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一轮红日从东边出来了。
　　 傻永低着头东瞅瞅西瞧瞧，看着三年走后漳河湾的新变化。“嗨，还真他妈变化了不少！小孩子满街跑，汽车电车满地跑，新房新楼够味道。”他自己傻傻呼呼嘟囔着，因为天色尚早，没人起来。所以就没有碰到谁，也没人拿傻永回来当回事儿。
　　
　　 傻永出村后沿着漳河边儿柳树林子一路朝前走，这条路一直以来是一条艰难的成长路。路很久没来了，有些生疏。夏天的温润，雨水的光顾，野菜疯狂的生长着，开着一朵朵小白花。蒿草一仗多高像棵大树紧密的挤聚在杂乱无章的树林里。再往前走。过一道河叉子，趟水过去，在上岸就是一座流沙堆起的黄土岗，那黄土岗，因为是流沙风聚漩来所致，光秃秃的一片，在沙土岗右面的一角就是傻永的妈妈月儿的埋葬的地方。傻永来到跟前，把脱下来来的鞋子丢在一边，赤着脚走在砂石上，然后慢慢跪下，声泪俱下：“娘啊！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了！自你走后，儿子几乎记不起您的摸样了，都怨你走的时候儿子太小不懂事，没能好好照顾您，都是当儿子的不好。娘啊！你在那边儿还好吗？我没有得到你的爱，可我不后悔。但我知道你走得时候那条路很不好走，你是被命运裹挟了才没办法后才走的。”傻永躺在娘的坟前，拥抱着大地，拥抱着黄土岗，拥抱着死去的母亲几乎嚎啕起来。此时，天色尚早，早上的人都还在准备着吃早饭时间，漳河水静静地流淌，因为这几个月雨水少，河汊子的水变成了溪流。溪流潺潺彷佛诉说着久远的过去……
　　
　　 那是那一场运动的后期。
　　
　　 （三）
　　
　　 月儿参加生产队大批判会回来，独自走在家里，想好好把自己心思稳定一下。想来想去，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皮卡。皮卡毕竟给自己带了欢乐，每次欢乐都能让月儿有充分的激情，感到自己来到世上就为他活着。皮卡还是孩子的父亲，尽管这个父亲不那么光彩，但毕竟好好地让自己做了一回女人。
　　 月儿知道，自己和暖仔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月儿的心早不是暖仔的了。能保持名分也是做出最大的牺牲了。最近这几晚上月儿在台上弯腰挨斗时，听到台下一些红卫兵私下嘁嘁喳喳说皮卡被抓了，转到堂山监狱了，就等枪毙了。还听说皮卡遭到了工作组上另外人的举报，大字报铺天盖地贴得满街都是，上级革委会为他立下了专案组，说是要判刑，有人说要判五年，又说要判六年。不敢咋说，准是也出事儿了。
　　 那皮卡祖籍本是湖广人士，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原是在第一中学读高中，后来上边下达了指示，要停课闹革命，皮卡就开始了参加各种革命活动，比方大串联啦，造反有理战斗队啦、太行野战军啦，他都在哪些组织里担任过司令或者副司令。在后来，到毕业时间了，毕业了，正好赶上那时的新政策，废除高考制度。因此，皮卡和大批同学一样，不再升学。就在他爸爸的关系圈里混，斗批改来了，风起华夏。皮卡进入到工作组的行列，成为工作组一员干将。
　　 原来皮卡的爸爸叫皮老逮，是早年打小日本鬼子时的英雄，作战机智，常常以少胜多，在一次战役中，他带着三个八路九个民兵一下子端了三个日本鬼子炮楼老窝，都是夜间化装行动，逮住鬼子汉奸无数。人称呼他外号皮老逮，逮住鬼子汉奸就地正法。敌人听到他的名字闻风丧胆，不敢出来恋战。有的被活捉，有的干脆举手缴枪。
　　 在另一次战斗中负了重伤。等养好伤后，日本投降了。
　　 皮老逮，伤口养好后，没能在找到他原来呆过的八路军部队，就在养伤的当地，参加土地改革。后来和当地一个姑娘紫瑶结婚，婚后生有一子，那就是皮卡。后来内战开始了，当地政府组织民兵，地方武装，一面土改，一面支前。再一次土改会议上，皮老逮遇见了以前在一起战斗过的首长贺司令，贺司令和皮老逮十多年的战友。老战友相见，自是话语很多，战争的烟火肆虐大地，可歌可泣壮举很多，老战友相逢，自然有一番说不完的话题。共同的事业，造就了在一起大展宏图机缘。那是因干部匮乏，骨干力量薄弱，种子干部亟待解决。扩充军备，后勤保障。扩充兵员，支援前线。建立地方党组织、建立地方政权，巩固老区大后方地盘。这些迫在眉睫。贺司令大批的提拔干部，补充到各个基层组织。同时也把皮老逮报了上去。
　　 上级党组织批准后，皮老逮披挂走马，上任就职，武装部政委，这一非常重要的职务。一时间以来，皮老逮皮政委大名，誉满乡里，名声远扬。人人提起，又人人敬仰。
　　 月儿每次挨斗毫无疑问，她是批判的对象。她一起被斗争的还有一系列等等五类分子，不是坐飞机就是喷气式，胸前戴着左派领导人赐予的各种名号，除了打倒揭批字样以外，还有：破鞋、流氓、通敌、汉奸、走资派、三反分子、修正主义叛徒等等，月儿的牌子自然是冠以流氓分子的小情妇：小破鞋儿——月儿。别人的是写上去的白纸黑字，还夹杂着歪扭八七的涂鸦漫画。月儿的脖子上是挂着两只红花鞋，鞋帮子捅出几个洞，飘散撒，悠荡荡，在造反者推动下，时间久了，坚持不住了，身子一歪扭，倒在批斗台上。那一双小红花破鞋子就落在月儿的脸上。台下的革命群众就有人高呼口号！“打倒什么什么的！”呼声一片。
　　
　　 月儿受不了了，月儿坚持不住了，月儿的心理底线被革命洪流冲破了！非人的百般折磨，让小小的女子出轨的行为，演出了“悲金悼玉”的故事来。她想象到了去死，她想到了在死之前去见皮卡一面。亲口对他说，月儿是爱你的，月儿还想着你的。这辈子月儿交给你了，月儿感激你，月儿这辈子没白做女人，月儿这辈子没在白来世上来一会。月儿怀揣着梦想，想在这个世上实现自己的小小的欲望，着谁惹谁了？最可恨的是那些攥着印把子的人，危难中那是一堵不可攻破的堡垒，嫁了，来了，就是一成不不变的秋色了，该死的主任，改色的权利，一张破纸就把人窒息。月儿看看窗外，黑色的天空，山雨欲来。屋内暖仔呼呼大睡，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吵闹一天下来，也酣然入睡。此时的月儿恐慌极了，肚子有点饿。她想在出发前吃点什么！来到土炕一侧，掀开土灶上的锅盖，锅篦子上放着红薯、玉米饼子，伸手拿了一块红薯，无声的送到嘴里。轻轻把锅盖上。然后，推开屋门，只身闪了出来。
　　
　　 夜色很黑，云层忽闪着有几颗星星眨眼。
　　 月儿出了街门，向一个僻静的狭窄胡同走去。她知道，那里没有造反派站岗。猫着腰，轻轻前行。还好，走出了那道值班警戒看护线！玉米地急速的穿行，忽然，前面豁然开朗了。在朝前走就是漳河，她顺着漳河湾大堤一路行走，下一个斜坡，就是那片水中走，她脱了鞋，挽起裤脚，徒水前行。在前走是漳河坦途，坦途的对方屹立着黄沙港。黄沙港前面是开阔地，开阔地上种着红薯。她在种着红薯地的地里，继续摸黑走。红薯秧子生长得很茂密，一脚踏下去，没过了膝盖，月儿由于慌忙，心急着到城里找皮卡，天大的不幸，一脚失误，没有挺住自己的腰杆，她只听得“噗通”一声！谁知就再也上不来了。原来漳河的河水退了时，露出好多河滩地，生产队可以开垦荒地，种上各种庄稼，由于水脉很浅，又不缺肥，庄稼长势自然很好。等田旱时，自然就地挖井，泉眼流出水来提吸出来，自然就能灌溉。水脉很浅，不用灌溉时，那土水井自然也不填埋。因而，红薯枝蔓旺盛，严严实实护住了井口。无巧不成书，那悲惨忧伤的月儿，一脚踏进红薯叶曼底下的土井里去了。
　　
　　 天色继续阴沉。闷热的气氛燃烧到了极点。
　　 就在月儿走出那一步的时候，猛然间一声炸雷从黑色长空划出一道裂痕！长长的雷声传遍真个漳河两岸。随即风声从西北方向呼啸而来。常言道：屁是屎头，风是雨头。一点儿也不假，紧接着哗啦哗啦雨声落在地上、流在河中。那一片开阔坦途地迅速淹没在水中。月儿再也没见上来……
　　
　　 批判会上，上台子，受批判的人里面，不见了月儿的影子。造反派头头问暖仔：“暖叔，你家那双红绣鞋（指月儿）哪儿去了？”暖仔：“不见了！昨晚我睡得早，醒来正下着一场雨，我以为她去了茅房，谁知道天都亮了，也没间到她的人影儿，现在你来问我，我问谁去！”造反派的头头怒火了：“找！一双破鞋，居然还敢反抗革命行动！这还了得！”说罢，批判会变成了找人会。红卫兵是有组织的，各班排头头们带着各自的属下出发了。一连几天都没有找到。月儿的死：变成了月儿死亡之谜。天晓得！
　　
　　 那场风雨来知何速？那场风雨有人后来定语：浩劫。
　　 那场雨水冲刷啦耻辱还是美好的爱情？不在考证。
　　 单说，月儿死后，傻永三姐弟失去了家的存在。老暖仔既当爹又当娘，苦苦拉扯着孩子。对月儿的死因也没在提起。窝里窝囊的过着饥荒不堪的日子。后来政策更好了，不再是喂鸡养羊都是资本主义尾巴了。暖仔试着买来一头驴子，耕地，拉车，一下子都解决了，驴子还可以下崽，养大了还可以换钱。分到的承包地有了活路了。孩子们天天在长大。暖仔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养一头驴还不过瘾。还想试吧着干更大的营生。在一些后生的筹备下，干起了盖房子建筑队。倒也是风流绝代，那暖仔一辈子总算光明了一次，灿烂了一把。一时间找他干活儿的人家很多。十里八里之内都留下他的身影。活多了，就赚钱了。手里有钱了，没处花。就想自己发展一下。慢慢自己也向那些掌握权力的人，送一条烟，给几瓶酒，或许老娘们手织出来的四匹缯棉被面儿，扯上一段儿，送人情，给面子，自然那革命委员会掌权人，就放松了手里的权力，心里一活动，换回来的是一块宅基地。暖仔尝到了甜头。感觉自己没白活，也找到了自信。自己有手艺，更有班子，不缺人手。为啥自己不能和别人一样住新房啊？他看着给自己的宅基地傻傻的笑了，平生第一次笑！
　　 很快建起了自己的新房。那一头驴，还真争气，不到几年光景，产下四头驴崽子。驴气来了，真驴！
　　
　　 （四）
　　 暖仔，手里有了钱，要来一块宅基地。盖起了五间泥坯新房。从此，住上了四合院。四合院的南头，还剩下一截宅基地，那块地方还闲着。于是，暖仔，拉了砖，垒起了墙。就把那几头驴拴在哪儿。栽上了拴牲口用的木桩，木桩旁边固定了牲口槽。一群驴，魅马乱叫的在哪儿安营扎寨。平时，暖仔不给别人盖房子时，就在漳河边的荒地里打些青草。一来，多打一些，一边正常让驴们吃。二来，一边积攒起来，在太阳底下晒干，等不能打草阴天下雨时备用。他喂的那些驴们，个个膘肥体壮，平时农活撩闲时，使用不多。因此，那些不知好歹的牲口，肆意妄为，有力无处使，互相交配，踢蹬乱套。常常驴惊跳槽，引来一阵爆操不安。这些暖仔早已习以为常了。暖仔的女儿说：“爸爸，驴儿现在又开始跳槽了！”正在翻动着青草的暖仔，听到女儿叫唤，说：“星儿，爸爸来了，莫怕！”暖仔走过去一看。只见哪头小公驴，前腿在空中张牙舞爪，后腿蹬地，一下扑到它亲生驴姐姐身上了。那驴姐姐原来不到发情期，不让驴弟弟亲近。驴弟弟那驴脾气上来了，再一次站起来，鼓着肚子，肚子下边带着一尺多长的家伙什儿，直挺挺来一个饿虎扑食，家伙什儿没能直接找到驴姐姐妙处，反而受到惊吓，驴姐姐一个纵身跳了起来，缰绳断了。驴姐姐顺势来了一个后踢，这一后踢不大要紧，正好踢到暖仔的肚子上。驴蹄子是圆的，谁都晓得，踢一下子那是要要命的！可怜的暖仔，一阵晕眩，倒在驴圈里了。星儿看到这里,慌忙呼叫：“爸爸！爸爸！”爸爸不回答。星儿大声呼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人啊！救人啊！”半日，不见有人来救护。星儿再一看时，她的父亲早已是驴蹄下的口中“美餐”了。
　　
　　 原来哪头公驴一扑，没有扑到驴姐姐的后背上，扑空了！驴姐姐那一踢，踢到了人身上，人倒了，公驴的前腿也落在人身上。驴们一看把主人弄伤了，都一起开始炸毛，“咕咚咕咚”一阵乱跳。驴姐姐，驴弟弟，驴爸爸，驴妈妈，驴姥姥们来了一个全家舞会全家福，生生就把暖仔瞬间折腾而亡。那星儿再看时，只见她的爸爸衣服撕裂不堪，身手血迹模糊。再看那头，早已被驴们啃下来一块块人皮，血脂阑珊，好不吓人。星儿哭喊着：“爸爸！爸爸—— 快来人啊—— ”总不见人影，前来施救。那星儿抄起一个木棍急忙向前驱赶那帮不知好歹的驴们，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一帮子畜生！畜生！”
　　 过了好久，驴们静了下来。星儿在乡邻们的帮助下，把她父亲从驴圈里抬了出来。众人一看，口气皆无，不治而亡。这当儿那傻永领着弟弟二维在野地玩耍，等回到家时，他们的父亲早已奄奄一息。暖仔在乡邻帮助下草草弄个寿木棺材埋在了漳河湾河堤荒野处。
　　 那一头可恶可恨的叫驴掠杀了暖仔的性命。生命在畜生眼里就是犹如一段衰竭稻草，信口就吃，不吃就踩。此等憾事，古来少有。漳河湾的人们感到吃惊，吃惊的人们有些愕然。有人说：“那是报应，暖仔虐待了月儿，月儿现在是显灵了。”刘家二寡妇接话茬：“大凡人在阳世间都有个定数，定数即定位的合不合适宜，有益于有不易于合理之间。天聋地哑那是一对儿，月老这回错牵了红线了。暖仔配不上那月儿，月儿犹如天上派来的仙女，却错配了鸳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有一个胡二麻子，接话茬了，说：“其实，月儿原不该这样消失的，她要离婚，是谁强行阻止，又是谁造成她一双“红花破鞋”之罪责！这能怨她！还是自遭人为陷害？要我说，还是那“工作组”之人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