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在那遥远的地方(小说)
“我看看。”随后进屋的二奎接过空气里的烟卷,咬在嘴里,把头一拱,凑了过来。“嗨,欢欢哥,你没放水嘛。”揭开电石灯的盖子看了一眼的二奎说着,从水缸里舀出半舀子水,倾在放了电石的桶子里。“滋”的一声,被水淋了一身的石头高兴地吐出了一串气泡,一股刺鼻的气味迅速弥漫开。欢欢被呛了一下,赶紧站起来,微张了鲜红的嘴唇儿,将垂到嘴角柔顺的发丝向外“噗”地一吹。二奎笑了一下,给电石灯盖上盖子,用打火机在灯嘴上一点,炽白的火苗子立时窜出两寸高。
看着不听话的电石灯终于烧着了自己,欢欢马上对它失去了兴趣。他招呼着兄弟俩进到卧室,侧歪了身子躺倒在床铺上,用胳膊肘支撑住自己。“今儿夜里去打黄狼子,一会儿你们去叫上他们。”
“进了九的黄狼子皮才值钱,现在打来也没用。”大奎站在卧室的地面上,两只手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说。他一直这样,能站着就绝不坐着,能稳重的时候就绝不毛毛躁躁的。他是个很有自己的主见而且不苟言笑的人,和一奶同胞的二奎形成鲜明的对比。相比较,二奎就活泼开朗多了,很多时候,二奎就像个闲不下来的家雀,一天到晚在欢欢的眼皮底下蹦来蹦去的。这兄弟俩是欢欢的死党,死党之间是不应该存在秘密的,所以欢欢说了。
“这我知道,可现在土豆收得差不多了,能挣点是点。这都不是事儿,主要是为了原则叔。”
“原则叔咋了?”四仰八叉躺倒在床铺上的二奎翻身起来,接过话茬。
“他最近牙疼得厉害,听隔壁村的张瘸子说用黄狼子的蛋子剔牙能够止疼,我想给他寻一个。”欢欢也坐起身子,眼睛望向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洒满静静的小院,一株进入花期的葵花正抓住一天中最后的时机把硕大的花盘子捧过头顶。在它长满了硬毛的胳肢窝里,有条青虫子在做着羽化前的热身运动。
“真的有这种事?”二奎笑起来。二奎是一个很爱笑的人,仿佛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很可笑的。
“死马当成活马医。再说原则婶的身体也不好,成年病歪歪的,这你们都知道。那个张瘸子还说黄狼子肉去病根,趁闲正好给她弄一些。”说到这里,欢欢清澈透亮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柔软的神色。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
半晌。大奎斟酌着说道:“依我看,原则叔就没必要死守在那里,他这样的人能得个啥好结束,还不是受人排挤。”“就是!这他娘的就不是好人能活的世界!”二奎愤愤地啐了一口,把夹在手指缝里的半截烟卷扔在地上,上去一脚。
欢欢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嗖”地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就这么说好了,你们一会儿叫上蛋蛋和大李,让他们带上夹子,村头集合。”
“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二奎忽然嗤嗤地笑着回过头。“来前我看吴大能和王会计在柳画眉那骚货的店里宴请镇长呢,听起来蛮热闹。”
听了这话,欢欢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些王八,又拿着民脂民膏去孝敬他爹了。正好,老子晚饭还没着落,今儿个就吃他了。叫上兄弟们,全部都去,吃他娘!”
野外一片静谧。收获后的马铃薯田一片空旷,失去了自己孩子的土地收瘪了肚皮,清凉的月光轻抚着它略显忧伤的身躯。一侧的青纱帐正是茂盛的时候,通体宽大的禾叶层层叠叠收拢在一起,显得神秘又幽邃。欢欢一行人沿着窄窄的田埂,在电石灯明亮的光芒下,找到一处杂草茂密的河岸。大奎弯下身子,认真观察了一阵,直起身用手一指:“就是这里。”
那看起来和周围景色毫无区别的杂草丛里隐藏着“鼠道”。二奎抖开一个蛇皮袋子,从里面抓出一只被细线紧紧捆住的癞蛤蟆,把它放在已经支在鼠道的夹子上,随后吹熄了电石灯。一行人躲出老远,寻了一块宽敞的空地围坐在一起摸黑闲扯。欢欢独自走开,他抬头望向半弯残月照亮的夜空,脑海里浮现出在饭店的那一幕。
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吴大能和大队会计老王,正在宴请红光满面地高求镇长。高求镇长正喝在兴头上,他甚至有些不顾体统地顾自把裤腰带松了两扣。吴大能和王会计提线木偶一样你来我往不停地举杯。饭店的老板娘柳画眉觉得脸上有了光辉,愈发颠尾巴鸟似的扭着大磨盘似的屁股,不住脚地一会进来一会出去,做出一副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样子。心照不宣的高求镇长愈发生机勃勃地,两只水汪汪的眼珠子,仿佛被拴了缰绳,被袅娜着腰肢殷勤的女人抻过来扽过去的,仿佛随时都会挺身而出似的。欢欢不管这些,带领着七八个人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厅,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到他们的面前,没等饭局主人回过神来,已经自顾自地拉凳子坐下,一声不吭倒酒地倒酒,伸筷子地伸筷子,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
目瞪口呆的吴大能和王会计紫涨了面皮,一时作声不得。欢欢这些人什么样子他们心知肚明,都是无风起浪头的主儿,无事还会搞些事出来,今天这一场傻子也知道是在给他们难堪来了。得罪是得罪不起的,但不找个台阶下在高求镇长面前又无法交代,沉默了好一会儿,接过吴书记递过来的眼色,王会计皮笑肉不笑地冲欢欢搭讪:“欢欢,没吃晚饭呢?”
“嗯。”欢欢头也没抬,从鼻孔里应了一声。
“那就多吃点。”吴大能耸了耸草包肚子,装成很大度的样子说。欢欢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到底是高求镇长见多识广,通过短暂地观察,已经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他打着哈哈说道:“看来这帮小兄弟都是吴书记村里的喽,老吴这事情怪你!怎么不介绍一下?来了就是客,都要敞开肚皮,谁也不许不吃好!想吃啥菜尽管点,这顿我请。”
欢欢抬起头,和高昂着食欲的高求镇长目光相对,挑衅地说:“那当然,这顿饭本来就是用的我们自己的钱,为啥不吃饱!难道只许你们当官的吃饱?”
受了抢白的高求镇长,眼睛里闪过一丝愠怒,呼地站起来,取了搭在椅背上的西服上衣,斜披在身上,转身往外就走。见势不妙的书记、会计赶忙一边解释着,一边急匆匆地追了出去。剩下欢欢一桌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二奎还在大声叫嚷着:“记得回来买单!老子们可没钱!”
月亮从中天慢慢滑落到天幕的一侧,遥远的地平线上,已呈现出淡淡的鱼肚白。从放夹子的地方,忽然传来动物发出的刺耳的“吱”地一声。“打到了!”一行人忙站起身来,一溜烟跑了过去。
被咬了一口半死不活的癞蛤蟆还在,夹子上只有几绺动物的黄色皮毛和几点新鲜的血迹。大奎蹲下身去,看了一下,惋惜地说:“夹子起早了,没夹住脖子。把嘴唇打下来了。”他说着用草棍从夹子上挑起一块血糊糊的东西,放到众人的眼皮底下。
二奎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娘晦气!”说着转过身。“欢欢哥,咋整?”
欢欢叹口气。“算了,这是它的命大。回。”
一行人索然无味地沿来路默不作声地往回走。大奎忽然捅了捅欢欢的腰眼,欢欢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到横亘在村外巨大的工厂上空腾起浓浓的烟雾,墨黑色的烟柱里时隐时现着通红的火光,随着翻卷的烟雾上下跳跃腾挪。刺鼻的焦油味顺着迎面而来的晨风侵进众人的鼻腔,有人在忍不住地流泪咳嗽。
“这工厂污染这么大,咱村算是受害了,不要说邻村的姑娘不肯嫁过来,就连洗过的内裤都不敢晾到院里,晾过再穿会脏了蛋哩。”大奎愤愤地说。马上有人接过话茬,开始刻薄地骂街。
欢欢停住脚,目光死死地盯住工厂的方向。所有人都站住,默默地看着他。欢欢忽然将垂到嘴角的长发向外“噗”地一吹,冷笑道:“听说这个老板手眼通天,不过这块地是咱们的地!咱们是主,他只能算路过,路过就要留下过路费。他不是有个很牛的五哥吗?明天,不,是今天,咱们就去他那里讨生涯,我倒要看看他有几把刷子!”
【三】
欢欢等人进来的时候,柳画眉正挺着两个大奶子在饭店最大的一个雅间往餐桌上摆放餐具。柳画眉三十出头,这家饭店是她们两口子几年前从债主手里顶账顶过来的。她的老公是个八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窝囊废,全靠这女人里里外外持弄着。柳画眉长得挺有水平,按她自己的话说是有“星相”。模样自是入了流,身材更没得挑剔,前凸后翘得厉害,故意做作出的妖娆样子,更是招惹得老实人也动了邪念。加上她平日里又喜欢涂脂抹粉打扮得跟个鸡似的,想不进账都难了。她的生意一向红火得很。五哥就是她的熟客。
见到欢欢,柳画眉的粉脸上立刻绽出花来。“呦,这不是小欢哥?咋的?想姐了吗?来,让姐瞅瞅,又俊了没?”说着两只坚挺的大奶子直往欢欢的胸前撞。
欢欢冷着脸把她一拨拉。“边儿去,我找光头老五,他人呢?”
“噢,是找五哥啊。他们在后院,我带你们去。”碰了一鼻头灰的柳画眉尴尬了一下子,不无夸张地扭着大屁股带着欢欢一行人往后院去了。
后院里五哥正带着几个手下准备杀狗。那是一条体型硕大的德国黑背,是活的,凄凉地呜咽着,被一根铁钩钩住下颚,吊起在一棵老槐树的枝干上,狗身子的底下放了一只预备盛血的大塑料桶。五哥上身打了赤膊,下身只穿了一条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子,嘴里叼了一把牛耳尖刀,正要下手。柳画眉冷不丁地一声浪叫让他愣怔了一下子。“五哥!有人找喂!”
五哥将近两米的身高,看起来跟个门神一样。好像门神的五哥泛着油光的光头吸引着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你来我往不住地打转儿,他时不时地伸手划拉一下;脖子上拴一条指头粗细的金链子;肌肉凸起的胸前密匝匝的黑毛打着卷,从打着卷的黑毛丛里窜出一条纹进肌肤里的过肩龙,在正当晌午的阳光底下张牙舞爪地蠕动着。
扛了龙的五哥有些不耐烦地回过头来。“谁?”
“是欢欢。我和你提过的。”柳画眉一双媚眼里汪出了水儿,一对膨胀的大奶子几乎就要从比乳罩稍大点的上衣里挤了出来。
“欢欢?”五哥有些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站在阳光里的年轻人,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刀子掂了掂。
“有啥事一会再说,五哥我现在要杀狗。”
“那好,欢欢你就等一会儿,我去给五哥准备下酒小菜,完事你们好好聊。”柳画眉说完扭着屁股走了。
察觉出什么味道的五哥突然决定演一出好戏。他对着手下人吩咐:“去,找根铅丝来!再拿把钳子!”
铅丝和钳子很快被一个又黑又瘦的矬子取了来。五哥让人用力抿住狗的嘴巴,把铅丝缠上去,用钳子拧紧。他把一根烟卷叼在嘴上,矬子赶紧踮起脚尖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他猛吸了两口,“噗”的一声吐到地上,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麻利地抄起手边的刀子,在狗的下颌上猛力一划,开出一条口子后,顺着狗皮绽开处一刀一刀地割了下去......活生生的狗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地惨叫声,拼命地刨动着四肢,五哥不为所动,他铁青着脸,下刀越来越快,眼看整张狗皮一件衣裳一样从狗的身上剥离了下来。失去了皮毛的狗兀自活着,粉色怪异的身体,经过电击一样在不停地抽搐……
身后有人在呕吐。面无表情的欢欢感觉到浑身发冷,胃部在一阵阵地痉挛。他的眼睛里迸出了火星,暗暗地攥紧了拳头,突然间有了要与人火拼一场的冲动。紧跟在一侧的大奎用脚尖轻轻地踩了他一下。欢欢偏过脸,大奎在不易察觉地缓缓摇头。
扔掉刀子的五哥挑衅地直视着欢欢,挺拔的欢欢被罩在他巨大的阴影里,却不肯融化坚硬的冰块一样回击着他,整个人绷紧了力量。空气仿佛凝固。
稍挫了气势的五哥,不自然地嘿嘿一笑。“走,屋里讲。”
欢欢没有说话,他疾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刀子,在苦苦哀嚎着的狗的气管上用力一挥,在鲜血迸射出的同时,他已然扔掉刀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五哥一脸倨傲地坐在了饭店雅座的椅子上,欢欢钉子一样站在他的面前。脸色煞白的柳画眉掀开帘子探头看了一眼,赶忙缩了回去。
“知道吗?这是我老板大哥最喜欢的狗,可它犯了错误,咬死了老板大哥新买的天鹅,老板不过骂它两句,它要是乖乖地听话也就没事了,你们不知道,老板就这脾气,他就是让人听话。可这畜生千不该万不该冲老板呲了牙,老板啥人?怎敢冲他耍威风!所以老板交代了,今儿晚上要吃到它的肉!”五哥一边用餐桌上的纸巾抹去手上的血渍一边说道。
“这与我无关。”欢欢冷冷地说。
“那好,说吧,为啥找我?”被驳了面子的五哥山墙一样的身子往后一靠,叉开两条粗壮多毛的大腿,双手抱在胸前,盯住欢欢。
“我们要吃饭。”欢欢说。
“啥?”五哥愣了一下。
“我们要吃饭。”
一时摸不着头脑的五哥咂摸半晌,终于回过味来。他不由得冷冷一笑。“你凭得啥!”
“就凭我!”欢欢寸步不让。
“那好!”五哥来了精神,他猫下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瓶“红星二锅头”,“砰”的一声墩在桌面上。“喝了它!凡事有商量,不介,哪来的回哪去!”
房间里霎时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了欢欢的身上。大奎扽了扽欢欢的衣角,小声说:“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