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作家专栏】绿色的栎林(小说)
一
天黑尽了,甜甜悄悄出了门,沿着那条石板小道朝密密的栎林走去。
天空显出一片深蓝,那么洁净,清爽,一轮满月挂在东方的天幕上。
她不知道今晚会怎样。她想像着又会像那几天,后半夜了,才拖着懒懒的步子往回走。一人穿过那片坟地,总觉有鬼跟着,踉跄地回到家,听婆婆没完没了的叹息。
婆婆叫她干啥,她是明白的。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发怵。她宁可在小溪中洗净身子,然后在林中的草地上静静地坐一坐、躺一躺,用这种方法来应付越来越心急的婆婆。她心中有一个朦朦胧胧月念想,她幻想会遇上点什么,冲击一下这淡而无味的生活。会遇上什么呢?她也不清楚。
栎林中,溪水欢快地流淌着,她四下看了看,很快把衣服卷成一团,放在岸边,悄悄下到溪中。溪水直齐胸口,水底有光滑的鹅卵石,几条小鱼直啄赤裸的腿胫,痒痒的。
这山中水就是好,树也密。栎林一片片的,绵延数十里。还有那些可以柞油的桐子树。尽管这里很偏僻,离县城几十里,离公路也有好几里,尽管丈夫牛牛把这儿贬得一无是处,她仍然觉得是好。
但她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放柞蚕,像她娘家一样,一把剪刀一付筐,肩上扛支火药枪。儿时留给她的记忆太深了,从记事起她就跟着爸爸去放柞蚕,那长相奇特的蚕儿早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而婆家这边的人是不养柞蚕的,这里的人只会把树砍了,烧成黑黑的炭。
原先每到冬天,坡上的活儿尽了,山林中就飘起缕缕青烟,倒也显出几分热闹。如今,这种热闹也消失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走了。他们三三两两一起,诅咒着这片曾经生养过自己的土地,离开了这里,走得那么急,似乎外面的钱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撒在地上,等着他们捡。
那天她为了给婆婆找一种草药当引子,到了村上最大的一个院子。她期待着问一下住在里面的人,在哪儿能寻到那种草药。可是,她失望了。那个大院子家家都铁将军把门,只剩下一个快七十的老婆婆一个孤独地过着。
她这才晓得其实这就是农村的现状。
她突然想起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翻滚的麦浪和成片的稻谷了。
前些日子她回了趟娘家,正赶上哥嫂在收拾行李准备外出打工。她小心地问哥哥:“不去不行么?这么小的双胞胎儿女,留下也舍得?要不还是放柞蚕吧,那个也能挣钱的。”
“放一季蚕又有多少收入呢?还不用说还得要去办持枪证,怪麻烦的。但要是没有枪,光雀儿都要把蚕吃完……”哥哥说:“放蚕种粮都不挣钱,娃儿大一点要读书,还有老的……”
“可是两个娃儿还小呀……”
嫂子也走过来说:我们这不也是为娃儿着想么……”
“我总觉得还在有其他办法的……”甜甜还想说服他们。
爸爸说话了,“让你哥嫂去吧,现在哪个不出去打工嘛,我和你妈还动得,就留在家里带人……”
“甜甜,你和牛牛是怎么回事,恁们多年了还是没有开怀……”
母亲和嫂子都盯着她的身子看。看得甜甜有些发慌。
哥哥的媳妇是用甜甜换回来的,但嫂子也给自己的哥哥换回了媳妇。那媳妇不是甜甜。开始的时候,甜甜也是以为自己给哥哥换回了嫂子,那甜甜也就成了嫂子的嫂子。心里还想这都是什么事呀,虽然辈份没有错,可是这没法儿喊呀,你叫我一声嫂子,我又回你一声嫂子,两人在一起就成天笑吧。
人家媒婆——现在兴叫介绍人了——可不是这样想,人家做的是拐了弯的生意。三门亲事同时做,三家姑娘转着亲。于是,甜甜就成了牛牛的媳妇,牛牛的妹妹就嫁给了孙二喜,孙二喜的妹妹就成了甜甜的嫂子。瞧瞧,这一下,名也正了,也不用换着给人当嫂子了。
婚礼是同一天进行的,三家不在一个村子,却也是比着办酒。介绍人给甜甜说,她的婚礼排场是最大的。整个生产队的人都来了。猪都杀了两头,摆了好几十桌……
那时,甜甜听了脸上就笑开了花。但她不知道,同样的话被介绍人分别说了三遍。
对于这种转亲,甜甜并不记恨爹娘。哥哥比她大十岁,三十大几的人了,一直都说不上媳妇。父母急,甜甜也急。哥哥对她实在是没有说的。小的时候,好吃的尽着她吃,好穿的尽着她穿。还常背着她玩。母亲说,甜甜就是在哥哥背上长大的。
在甜甜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就看到父母为哥哥说不上媳妇发愁。她甚至自告奋勇地对爸妈说:她愿意给哥哥当媳妇。那时,父母先是一愣,后来就笑了,再后来就骂她:“这话在家里说了还没有啥,在外面千万不能说!那可是乱人伦的!”
她才明白了,说这话是很傻的。
二
夜风轻轻刮过,月亮洒下银色的光。一切都变得迷迷蒙蒙。微光中,甜甜如一条大鱼在溪水中嬉戏。她清楚自己是好看的,白净,丰满又不失女人特有的线条,顾影自怜,这使她更加伤心。
婆婆说她没本事,连个男人都套不住,她也无话好说。白天好混,坡上活多,够她忙的。可晚上呢,那长夜难眠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她不清楚为什么,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土地失去了兴趣和信心,不想种粮了,也不想养鸡喂猪了,都向往着城里的新生活,她却仍然把汗水洒在这块土地上。有时,连自己都觉得很傻气,挣钱的道道有的是,为啥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到城里去找牛牛呀,有人给她支招,她也这么想过的,但丈夫牛牛却坚决不准。再说,她若走了,病歪歪的婆婆谁来照顾呢。
从东宛回来的四丫,浑身珠光宝气,香脂味儿呛人,脸上那香粉厚得可以揭下个脸壳来,但人家的手里却攥着大把的票子。她转着圈地打量着甜甜,说甜甜的条件很好,劝甜甜一道跟她去做生意,还说她自己已经当了个小头目,手下管着十几个妹儿。
甜甜迷惘地问她干啥生意,她伏在甜甜耳朵上说:“无本生意呀!”还在她的腿间摸了一下。
甜甜就羞红了脸。
婆婆到四丫家去了一趟,开了回眼界。四丫得管甜甜的婆母叫三姨婆,她送给了三姨婆一面小圆镜子和一副银手镯。婆婆那天晚上一直都在照,仿佛要从那里面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还不住地夸奖,说:真亮堂真亮堂。她说四丫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要论斤称,话语中满是羡慕。
甜甜就问她知不知道那钱是咋来的?婆婆摇了摇头。甜甜就说了,脸羞得绯红。
婆婆愣了一会儿就骂了起来,把镜子狠狠地地扔在地上。镜子碎成了小片片。婆婆还一个劲儿踩,说:“呸!这脏货照了烂鼻子烂眼睛!”弄得好一阵气都出不均匀,但那个银手镯她却放在了个抽屉里,没有见她往地上摔。
甜甜看着婆婆,心却又想到一边去了。她在心里说:“难道就非走不可么?如果多放点柞蚕也挣不了钱么?或许那真的就是一条门路……”
记得还是刚嫁过不久,到县里去赶场的时候,她就到供销社去打听过,收不收柞蚕茧,人家都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她,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有么?你要真有的话,就拿来吧,但是,几斤的话就算了,我们起码都要上百斤才开称的。”
“那要是我有上千斤呢?”甜甜认真地问。
“上千斤?那我们就派汽车到你那儿拉,还给你发个大大的奖牌!”
她这才明白有好些年供销社都收不上那些柞蚕茧了。那时,她的心跳得好快,真想马上就开始动手养柞蚕。可是丈夫的头却摇得像个拨浪鼓,根本就无动于衷。
甜甜心中的那个念想却一直在涌动着。经常想像着自己真的是在放柞蚕了,这样白天也就好过些。夜里她就觉得难挨,屋里显得太泠清。不安分的月华从窗外溜进来,窥视着屋里的秘密。婆婆的喘息清晰地飘到耳边,象在诉说一个古老的故事。床那么宽,她只占了一个边儿,余下的空间,她就想象有一个人睡在那儿。于是,就觉得心中好慌,身子里有一种热热的东西突突往外撞。她拿被子蒙住头,直到大汗淋漓,然后又想。
三
她经常想起这山沟中最热闹的日子。上好的杠炭烧出来了,饱满的油桐籽也装满了箩筐。还有金灿灿的粮食……几个远场,这些东西都变成了一叠不能说太薄的票子,人们的脸上放着少见的红光,男人的嘴里哈出老白干的气息,瞅着自己女人身上的新衣裳,说着粗野的情话。夜里,离她家不远的那两间文化室的灯就会亮到很晚。一群壮年的汉子、年轻的小伙儿围坐屋里打牌,吆五喝六的声音震天响。她经常在这个时候悄悄地给牛牛煮两个鸡蛋朝那亮光走去。丈夫也不说什么,抓过蛋来就吃。
有人故意拿甜甜开心:“牛牛,甜不甜?”
“甜——甜——”人们就跟着起哄。
“那我们也想——”
“甜一甜!”
“去去,一边去!这鸡蛋能是甜的么?给你说,是香的!”牛牛朝起哄的人扬扬手,又对甜甜说:“你回去吧。”
她只得怏怏离去,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扒着窗棂看,丈夫又掏出几张票子压在桌上。她的心一沉,不由朝门上望望,那儿贴着的那张写着“文化室”的红纸早已破了,在夜风中发出竦竦的声响。
迷糊中,她觉得丈夫回来了,头下的枕头变成他结实的臂弯,粗大的手在她身上摩擦着。甜甜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有时,丈夫好像又变成另外一个人,高高的个子,俊郎的脸庞,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上面印着“抗震英雄”的字样。“哑子哥!”她轻轻喊了一声,惊醒了,心怦怦直跳,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发愣……
溪水溅起雪一样的水花,发出一片脆响,星星也出来了,疏疏几颗。
甜甜久久地望着它们。
甜甜从来就没有想过离婚的事,结婚的时候三个姑娘就把协议签好了,婚后要好好过,谁也不兴离,因为只要一家离了,这三个家都得散。她不想让哥哥失去嫂子,更不想那对双胞胎没有了妈。但那协议却没有说男方也不能提离婚。甜甜当时就在想,这多少有些不公平。但转眼又想,三个男人都是老大难,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媳妇,怎么会离呢?那不是等着打光棍呀?
没有想到牛牛还真地这样做了。
前几天,丈夫又来信了,还是老话:离婚。她们结婚才五年,在这五年里,牛牛都是东跑西颠的。她甚至没有好好和他说回话儿。牛牛的脾气很坏,甜甜时常挨打。他嫌甜甜土气不会撒娇,不会打扮,身上老有一股子汗味儿。牛脾气一上来,抓住甜甜就打,还专打无法向别人显露的地方,还不准甜甜哭喊。甜甜只能用抽泣来表示伤心和痛楚。
牛牛看着她伤心的模样,骂道:“喂个鸡还会下蛋呢?你呢?这么多年了,连个屁都没有放过!”还冷笑着问她挨打的滋味儿如何,说是受不了就趁早分手,并连说了三个“拜拜”。
她偷偷到县医院检查过,那个年轻的女医生说甜甜没有什么问题,叫甜甜把牛牛也带来检查一下,说不准问题就出在他的身上。
牛牛知道了就大骂医生,咒她嫁个瞎老公,生个儿子没屁眼儿,又狠狠地打了甜甜一巴掌。
婆婆哮喘着走过来,并不拉儿子,只是连连叹气。过了几天婆婆暗地里对甜甜说:“怕真的是牛牛没有种。生下他时,小鸡就没有蛋,我烧了好久的香,才掉下一个来,那一个不知跑到啥地方去了。”
婆婆叹息道:“这里风水不好!”
后来,丈夫和村里的年轻人一起走了。再后来,甜甜听说在出去的人中,就数牛牛混得好,挣了不少钱呢。但甜甜却从未见他寄过钱来。问婆婆,婆婆冷笑道:“还问我呢,问你自己呀,要是有个细娃儿,牛牛能不管这个家么?看看人家,哪个男人不是向家里寄钱呀。”
甜甜愣了,想起婆婆不久前说过的话,牛牛没有种,这怨不得甜甜呀。再说他总不回家,甜甜倒是想生,可和谁去生呢?
甜甜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难哪,做女人难……”
从外面回来的人说牛牛现在真的牛了,和一个年轻女子夫妻般生活在一起,恋络得不得了。甜甜咬紧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四
甜甜把离婚的事想了很久,觉得干脆离了算了,她幻想着以后就搬到山上去住,搭个高架窝棚,放上一些柞蚕,种上几亩地。然后再找一个真正爱她的人,和他好好地过日子。
丈夫逼得太紧了,三天两头就打信回来,甜甜也写好了回信,准备寄的时候,又想还是该把这事告诉婆婆,于是,她就把这事给婆婆说了。谁知婆婆一听就愣了,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吓得甜甜一个劲儿叫“妈!妈……”
“你给我……把话收回去!”婆婆醒过来这样对甜甜说。
“这都是牛牛的意思。”甜甜说,“是牛牛提出来的,他都来了好几封信了……还说要是我不感应他永远都不回家……”
婆婆却蛮横地叫她想法儿生个儿子,说无论如何只要养了个儿子,牛牛就不敢不要她。还拿三家的转亲来说事儿,告诫甜甜千万不要把三个家都弄散了。
甜甜不明白老太婆说的是什么意思。事出在你那宝贝儿子身上,你却要拿我来撒气。这不成了鸡不下蛋要鸭子负责一个道理么?
见甜甜站在那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婆婆就小声地讲了,其实牛牛也是借的“种”。
甜甜惊讶地望着婆婆,心里在说这个老太婆今天是怎么啦?这些事就算是有吧,又怎好意思说出口呢?看她瘦得只剩下一张皮的脸上,表情是那么的冷,象是在说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