊恐至极的尖叫声破空而来。
“花——花——花——。”秋桃连放在地上的煤油灯都顾不上端,屁股下像按了弹簧似地蹦跳起来,连滚带爬向女儿房里跑去。
顺兴的手从锁上放下了。他笨拙地俯下身去,端起煤油灯。顺兴端着灯走进花的房里。他把煤油灯放在小木桌上。顺兴放下煤油灯扭头就走出来了。他不敢去看花惊恐万状的表情。
顺兴一走出房门就无力地瘫倒在门口的石阶上。
顺兴心中的湿软顿时被花的哭声烤干烘硬了——
早知儿子是这样的孽障,当初就该把自己的那点东西射在泥土里。顺兴呀顺兴,你为什么不一棍子把这个孽障敲死,而留着让他害人!顺兴好悔恨,尽管是闷热的夏天,顺兴仍觉得心冷手凉,他的身子打摆子似地抖摆起来,牙齿咬得嘣嘣响。
福臻的花痴病是在他15岁的那年春天以后变得严重起来的。
顺兴和家里人起先并不知道福臻的性格反常,顺兴是接到学校通知去了后才知道的。那天在校办公室,戴着厚饼子镜片的校长绷着脸地诉他一个学校党委会的决定——鉴于卢福臻同学在学校不良的表现,决定令其退学。而福臻的所谓不良表现就是他在上课或者下课时眼睛一眨不眨盯住女同学看,且言语猥亵,已引起全校女同学的恐慌。顺兴原以为福臻是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闯了祸,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蛮横,或者是学习不好,作业没按时完成。这些顺兴都能理解,知子莫如父。福臻15岁了,他还一直在留级读二年级呢,他对儿子本没有多大的奢望,让他去上学,就想要他识几个字就成。然而,当顺兴听到学校的决定和儿子的行为时,他的脸顿时雪霜一样苍白了,这个向来老实本份的像泥土一样朴实的农民觉得自己当时就像是一只被拔掉全部羽毛的鸡一样被公示于众,难堪,羞愧,耻辱山一样向他压来,那一刻他恨不得自己突发脑梗塞或者遭天打雷劈一下子死去,这样也要比受这份羞辱要好过些。他浑浑噩噩从校办公室里出来,春天的阳光白晃晃的,他的眼睛在走出办公室的那一瞬突然失明。世界一片光明,而福兴的眼前却漆黑一团。
阿爸。福臻站在校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怯怯地叫他。顺兴站住身子,他揉搓着眼睛,等眼睛复明。他怔怔地看着儿子。被学校开除了的儿子,此刻像束被霜杀过的稻穗子,焉焉的。他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瞧他,此时的儿子看上去是正常的,心智像任何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顺兴本来对儿子充满愤怒,他甚至想见到福臻就拧着他的耳朵,让他长跪在全校师生面前赔罪道歉——因为他侵犯了女同学,为学校增添了麻烦,也是他让自己跟着他在众多的老师学生面前受辱而抬不起头来。但现在顺兴看到被学校开除的儿子,是那样的胆怯,羞惭,心中的愤恨渐渐海水退潮一样退掉了,继之而起的是一阵心痛和一股油然生起的父爱——福臻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是自己的儿子。顺兴觉得现在的儿子就像是一只被暴雨淋湿透的雏鸡,此时最需要的就是他这个父亲羽翼有力的庇护。因为,事已至此愤怒也好,暴揍也罢都与事无补,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念此,一股爱怜之心涌上了顺兴的心头,顺兴走上前去,用粗壮的胳膊揽住了儿子瘦削的肩膀,顺兴对福臻说,儿子,走!我们回家,不读这劳什子的书了。
辍学后,顺兴曾让福臻拜师去学木匠和泥瓦匠,想让他好歹有一门手艺,这样不至于日后没有饭吃,但福臻学哪一样都不上心,不管哪一种行当学了没几天,就被师傅撵回家了。那天,当福臻再次被泥瓦师傅赶回家时,顺兴没有象以往那样打他,顺兴甚至连骂都没有骂他。顺兴对儿子死心了——既然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污泥,顺兴就索性不再去管他了。
无人管束的福臻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野鸽子,他整日就背个草筐子在田野上游荡。那年的春天,油菜花开得满山遍野天地一片金黄,空气中洋溢着甜润的带着潮湿泥土的清香,爽朗的天空中萌动着性的气息,村里的公狗们像发了疯似的满山遍地奔跑——狗也在满世界寻找爱情。和春天一同复苏的还有蛰伏在福臻身体深处的性。
福臻长成后生侬了。
福臻的花痴病也愈发厉害了。
福臻越来越渴盼女人了。他活像一只发了情的独狼,无时无刻都在搜猎着女人的气息——开始时他还只是躲着偷窥,他躲在墙角,躲在树后或者草垛后面看姑娘们走过,待姑娘走过后,他就会狗一样扑过去,在姑娘走过去的路上使劲地嗅着。后来,福臻渐渐胆大了,他会站在路旁贪婪地看姑娘们走过,口里念念有字,嘴角流着涎液,碰到单身姑娘,尤其是年少的女生,他甚至会张开双臂做扑抱状,把女生吓得魂飞魄散。
福臻的猥琐行为,终于引起了公愤——福臻总是在村口或者某些路的必经之处守株待兔,待落单的姑娘经过时突然冲出来,像老鹰逐小鸡一样把她们追得四处乱窜,这让村里的女生姑娘们谈福臻而色变,他几乎成了女生的梦魇,她们甚至不敢去上学。终于有一天,几个家长骂上门来了,他们放言,如果顺兴再不好好管教儿子,他们就要代劳了。他们骂上门来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们的话骂得很难听,把闷头从碗里拨拉饭粒子的福臻骂得疯性大作,操起菜刀就要冲出门去。
顺兴用力地抽了福臻一巴掌。
畜生,你要干吗?找死!
顺兴夺下福臻手中的菜刀,把福臻拖到院中,用绳索把福臻捆绑在院中的核桃树上,当众用扫帚柄使劲地抽打福臻。
畜生,叫别人打死,还不如我自己打死你!
经过那一顿毒打,福臻的疯病确实收敛了许多,尽管遭打后福臻人变得呆头呆脑,但惹是生非少了,村子里也安宁了许多。顺兴和家里的人都甚感欣慰,以为福臻变好了。
但谁能想到这居然会是一场灾难来临之前短暂的风平浪静呢?
在福臻过了20岁的生日不久,家里就发生了一件怪事——花晾晒在院子里的内裤常常莫明其妙地“失踪”,开始以为是被风刮走了或者是被人偷了。直到一天,秋桃在叠福臻的被子时,发现了花丢失的一条内裤——内裤上黄斑点点。秋桃看到那条内裤先是楞了下,很快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的脸红了,该死的,她小声诅骂着,但她在诅骂的同时,只是把内裤悄悄地塞进自己的裤袋里,然后趁人不备,偷偷地将其扔了——秋桃不敢声张,一方面她是不愿家丑外扬,另一方面她也怕顺兴知道后会打死福臻。她心疼儿子。
秋桃的隐忍秋桃的良苦用心并没有让事情往好的方面发展,她的欲盖弥彰式的做法反而从某种意义上放纵了福臻的胡作非为。一天,福臻浑身鲜血淋淋被邻村的几个粗壮大汉怒气冲冲地扭送到了家里。顺兴头大了,他一看到这架势就知道福臻又故态重萌了。
那群人当中有认识顺兴的,他走上前来对顺兴说,顺兴兄弟,实在对不住了,不过,你儿子实在是┅┅
顺兴阻止了他往下说,他赶紧叫秋桃端上水来向来人赔礼道歉。
福臻这次肯定是做出了常人所不能容忍的事了。
果然,在喝水的时候,那人向顺兴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福臻在路上和邻村的一个姑娘邂逅,他在那个姑娘走到跟前时,突然捋下了自己的裤子,向姑娘裸露出自己的家伙,并用手握住那家伙,向姑娘做出极其下流的动作,吓得那姑娘当场昏死过去。他说幸好姑娘的几个兄弟随后赶到,才避免事情的恶化。他说几个兄弟本来是要把你儿子送到派出所去的,他说我认识是你儿子就劝他们把他送到家里来了。顺兴向他表示谢意,并再三向姑娘的几个兄弟致歉。顺兴保证一定会好好管教儿子。
你个畜生!顺兴待那帮人走后一脚把福臻踢翻倒地。他扯着福臻的衣领把他拖到牛栏屋里。顺兴把福臻捆绑到牛栏屋的柱子上。临出门前,他恶声粗气地警告秋桃,你不要把福臻放开。然后,他就火急火燎地出门去了。顺兴要去找一个人,他要和那个人商量,他可不能再让福臻去祸害别人了。
顺兴要找的这个人叫猪伯。当然,猪伯不是他的真名,而是因为他的职业和猪有关别人给他起的绰号。
猪伯和顺兴是小学同学。
猪伯和顺兴也是过命的兄弟。
顺兴找到猪伯时,猪伯刚替村里人阉好一头猪。
顺兴兄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猪伯见到顺兴非常开心,马上叫女人炒了几个小菜,他舀出蕃薯烧俩人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上了。酒至半酣,猪伯说,顺兴兄弟,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你肯定是碰到难以言说的困难了,缺钱了。
顺兴苦笑了笑。
还不都是为了家里的那个孽障。
┅┅
猪伯听完顺兴的想法后,脸摇成了拨郎(浪)鼓。
顺兴兄弟,万万不可,你儿子是人不是猪!你别害我了。
兄弟,你放心,出了问题我自个儿负责!顺兴红着脸,拍着胸脯粗声粗气地说。
不可不可!猪伯把脑袋又摇成了拨浪鼓。兄弟,这事免谈,这事不要说我负不起责任,你兄弟自个儿也担当不起,这是犯法要坐牢的!
原来,顺兴来找猪伯是想请他把福臻阉了。顺兴觉得只有断了福臻的欲根,福臻才会像那些阉过的猪牛一样,不会去奢想性也就不会去招惹是非了。
猪伯的拒绝,让顺兴垂头丧气非常沮丧。
于是,顺兴在猪伯家里就多喝了几杯,就有些头重脚轻。回到家中,已是晚饭时光。然而,他没迈进院门,就被女儿尖利凄惨的哭叫把酒惊醒了。
顺兴前脚出门后,秋桃心疼儿子后脚就走进了牛栏屋。
浑身是血的福臻看到母亲后就哭了起来。姆妈,痛!痛!
光线从那个窄小的墙孔里照射进来,刚好照到了福臻的身上。
福臻光裸的肩膀胳膊上,黑压压地贴着一层东西,秋桃逼近一看,全是肚子吃得滚圆的蚊蝇。秋桃一巴掌一巴掌拍下去,她整个的手掌鲜血淋淋。
秋桃抱住福臻哭了起来。
福儿,你怎么会这样呢?!
姆妈,痛,痛┅┅福臻在秋桃的怀里哭喊着痛。这让秋桃想起了福臻小时候躺在自已怀里撒娇的情景,秋桃心疼了,她的眼泪扑籁籁地滚了下来。
秋桃把顺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福儿,你听话不?你听话,姆妈就把你放开。
听话,姆妈,我听话,听话!
秋桃手颤抖着解开了绳索┅┅
秋桃放了福儿后,就到自留地去拿菜准备晚饭了。
福臻等秋桃出门后,就疯性大发冲进了花的房间┅┅
阿爸,姆妈,救命,我痛┅┅痛┅┅福臻继续在哀叫。
顺兴坐在石阶上充耳不闻。
阿爸阿爸,痛痛!
孽障啊。顺兴终于在福臻的哀号中站了起来,他走回房间,拿起一把麦秆扇,端起煤油灯打开牛栏屋的锁儿,走了进去。
牛栏屋里是蚊子的天地。
看到顺兴进去,福臻停止了哀号。他望着顺兴,眸光清澈,嘴中嚅嚅地叫着阿爸阿爸。
顺兴把煤油灯放在窗台上。拿着扇子走近福臻。
阿爸。福臻叫着。
顺兴没应,他甚至都没看儿子。
顺兴挥起手中扇子替儿子驱赶围绕着福臻轮番叮咬的蚊子。
福臻睡着了。
煤油灯油尽芯灭了。
顺兴就那样站着扇着┅┅
天亮了。
顺兴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牛栏屋。他跨出门的时候,晨光尽管不是很强烈,但还是重重地割伤了他的眼睛,他的头脑在短时间里缺氧似地眩晕了下,他的身体摇摆了下,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秋桃,秋桃。站稳了身子后的顺兴站在院子里喊秋桃。
秋桃出来了。她的腰更伛偻了,弓成了一只虾,灰发乱成了鸡窝。她眼光茫然,浊浊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去城里买块肉。顺兴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5元钱递给秋桃。
你——你——?秋桃在接过钱时脸露慌恐之色。在家里遭到如此巨大变故的时候,顺兴的举动确实让秋桃费解,她的心中倏生不祥之感。你要对福儿怎样,啊!
什么对福儿怎样,叫你去买肉就去买肉,哪来这么多废话!快去!顺兴催秋桃。
福儿┅┅我苦命的儿子!
姆妈!福臻从牛栏屋里回应秋桃。
福┅┅
快去!顺兴火了。
日头高过屋脊了。顺兴走进牛栏屋里。顺兴去解捆绑福臻的绳索。顺兴在解绳的时候手抖动着,这绳索就像是长进了顺兴自己的肉里,顺兴得把手指抠进深深的肉中,撕开肉皮后才能把绳索一道一道解开。
阿爸。
福臻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臭味,这股气味很难闻,是汗味尿味很多种气味的混合体。但顺兴没有去考虑这些,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福臻胳膊上深深的绳印,那些绳印就像是满载着粮食的独轮车在滚过湿土路时留下的深深明晰的辙痕。顺兴的心痉挛了,想昨天自己在愤怒之下,也确实是把绳索勒得死紧了,福臻的胳膊上都现出了黑黑的淤血。
福儿,你太腌脏了,阿爸带你去东湖洗澡,好不?顺兴柔声地说,就像福臻小时候哭闹时他爱抚他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