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程，我，那天我是真没有看到，如果看到，我怎么可能不管哲轩呢？”
　　 “我知道错了，我真不知道你受伤了，你就别生气了，好吗？”吕一然继续争取着，但她自己却已经放弃了，声调越来越低。
　　 “这是离婚协议书，你签字。”程一程将手中一直拿着的纸张递过来。
　　 “什么？我不。”吕一然忙退后一步，想逃开。
　　 “不，由得你吗？你就想想，孩子多少次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当领导那么好吗？你想要的光鲜亮丽这个家没有，这个家里满是电线的铝臭，不是金丝雀一般人生活的地方。”这样说着，程一程一个箭步冲过来，扯住吕一然的手，“签字。”
　　 他还将纸笔都塞到吕一然的手里。
　　 “不，不。”吕一然拼命地挣脱，但程一程的手却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地钳住她。情急之下，她咬住他的手背，吃痛的他使劲一推，吕一然的身体就像一片落叶一般被弹射到楼梯扶手上。吕一然感觉到一片模糊，眼镜掉了，右脸火辣辣的疼很烫，她不敢回头，而是手捂着右脸连滚带爬地往楼下跑。但跑到一楼终究还是没有躲过程一程，程一程将她按在楼道的墙壁上，她侧过脸，不让程一程看她的右脸。程一程将《离婚协议书》塞到吕一然的手里，“签字！”语句生硬冰冷，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程一程，你就这么恨我吗？”这样说着，吕一然用颤抖的手签上自己的名字后踉跄着离开。脑海中却有一个影像挥之不去：送她回到合租房的程一程，每次都会在楼道阴影处，深深地吻她。而此刻，同样的楼道阴影处，他们却结束了十九年的婚姻。是宿命吗？
　　 重新坐在车上，她感觉很悲凉，新年第一天，她失去了唯一的家。在汽车后视镜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短发凌乱着，像鸡窝一样，整个右眼肿胀着，顺着眼角的伤口流出的血，爬满了她的脸颊。白色的羽绒服上也被滴落了血滴，以及她满是血污的右手，看上去真的很恐怖。她想发动车子，她知道，此刻的她必须去医院，但她不能自己开车。吕一然的双眼视力相差很大，右眼一点五，左眼只有零点一，如果在平时，即便不戴眼镜，她也可以看清这个世界，但此刻，视力好的右眼受伤了，她的眼前一团模糊，甚至连路边的路灯都看不清。
　　 坐在车里，她的心仿佛置于北极一般。难道程一程就没有看到她的受伤吗？自己即便对孩子疏忽了，就至于他如此恨之入骨吗？
　　 三个小时后，坐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吕一然静静地看着人来熙往的人群，时近黎明，是最黑暗的时刻，但这里却灯火通明。这个原点一般的车站，以它为中心，向外发散着离开家或者回到家的人们。刚刚进行的眼角缝合急诊手术，以及大夫要求的住院检查，都历历在目，坚强面对手术，果断拒绝住院的她，孑然一身，带着伤痛，但她却一点都不后悔。
　　 将羽绒服的帽子戴好，遮住她贴着纱布的右眼，和红肿的右脸。掏出手机凑到左眼前，打开QQ，她想要温暖，她此刻在想一个人。
　　 “卓然，你在吗？”
　　 “卓然，新年快乐！”
　　 她还发了一条说说：“祝福爱我的和我爱的人，新年快乐！”
　　 卓然的头像是灰色的，这么晚，他肯定睡了。吕一然将自己的头像点亮，她看着“左眼”这个名字，不由泪眼婆娑。
　　 既然没有家，也没有爱，那么，就无牵无挂地远行吧！
　　 她排队买了一张最近发车的终点站的火车票。当她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上了火车，找到自己的卧铺之后，才发现，原来终点是桂林。
　　 冬天的桂林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随缘吧！火车启动时，发出“况且况且”的声音，在这深夜中，显得很刺耳。她将自己瑟缩在白色的被子中，关上手机，沉沉睡去。
　　 当她清醒时，火车已经驶入湖南境内，带着浓郁南方口音的乘务员正在叫卖着盒饭。吕一然买了两份，一口气儿吃完后，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孙总，我有事请假一周。”然后不等对方说话就关了机，此刻那些报表，文件、那些旋转的菜肴、酒杯，都像利刃一样刺她的心，如此执着了这么多年，又真的得到什么呢？她不想跟逃离的那个城市再有更多联系，她只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
　　 当她站在桂林的街头时，突然感觉恍若隔世。北方已经进入冬季，南方却依然在深秋之中。路边的树，葱郁着，街上的人，摩肩擦踵。拎着一个手提包穿着带血羽绒服的她看上去很另类。她感觉到额头正在冒汗，汗水在清风的吹拂下，凉凉的。
　　 没有戴眼镜的她眼前的世界是模糊的，她低着头，缓慢地来到路边，伸手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市中心，住下。又睡了一天。她睡得很不踏实，数次被噩梦惊醒，那黑暗的楼道中的扭打，一直在她的梦境中重复，她的心伤一次一次被撕开，她无可逃避地直面自己的血肉模糊。
　　 终于熬了一天后，她拖着依然疲惫的身子，先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米粉，然后找到医院换药，并打车继续逃离。这个城市依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安静。此刻，她已经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一身红色冲锋衣、脚蹬一双徒步鞋的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为了遮挡她受伤的眼睛，她买了一副特大号镜片的墨镜。戴上白色的绒线帽、围巾，背着一个橙黄色的背包。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说想去安静的山村。车行至目的地她才知道，原来是桂林的银杏之乡，海洋乡。
　　 现在并不是观赏银杏树最佳的时期，银杏叶在十二月就已经飘落，现在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树干。吕一然并不在乎这些，她只希望可以到没有人的地方。将自己的今生往事好好梳理一下，也许她可以明白，自己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她寻到一户“李姓农家”，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群山的房间让吕一然很喜欢。在繁杂的城市生活了太多年，太多年活的没有自我，她太累了。她真的想沉迷于此，永不离开。
　　 顺着羊肠小路，穿过窄窄的胡同，她缓步向前，很快走出山村，来到一片银杏树林，脚下踩着厚厚的银杏叶，发出“咔咔咔”的轻响，发散着熟悉的香香的味道。这是她小时候很熟悉的味道，那个时候，她还生活在北方的一个山村，那些山里，遍地都是核桃树，凭借卖核桃，她的父母供她上了大学。
　　 大学刚刚毕业的她，并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为了在城市生存，她开始在很多小公司打工，入不敷出的日子，真是让她苦够了。就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程一程，在供电所上班的程一程虽然是城市人，却有着山村男人的朴实。他对吕一然很照顾，当得知她在公司很受气时，主动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吕一然开了一家小型超市。之后因为并不懂经营很快都赔了进去，心存愧疚的吕一然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程一程。
　　 在那个冬天，他们在程一程家人反对的声音中步入婚姻，她开始在家附近刚刚开设的大型超市打工。是她坚持要从头做起，忘却自己的大学生身份，坚信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
　　 程一程不忙时，就来超市帮她干活。在孩子出生之后，仅仅过了三个月哺乳期，她就开始上班。孩子哭闹的实在不行，婆婆就抱着孩子来超市，吕一然抱到厕所让孩子吃几口。怕同事领导看到影响不好，孩子刚刚半岁，吕一然就狠心帮他断了奶。之后哲轩是奶奶带大的。
　　 吕一然婆婆对此很有微词，她认为一个女人，照顾不好孩子，还能做成别的什么。因为自己是从农村出来的，原本就被公婆看不起，加之生意失败，让他们很有话题，这些都积存在吕一然的心里，她一直想着混个模样出来，一定要在公婆的心里，真的配得上他们的儿子，要知道在当时，供电所可是好单位，电老虎，谁家不求呢！
　　 吕一然真的很努力，她不仅理货快，态度好，还非常善于推销，她的精明能干很快被领导赏识，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地做上去，获得更多赞誉的同时，也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工作之中。这期间，她几年不回一次父母家，甚至在她父母病重之时，她都没有办法请假回家照顾。
　　 这些都是她心中的疼痛，但她从来不说。
　　 为了工作，为了哲轩，为了程一程，为了公公婆婆，她的人生中出现太多太多的目标，却没有一个为了自己。她越来越严密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却在不经意间和程一程越行越远。
　　 程一程作为供电所的普通职工，他需要经常下基层去干活，不是爬电线杆维修，就是挨家挨户收电费，再就是谁家有个红白事，热心肠的他去布线帮忙。他对吕一然是不满的，他始终无法理解吕一然为了什么如此坚持。
　　 原本的有商有量很快变成吕一然的独断专行，家中大事小情都是吕一然做主。程一程开始并未过多地诉说反对，但在哲轩需要人照顾时，吕一然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出现，他的脾气开始暴躁起来。他的工作很忙碌，不能掌控自己时间，父母年迈，很多事情也兼顾不了。这时，吕一然却为了促销，陪业务户不能回家，是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
　　 吕一然依然记得，在家里很多事情上，程一程都是在一番争吵之后，才答应的。尤其在公婆的房子拆迁时，原本可以换两个小居室，但吕一然坚持买一套大房子，她非说要全家住在一起。
　　 并且在装修时，花费很多不说，还在修饰上做了很多功夫。吕一然生怕那些地方寒酸了，被人看不起，但这些反而正是生活在城市的程一程最不在意的。矛盾产生后，最佳的解决方法不是你推我让，而是两个人都一起比着沉默。吕一然情愿加班也不愿意回家，程一程也是。即便两个人都在家，程一程也懒得跟吕一然说话，他不愿意说自己在单位的事情，也不愿意听吕一然屡屡分享的升职的消息。
　　 公婆原本就对吕一然不满，现在更是护住哲轩，不让哲轩与吕一然亲近。在看到吕一然穿着时尚的裙子，高高鞋跟的鞋子出门时，还会发出鄙夷的眼光。他们始终认为，吕一然应该是这个家里最卑微的一个，怎么能容得她如此招摇过市呢！尤其在吕一然有应酬，喝点酒回家后，更是好几次都反锁门不让她进门。
　　 这些，都让极力为了家奋斗的吕一然很不理解，程一程的反对，吕一然的坚持，仿佛同性相斥的两个极端。此刻，吕一然反问自己，难道这么多年的坚持不对吗？
　　 脚下的银杏树叶此刻已经变得枯黄，饱含了阳光和泥土的香气，带有浓郁的季节味道。
　　 吕一然恍恍惚惚地走了很久，却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出自己心的囚笼。
　　 她的脑海中又开始浮现赵卓凡。
　　 她和赵卓凡之间的情感，介于恋人和朋友之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亲密动作，不能算恋人；但心中却比朋友多了一份惦念，也不能算朋友。
　　 赵卓凡已经五十岁，双鬓的头发花白了，他的儿子在国外工作，他的前妻开了一个画廊，吃住工作都在那边。赵卓凡自己住在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公寓中。有一次赵卓凡喝多了，送他回家时，吕一然第一次去，当她看到房间里质朴简约的装饰时，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有着上亿资产的成功人士的家。素白的家具让整个家泛着凉气，这让吕一然的心中突然萌生一种呵护欲望，仿佛这个醉倒在床上的男人，是一个亟待她照顾的小孩子。
　　 之后，她快递给赵卓凡很多花草，还有暖色系列的床上用品。当她再次来到赵卓凡的家里时，她居然讶异地发现，她给赵卓凡的，他居然都关照的很好。浅绿色横纹的床单，显得他的家温暖了很多。
　　 每次来这里，她都是只浅浅地喝上一杯咖啡，聊上几句。每每说到自己的家庭，她总是说，很平淡，很幸福，从来不说一点点不好。
　　 但她眉宇间的忧郁却出卖了她。
　　 赵卓凡是个钻石王老五，有过婚姻有孩子的他是很多女人追求的目标。但他的严肃是最好的屏障，让很多年轻貌美的女人期望而来，失望而归。吕一然也并不懂赵卓凡追求的是什么，他真的很忙，即便是她来到他家，他对吕一然稍事款待之后，就坐在开放式的书房开始办公，工作中的他一改平时吕一然在酒桌上所见的调侃诙谐，非常严肃。看到他，吕一然就仿佛看到她自己。每每这时，吕一然都会同样安静地坐着，品着咖啡拿一本财经杂志翻看。走的时候，甚至不去说一声，只是默默地离开。
　　 或许赵卓凡也喜欢这种相处吧，在尔虞我诈的商场，在虚伪欺骗的人与人之间，他们这种平静地无欲无求的相对，就像在繁华都市中寄存的世外桃源一般。吕一然并没有问过赵卓凡，但她却非常喜欢。
　　 许是有赵卓凡的暗中相助，她的工作一直顺风顺水，很多人看她的眼神是不对的。吕一然知道，但她对自己说，如果问心无愧，还介意别人又如何？
　　 记得有一次，她拉着程一程来商场帮他买衣服，推三阻四的程一程非常抵触，他坚持说自己那么多衣服，干嘛要买，有这钱还不如几个朋友在一起聚餐喝酒。当他们拉拉扯扯时，碰巧遇到了赵卓凡。
　　 吕一然知道自己的脸红了，因为她正在逼着满脸怒气的程一程套上一件很时尚的羊绒大衣。赵卓凡久经沙场，非常淡定，在吕一然小声介绍这是她丈夫程一程后，他非常有风度地伸出手自我介绍：“您好，我是吕总的朋友赵卓凡，见到您很高兴。”
　　 程一程将羊绒大衣摔到吕一然身上，大声地斥责：“说了不合适不合适，我一个大老粗穿这么贵的干什么？哦，好，好，我是程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