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太虚幻境(短篇小说)
那是一种灰白的印象,也许是江南温润的气候所致,每天清晨弥漫着雾,使一切看上去都是朦胧不清的。婕住在一座深宅里,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像是盒子一样错落有致地排列出诗的情趣。倒映在池塘里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和露出水面的小荷顶组成了一种虚实相辅的画面,鹅游过来时,一切都揉成了温暖的水纹。这样的景致,能使人滋生出浓厚的情绪,就像飞落在粉莲上的红蜻蜓总给人一种美好的暇思。
下雨的时候,一切更加的朦胧。深宅里摆满花盆的院子里拉着密密的白色雨线,空气稠浓的可以团出晶体。箫和婕坐在书房里看《安娜》,支起来的窗外响着雨珠的迸裂声,我走到窗前,见雨珠不断地在花池和伞墙外溅出细密的水花,水不断地从伞墙上的瓦上流下来,冲刷着白果树厚绿的叶子,使它们更加的翠绿。这样的情景把我带入到了一个浓重的情绪里。我回身看婕,她坐在一把竹椅里,今天,她穿了一条绿裙。书斋里的光线晦暗,飘逸着淡淡的檀香味道。一片水色的光线从窗子里撒进来,浸染了她的全身,她修长的腿在绿色的裙子里搭在另一条腿上,百褶绿裙垂下来,像是舞台上的帏幕。使她蔓延出了矜持的感觉;她身后的墙上挂着那把箫,红色的中国结长长地垂下来,那样的千丝万缕缠绕出的一怀殷红,却是格外地暖。那红色,没有张扬,弥漫着融融暖意的红,该是这间书斋里最绚丽的色彩了。
这就是爱情吗?
婕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气,就是那种看不见的,却是稠浓的墨香味,让我感到她就是一题写在绢上的词牌。此刻,书案上的宣纸上写着两句诗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我不全明白这两句诗。就像我分不清我是不是箫一样。
那么,婕是谁?
但有一点是分明的,这就是婕的丹凤眼很媚。这种媚是尘世里看不见的媚,就像词牌《媚眼儿》那样,是词的眼睛。而她身上的那种墨香味正暗合了我的这种感觉。
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天,雨过天晴时我问婕:
你见过箫吗?
她说:你就是箫。
我说:那么,怎样才能证明我是箫?
我们说着话,一起走出了深宅,来到田野里。那种清风扑面的田野之气,我已是熟悉了。我们常到这里来,婕说:你在这里给我朗诵《再别康桥》好吗?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笑起来,没吭气,只是遥望远处。远处的稻田里和风飞来浓浓谷香,一群鸭子雪一样在水塘里荡波逐浪。柳条丝丝,一群学生骑着车子走过小桥,桥下有两头黑牯牛啃食青草。一个农妇包着花头布挎着一篮鸭蛋从阡陌上越走越远。
轻轻地我走了
就如我轻轻地来
我轻轻地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
西天已是黄昏的一片晚色,静谧的稻田披上了橙色的薄纱。空气染上了一片透明的水红,一群小鸟黑黑点点地掠过凝重的大榕树,仿佛这时候的一切都是格外的坦荡宽阔,一眼收不尽这夕阳西下时的阒静空旷了。
你还要问我你是箫吗?婕突然问我。
也许要问,也许不用问了。就像你面对这田野的景色时,你能滋生出许多的情感,使你心潮澎湃,但是田野的清新却在沉淀,会使你的心灵越来越洁净。这是语言无法描述的,真正的东西又怎么能说明白呢?
那么我能不能问她:你是婕吗?
婕笑起来,走上一道土坡,说:你上来。我上了土坡,看见雁唳荡渡口沉浸在袅袅水色之中,一群一群黑色的人等着摆渡,有许多人坐在小车或是挑米担子上。袅袅水光之中漂浮着褐色的渡船,那个老船夫像一只黑色的鱼鹰一样,戴着斗笠。
这一方的民风给我的感觉是一碗温热的白米粥,又像是水田里的蛙鸣。男人的个子没有太高的,精瘦的躯体有的是黑硬的劲肉。推车或是荷锄或是吆喝水牛干活时嘴里也少不了斜着叼一支劣质的烟卷。女人们大低都是浑圆丰盈的柔软,头上爱搭一方蓝花布,挎着篮子,白皙的脸上总也是汗涔涔的湿润。在塘边洗菜淘米时,赤着脚,露出一大截浑圆的小腿。瓷黑的眼睛也和塘里的水一样闪亮。
清清河边草,悠悠天不老
一群学生骑车从坡下掠过去,很快钻进不远处的榕树林,但留下了清亮的童声: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处的夕阳已烧成一片火红,再看看雁唳档渡口,早已是橙色的一片水粼粼了。老船夫坐在船头喝酒。
后院西墙根下的那眼井,该是这一处风景的眼睛吧?井旁有一架紫藤架,我常能看见一条条紫色的飞絮落在井里,井里的水像海水一样的蓝,却是一泓静谧,看不见一丝的皱褶。紫藤架已是老朽了,但那一架的紫藤还是那样的缠绕不清,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些悬浮在空气里的紫色飞絮,像是水彩画上渲染了浅浅的紫色,格外地亮丽。
婕告诉我道:这里原来有一架秋千的。后来,小姐投井死了,那秋千好长时间没人理,就自已风化了没了。婕还说:他们留下的只有有一把箫和箫上的中国结。
箫回来时小姐才死的。小姐对他说:你以为你这样骑马佩刀就配得上我了吗?’箫那时候已经不明白什么是箫了。
婕好像是要告诉我一切了。我想,也许当我什么都明白的时候,我就该离开这个深宅了。但是,那天婕真的是要把什么都说的明明白白了。另一方面,我是不会吹箫的,我总在问自己,我会吹箫吗?或者怎样才懂得什么是箫?
箫来到这座深宅时除了扫院挑水外,还要帮助老花匠修剪花木。这样,他就要常来后花园。婕告诉我说,箫的头发很厚很黑,吹箫的时候,头发总是会盖住他的眼睛的。小姐有个丫环,叫荔。荔很刁钻,对小姐却是忠心得很。那时候的箫,无非是个小厮,来到后院,头是不敢抬一下的。荔就逗他,说:喂,小子抬起头来,我到要看看你长眼睛了没有?箫不吭气,只顾了手里的活了。荔说:让你抬起头听见了没有?箫低了头说:我这样的下人那里有抬头的份?我就没个头。荔说:你倒有呛人的本事。荔的身后站着小姐,她对荔说:你问他箫长着几只眼?荔就问他:听见了没有?小姐问你箫有几个眼?
箫一下抬起头,说:小姐尽可以糟践我,但不可以亵渎箫。荔听了,厉声说:你好大的胆子,敢回小姐的嘴!想撑嘴了是不?小姐挡住荔,说:我倒要看看我是怎样地亵渎了你的箫。箫不再作声,回身去干活。荔抢过去挡住他,说:想走不行,先回了小姐的话!箫无奈,说:箫只有情。只可用心去吹,去听,去体会。是用不着眼来看的。箫有七孔,一孔代表着一种情,七种情缠绕在一起,所谓韵散结合,跌宕起伏,才有了这般的声,这般的天长地远。情由心生,梦在心底。只有真正的有情有意的人,才会听箫、吹箫。心是一眼泉,箫就是泉的心,不似长江大河那样的恶浪滔滔,一切由心生,慢慢喷涌而出,这样悠长的潺潺不绝,才是情感的体现,也是真情所致。你们二位姐姐,以后断不要糟践箫了。一番话说的小姐目瞪口呆,就连荔也不似先前那样的刁钻了。
婕说:那天以后,后院里就有了红线,千丝万缕的红线……
夏天是在编织红线的日子里渡过的。后院的景色,是那种静谧的水绿,那样的千丝万缕的一怀情结,在这水绿的一方天地里,伴随着紫藤的飞絮,就在一团殷红色里慢慢地编就了一段情结。
就有了箫和中国结。
婕说:箫后来走了。其实老爷是要收他做儿子的,但他到了潇山,后来又成了解放军。他说,他要混出个样子才配得上小姐。箫回来时再不是那个小叫化子了。
那是在摸秋的季节。
都说摸来的东西好吃。其实到了晚上男人和女人在庄稼地里偷偷摸摸的又何止是三瓜两枣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那样一轮粉色的大月亮爬上了这幢老宅子黑色的飞檐上,和宅子的大红灯笼辉映出一片暖暖的朦胧图景。到了后半夜,更夫敲出了三更的寒凉。天还没有亮,就能看见归来的雁阵从北方飞来了。
第二天,箫回来了。箫是骑马来的,骑马回来是衣锦还乡。但箫的头发不长了,剪成了平平的短寸,虽说是凭添了英武,也不是从前的小厮连头也不敢抬一下。箫那时候已是政治部主任,是文职干部。
荔问他:你说,自古以来有几个男人是为了真情而爱?箫说不出来,荔冷笑道:小姐临死前说,《霸主别姬》也唱了一千多年了,也没见得有哪个男人像虞姬一样为情而死。天底下原是没有箫的。
……我问自己,我是箫吗?
我问芦荻儿,你是婕吗?
箫。
他来自哪里?
婕。
一个在书斋里读《聊斋》的女人。
好象是清明了。也可能是在早晨。婕又写了一幅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以生死相许?
那时候我刚从太湖边买蕨菜回来,婕站在书案前握笔沉思。她转过身看我,说:你在雁唳荡渡口一定看见了那个疯疯颠颠的老船夫了吧?
我说:是的,他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婕把笔投进笔洗罐里淘洗,一边说:他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他说我就是那个死了的姑娘,对吗?我问:你是吗?
婕把毛笔挂在笔架的小钩子上,那上面挂了许多的笔,她并没有理我。她离开书案,走到那把套在锦带里的箫前,轻轻把它抽出来。然后,轻轻把箫抚摸了一下,箫是暗暗的黑褐色,闪着蜡一样的光泽,殷红的中国结给人一种静卧红帐里的女子的印象。它长长地垂下来,那样的绵长,反衬出婕的婀娜修长。她身上的墨香味暗暗袭来,使得这间古香古色的书斋滲透出浓郁的阴柔之气。她在这时候又很媚地看了我一眼,她的这样的眼神我已经很熟悉了,她说:我是叫婕,你问我婕是谁?是我或是芦荻儿吗?她走过来,离我很近地,几乎就要贴住我的脸颊了。她很柔地说:我就是婕。我一直在找一个吹箫的男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对你说我不是你要找的女人,但你却是我要找的男人。她拿着箫和我一起来到后院的竹林里,在两把籘椅上坐下,她说:这把箫是我祖父留下的,而这个宅子则是我祖母的。
我静静地听她说下去。在我的印象里,这个深深的宅子应该埋藏着一个故事,这个江南温润的宅子,应该是一个江南女子哀怨的盒子,就像江南女子的首饰盒一样,岁月的潮汽早已把它浸渍的斑驳露离了。
婕的祖母是这座深宅里的小姐。婕说,她的曾祖父是作绸布生意的,生意不仅便布苏杭,还在南京上海开了分店。她家的船就从雁唳荡开出去,一路漂向长江,漂到南京和上海。有一年冬天,突然下起雪来,这难得的景至使这座深宅里充满了新鲜欢乐。就要过年了,佣人们都在挂灯笼,一串串的红灯笼衬着碎玉般的冬雪,使这座江南的深宅呈现出了富贵荣华的紫气。
这时候,在雁唳荡渡口,一个少年乞丐下了渡船。船夫向他讨船钱,他说他没钱,但可以给船夫吹一段曲子当船钱。少年乞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箫来,他站在一丛凤尾竹边,人们都围过来了,大家突然看见这个少年乞丐长的挺心疼,他有一双姑娘一样的眼睛和一张红润的嘴唇。只是饿的脸是菜色,脸也不干净,粘满了灰。
少年乞丐说话间已吹了一段《苏武牧羊》,一曲还未吹完,他已让这悲凉的调子感伤的泪流满面。大家都说这孩子怪可怜的,就不收他的船钱了。
那天晚上,少年乞丐睡在一座古庙里。一夜大雪使雁唳荡结上了一层薄冰,古庙里没有烟火,少年乞丐怕冻死在神台前,就吹了一夜的箫。
那是腊月二十六的晚上,没有月亮,满天的繁星在深冬的晚上像灯一样亮晶晶的。深宅里的人都听见了这悠长悲伤的箫的声音。婕的曾祖父说:天上的星星都让这箫闹的流眼泪,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样伤心?
天还没亮婕的曾祖父就去了古庙,他推开庙门时,见一个少年横箫长卧,已是冻死的样子了。婕的曾祖父伸出手在那少年的鼻下试了试,见还有一丝游离的热气,说:这孩子还活着。
从这天开始,深宅里就多了一个小伙计,眉清目秀的。他在深宅里的主要工作就是扫院子和帮助花匠修剪花草。等到了打春季节,这个小伙计已经恢复成干干净净的一个美少年了。到底还是下人,又是半路来的,加上长得干净,就少不了受伙计们的气,动不动就挨打。难为一个白净少年,脸上常挂着泪痕。
有一天,一个叫荔的女佣塞给他一张纸条。荔是一个鬼精灵的小女佣,谁都知道她是小姐贴身的丫头。荔说:看好了,别走了眼,坏了一出好戏。
荔说完就甩着一对大辫子走了。
少年乞丐躲在一棵白果树下展开纸条一看,吓得魂都没了。那是一首诗:
一曲哭长城,一把深闺锁。
一根红丝带,一个同心结。
少年明白诗的意思。他也不敢有什么非分的想法。依然是干活受委曲。在这一段日子里,他每夜吹箫的时候就多了起来。等月亮升起时,他一个人来到雁唳荡边的竹林里,听潇潇竹风,饮弯月寒露,那悠长的箫声,颤颤地像水一样浸泡着眉月的夜晚。
他和深宅的门房已是熟得很了。每次吹完箫回来,门房还在耳房里喝独酒,听到他的箫声驻了,就知道少年回来了,歪歪斜斜地去开门,少年已是横箫等在外面了。
荔又来了,这会他们躲在一座假山后面。荔塞给少年一个小红布包,说:小子,好好收着,这可是小姐好几个晚上编成的。便宜了你。说完,她又甩着一对辫子走了。这会少年没敢在外面打开那个小红布包。他回到柴房里大开包一看,见是用红线编成的一个中国结。他把这个中国结栓在了他的箫上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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