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在那遥远的地方(小说)
高求镇长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的原则。看见原则进来,忙着的高求镇长放下手边的工作,笑眯眯地招呼着原则坐下,甚至站起身亲自给原则倒了杯茶水。心里热乎乎的原则小心翼翼地说了自己的请求,和蔼可亲的高求镇长忽然不高兴了。又岂止不高兴呢,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痛心疾首。“老谈,不是我批评你,你怎么能这样呢?要是别人,我还可以理解,你怎么也这样!你也是老人了,要给年轻人树立榜样,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要学会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不能以权谋私!毛主席怎么说来着?为人民服务!我知道,你一向的表现不错,我还曾经在会上表扬过你;组织上也清楚,你的情况是确实困难。可是你要想一想,比你困难的还大有人在!如果都像你这样,拉关系走后门,社会上的歪风邪气还怎么刹得住!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现在这种情况,有多少人的儿子都是没工作的!老谈,党性!党性!要坚持啊!”这时的谈原则恨不能找条结实点的鞋带勒死自己得了,自打步入社会,不管是在部队还是在地方,他还从没被领导这么严厉地批评过。他谈原则女人守贞操一样守了一辈子的原则,怎么老了老了就失去贞洁了呢?高求说错了吗?没有。这世界上还有多少挣扎在火坑里的劳苦大众,眼巴巴地等待着他谈原则这样的人去拯救,他怎么就偏偏只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呢?他谈原则真的愧对党和国家对自己的重托呀!义正辞严的高求镇长审视着痛不欲生的谈原则,正想趁热打铁,手边的电话忽然叫起来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激动的情绪马上缓和了下来。“喂,梁总吗?嗯,好的,好的。明白,明白。就去,就去。”放下电话的高求镇长有些便急似的坐不住了,他一边忙着抬屁股一边冲谈原则浮皮潦草地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自己好好想想,悬崖勒马,知道吗,悬崖勒马!一股心火窝在嘴里肿了满口牙的谈原则反倒释然了。他蹬起那辆骑了半辈子的“飞鸽”哐啷哐啷地回到家,梗梗着脖子对一脸期待的儿子说你自己找辙吧,谁让你是我谈原则的儿子!
其实原则是对高求镇长有看法的。这是原则藏在心里的看法。他总觉得高求这个人太丰富了,说话远大可放在鼻子底下的实事做得不多。而且喜欢和镇上办公司办企业的整天泡在一起,估计像桑拿洗浴这类高潮迭起的地方没少了去。他一直在那里深入浅出的。谈原则明白。谈原则直是直了些,可是并不傻。他和高求是存在心结的。起因是原则办过他的儿子。高镇长那儿子,是个地道的纨绔子弟,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在一次嫖娼中被原则逮了个现行。换在一般执法人员也就浑水摸鱼地蒙混过去了,可该着倒霉,他碰到的是认死理的原则。坚持原则的谈原则毫不手软,顶住方方面面的压力,硬是对这个姓高的儿子做出了拘留五天,罚款一千元的处理。谈原则在心里说你还真以为你是高衙内,你爹是高俅啊,你爹就是高俅,我也是个林冲!让原则没想到的是,主管司法的高求镇长同着全体干警的面不遗余力地表扬了原则,说他这样做是正确的,对干部家属更应该严格要求!倍出意外的原则着实感动了一阵子,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误解了镇长。对于今天这一场,高求镇长的表现称得上高屋建瓴大公无私光明磊落了,虽说挨了批评,可原则对他很敬仰。谈原则在心里说:说得真是好啊!这就是谈原则。对事不对人,一切以事实说话,不掺水分。
然而,在谈原则看来,像这种事都是细枝末节。无关痛痒。儿子也好,镇长也好,都不值得他浪费太多的精力。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用他谈原则一直做马牛;镇长是批评还是表扬,他谈原则还是那个谈原则。有什么区别呢?真正让他放不下的还是正儿八经工作中的事。他是突然觉察出辖区里的治安状况是越来越差了,这都要拜那家新开工的金属制品加工厂所赐。这家工厂的组成人员身份复杂,打工仔来自五湖四海,谁又能保证这些人中不会隐藏个把逃犯什么的。而且经过调查,进一步发现老板的背景很深,他手下豢养的一批打手更成为谈原则心中的隐忧。这些看起来就没长出个好人坯子样的家伙们,每天在镇子里逛荡来逛荡去,喝个酒打个架找个小姐什么的,忙得不亦乐乎。成为治安上的极大隐患。为此他去向所长和高求镇长反映了发现的问题,希望能对这家企业深入调查,加强管理。一脸不耐烦的所长打着官腔说老谈哪,我们的任务是为活跃市场经济的企业保驾护航,你不能扯了发展的后腿!快退的人了,做好你分内的事!
高求镇长的答复就高瞻远瞩意义深远多了。他说老谈,令公子的工作有着落了吗?你没找找梁总?
谈原则是在一大早接到了那母子俩的报警。那天是原则的值班日,天刚蒙蒙亮,同事们还都没来上班,空间狭小的派出所里静悄悄的。一宿没脱衣服的谈原则早早爬起来,把被褥认真地叠成“豆腐块”。这是他当兵时养成的习惯,几十年了还一直保持着。拿起墩布把所有房间的地面整个墩了一遍,走到外面把院子打扫干净,到开水房打来一暖瓶热水。回到屋里。刷牙,漱口,洗脸,刮胡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副近视眼镜支在鼻梁上,拿起桌面上的“参考消息”,拉过椅子坐下,慢慢地看起来。那女人就在这时哭哭啼啼地走了进来。
中年女人有与面容不相称的憔悴苍老,怀里抱着一个满脸脏乎乎大约四五岁的男孩儿。男孩儿从头到尾一直在嚎,她也从头嚎到尾。从她断断续续带有浓重外地口音的讲述中,谈原则得知,她是来报失踪的。失踪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叫葛大壮。
据她说,她已经三天没有见到丈夫的面了。她的丈夫就在这个镇子最具规模的金属制品加工厂里工作,他们在邻近工厂的村子里租了房子,丈夫工作后一般都是要回来睡的。不管加班到多晚,他也要回来搂着她一起睡。这是她的原话。事实上,丈夫一直在加班,是经常性已经成为天经地义不容心存侥幸的加班。但就是这样,几近过劳死的丈夫也必须找她来睡。她说他说过死也要死在她的被窝里。她的意思好像是说丈夫对那事儿很重视。因为这是他们唯一不用花钱的娱乐活动了。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既不花钱又能得到享受的业余活动实在是太少了。不是少,而是除去这个,根本就没有。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要乐此不疲的,反复温习这项二人组合游戏的缘故。可是现在娱乐取消了。因为参加游戏的人少了一个,不见了。
葛大壮下午就被发现了。不是被找到,而是被发现。他被下地浇水的村民以一种很意外的方式发现了,他一件东西一样被藏在冰冷黑暗的机井洞子里。不是一件,而是几件。因为机井洞子太小了,为了能让他顺利地下到黑暗中,有人把他很潦草地分成了几个部分。他当然已经死了。已经不能再加班,再和女人玩游戏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就在那绝望的黑暗里固执地睁着自己的眼睛。发现他的村民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毫不迟疑地在第一时间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县刑侦大队的刑警说他是被谋杀的,这显而易见。他先是被用钝器击打致死,然后被分尸。他生前一定受尽了折磨。女人在他支离破碎的身体旁哭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惊起了林子里的鸟群,天空洒落的泪珠儿一样在灰蒙蒙的头顶扑簌簌地颤动。他们四五岁的儿子紧紧抱着她的胳膊,惊恐的童音成为尖利刺耳的哨子,贴着荒草丛生的地面奔走回旋。女人把丈夫的头抱在怀里,丈夫充满愤恨与冤屈的眼睛一眨不眨,瞪着远方。顺着他的目光,原则注意到了很远处那家正在冒出滚滚浓烟,妖魔一样耸立在田野中的工厂。
协同刑警调查的谈原则意外地在工厂里发现了欢欢。欢欢穿一身很神气簇新的保安制服,从警卫室里跑了出来。“原则叔!”
谈原则实实在在吃了一惊,他把欢欢拉到背静处,小声问:“欢欢,你咋到这里来了?啥前来的?”
看着一脸凝重的谈原则,欢欢发自内心地笑了。对于面前的这个老人,欢欢心中是充满了感情的。顺便交代一下,欢欢是个孤儿。他的父亲曾是谈原则在部队上的老乡加战友,两个人是铁打的交情,后来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欢欢父亲意外地触雷身亡。欢欢的母亲受了打击,一病不起,很快追随丈夫去了。他们只留下一个种子,就是欢欢。那年欢欢七岁。欢欢从此成了谈原则不是儿子的儿子。其中的辛酸与感动长久以来毫不褪色地萦绕在欢欢的心头。有这个缘故,欢欢对谈原则一直是非常敬重的。
“我们来了快半个月了,你不是一直让我们找点正经事做吗?还不都是听了叔的。我现在是个副队长呢!”欢欢挺拔的小数棵子一样自豪地站在谈原则面前,他多想谈原则能够发自真心地夸夸他呢。他想让面前的这个老头认为他也很够争气呢。
谈原则愣住了。半天,叹出一口气。“欢欢,记住叔的话,做个好人,伤天害理的事可不敢胡做。千万别圆屁股(蝙蝠)跟着家雀飞,这些狗日的,没几个好饼。记住了。”
有些失望的欢欢嗯了一声。“叔,我记下了,放心吧。对了,叔,你做啥来了?婶子的身体咋样?正寻思得空看她去呢。”
谈原则无奈地摆了摆手。“你婶儿还不就那样,能咋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事,死不了。听叔的,来就来,你这孩子有这份心就好,别再乱花钱了,你得省下钱留着娶媳妇用。我这次来是公家事,你这厂里死了人,你知道不?”
这次轮到欢欢吃了一惊,他微张了嘴唇儿,把垂到嘴角的发丝儿向外“噗”地一吹,蹙了眉头问原则:“不知道啊,是哪个?”
“一个叫葛大壮的,有印象没?”
欢欢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是突然被谁扔进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他转过脸去,凝视着巨大的石碑一样矗立在厂房阴影处的五哥,眼睛里慢慢腾起一片遮蔽了日色的阴云。
【六】
五哥终于动手了。老板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当闹闹娘,那个让老板头疼的和穆氏再次来到她的庄稼地里,眼前的情景让她差点昏死过去。
可怜巴巴的庄稼棵子一株也见不到了。它们被成卡车成卡车的砖石瓦块埋到了地底。尤其让闹闹娘要发疯的是,她男人的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在她怀疑着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一个穿着脏不拉几的保安服,歪戴了大沿帽,斜眉瞪眼的家伙,跟个澳洲大袋鼠一样,手里拎了只脏乎乎的蛇皮袋子,踮了脚尖,从乱七八糟凸凹不平的石头瓦块顶上,一窜身一窜身地切到身前来了。他红着一双酒精还在燃烧的眼睛,把蛇皮袋子往闹闹娘的脚下胡乱一扔。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沓橡皮筋绑住的大票子,往女人手里生硬地一塞,踉跄着转身就走。神情恍惚的闹闹娘,沉了后腚死命地拽住了他的后衣襟,脚下没根的男人,差点来个仰八叉,骂骂咧咧地回过身来。
闹闹娘嘶哑了喉咙问他你这是干啥?你这是干啥?我男人呢?我男人呢!醉醺醺的男人掰开闹闹娘拽住他的手,在她肩膀上一搡。干啥干啥!你说干啥!这是老板给你的补偿费!你男人在那袋子里呢!疯婆子!
天旋地转的闹闹娘烂泥一样瘫倒了下去,她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的世界陷落了。没法活了!她受伤的母兽一样凄厉地叫了一声,一口浓稠的鲜血喷溅在半空中,黑红色的血珠儿闪着诡异的反光,尖叫着的鬼似的争先恐后地扑向散落一地的钞票。附着了血污的钱币在跑过来的风中扑簌簌地抖动着,仿佛发出嘲弄地冷笑。
欢欢迷迷糊糊中察觉有人在拼命地摇晃他的身体,耳边好像是大奎二奎在急迫地呼叫,显得有些缺乏真实,那么飘渺和遥远。欢欢!欢欢!
欢欢想努力集中涣散在空气中的精神,可是它们就像夏日夜空里的星星一样,任凭他怎么招手,它们依然不为所动地挂在遥不可及的高处,冷冷地注视和躲避着他。他感到头重脚轻,四肢不听使唤,脑袋疼得厉害,从空空的胃里泛起一阵阵的恶心。缓缓袭来的浓重睡意再一次让他闭合了双目,一步步向黑暗中沉沦下去。猛然,他打了个激灵,原来是有人把一杯冷水泼在了他的脸上。欢欢醒了过来。
“咋回事?”醒过来的欢欢挣扎着坐起来,有些茫然地望着站在床前的大奎二奎,皱了皱眉头,用手揉着太阳穴问道。
大奎抓住他的肩膀,布满血丝的眼睛直视着他。“你不记得了?那天不是五哥他们叫的?”
听大奎这样一说,欢欢终于回想了起来。那天,确实是五哥领了几个陌生人找到的欢欢。他们连拉带拽地把他带到了县城的一家夜总会,一番折腾,人困马乏的欢欢说我不行了,你们玩吧,我得回家了。五哥有些不高兴地说欢欢没意思呀你,小姐你不找,舞你不跳,喝酒也不尽兴,走行,罚酒一杯再说!有些歉意的欢欢笑着说我听五哥的,我认罚!欢欢只记得那杯洋酒的味道有些特别,进到嘴里粘稠稠的,周围那几个人的眼神也有些暧昧,之后的事反倒记不清了。怎么一醉就这么厉害?
“欢欢,你着了他们的道儿了。”脸色很难看的大奎在墙壁上重重地击了一拳。“那酒里一定让他们放了药了!怪不得你这一躺就是几天。”
“啥?放药?”欢欢不可思议似的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不会吧,他们图得啥?”
“欢欢,你听我说!”神色凄惶的大奎扭头望了一眼呆站在一旁的二奎,扳住欢欢肩头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二奎面色铁青,牙齿用力地咬在一起,双拳紧握,眼睛里似有一团火在烧着。“欢欢,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