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作家专栏】绿色的栎林(小说)
甜甜想说,你不是把四丫给你的镜子都摔了么?你不是说这种东西照了要烂鼻子烂眼睛么?你刚才说的那事情好像也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事吧?
婆婆的喉咙里发出丝丝的痰鸣,吃力地说:“借秧打谷,借竹起屋,自家男人没有种只能借了。”她咚咚地捶着胸口,好使气出得顺畅一些,“我生了三个,头一个死了,七日风。牛牛爹又请那石匠吃酒,就有了牛牛,但牛牛小鸡里没有蛋呀,就想再生一个,哪想到第三个是个丫头……后来就娶了你,刘家的香火也算传了下来……”
“咋个要请石匠吃酒?咋个有了牛牛还想再生一个?”甜甜一时没有听明白,心中好生奇怪。
“小妖精,老辈子的事,打听这么明白干啥?我把话都说了,你也可以去。牛牛不回来也好,读书人顾面子。等有了儿子我自会让他回来的……”
夜风大了,泡在水里的甜甜觉得好冷。
五
甜甜家的地和哑子的地紧挨着。
哑子也姓刘,是牛牛的本家兄弟,管牛牛妈叫婶娘。他是前年才从部队复员回家的。其实,他并不哑,听老辈人讲,小时候他就不爱讲话,可以坐在门坎上望着栎林看半天,问他也不答话。有时还自个儿傻笑,说一些“林子、石头、山”之类没头没脑的话。于是就有人叫他傻子、哑子。经过一番筛选,人们觉得叫他哑子更符合他的特点,便落下这么个浑名儿。
他当了八年的兵,听说立过好几次功。这个说法,甜甜是相信的,因为他的额头上有一块伤疤,一条腿也有些瘸。他复员回来,老父亲已经死去好久了,那会儿他还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不知村里有没有人通知他,反正他没有回来。他爸是念着他的名字在专让人落气用的躺椅上躺了三天才咽气的。
当哑子穿着一身半新的军装出现在村头时,人们都没有说话,只一帮细娃儿簇拥着他走到那个长满荒草的小院前。望着满是父亲身影的屋子,他却不进去,只把背包往门前放了,叫个细娃儿带他到他爸坟前,守着那堆黄土呆坐了一个下午。以后,他就承包了坟前那片地,一个人过了起来。他在坟边搭了一个窝棚,庄稼出来就住在那里,直到秋凉了,黄叶铺得林中厚厚的一层才回到村中的屋子里住。甜甜嫁过来时,哑子早就参军走了,她只是在帮哑子爹干些杂事时在他家的墙上看到过他的照片,旁边还有几张立功喜报,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刘大兵。
中午时分,异常闷热,刮着热热的风。栎林中,蝉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啼叫,使人心烦。今天中午,甜甜不回家吃饭了,婆婆给了她几个麦粑,并告诉她说,哑子窝棚里有水,叫她去讨,顺便就……
她却不想去,也不敢去。借钱借粮都见过,唯独没见过生孩子的事还有借的。她怕见大兵那双深沉的眼睛,她觉那目光简直能把石头看穿。她磨磨蹭蹭地来到大兵的窝棚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专门勾引男人的狐狸精,心里慌张,再也不敢向前挪动半步。她躲在一从藏密的黄荆后面,偷偷打量着那个令她倾心,又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物。
天骤然黑了,风也停了下来,林中很静。蓦地一声炸雷,惊得她一激灵,跟着风又刮起,满耳都是竦竦的声音。
随着这声雷响,甜甜猛然觉得自己胆子大了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敢径直走到窝棚前,叫上一声“哑子哥”,满不在地坐下来,望着他笑。他若问起她有什么事时,只消说一声:“婆婆说,叫我……和你……”就行了。
于是,她就可以过上一个女人的生活。关键是得生一个儿子。有了儿子,她就能像以前村里的那些大嫂一样,大声笑着,敞开怀让细娃吃奶,把丈夫支使得团团转。她便觉得胸部胀胀地难受,想像着靠近胸前的那根树枝是娃娃的脑袋,一拱拱地要奶吃……她突然觉得好倦,活着就是这么个滋味么?女人,真不该做女人,一出娘胎就得赶着长,大一点就坐就爬就走,就扯猪草就推磨就煮饭,就打鞋底缝衣服,然后就被人领着去见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就嫁,就养孩子。男人没种就去借,留下条根。于是,皆大欢喜了。拉扯孩子吧,算着给儿子娶个媳妇,最后也躺在专门让人落气用的躺椅上……
甜甜打了个寒噤,觉得人生是这么漫长又是这么短暂……当雷声一个接一响起时,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六
“哑子哥,你为什么不进城里去呢?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国家应该给你个工作的。”
“都进城了,谁来保大家的饭碗呢?”哑子哥这样反问甜甜。
“大家的饭碗?”甜甜没有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是呀,一个国家,这么大的国家,总得要有人种粮食呀。”
“哦,”甜甜这回听明白了,他的心思大着呢,都想到国家上面去了。
“你是想种粮食?”
“是呀,这是我们的根本。”
“可人们都说种粮不挣钱呀!”
“少了当然不挣钱,但种得多了,形成了规模就挣钱了。我们这儿田多,又肥……就是要有资金,启动资金。”
说了半天,不还要先挣钱呀!
“那你打算怎样做?”甜甜问他。
“正在想着这事呢。”
“你愿放柞蚕么?”
“想,我到镇里上了网,查过资料,这的确是一个短平快的项目,可以为今后的发展积累资金。但我没有放过,心里没有底。”
“我放过呀,从小就放呢!”甜甜高兴地说,“我还可以教你!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就……”
“就怎么样?”
“我们就一起干……”
“好呀,这正和我意。可不知四哥会不会有意见。”他说的四哥就是牛牛。这个排行是按家族排下来的,要是只算他家,他就成了老大了。
“他才不会管这些事呢,早在城里过上新生活了。”
“那我们就先干起来再说!”
甜甜边走边想着那天与大兵的对话。
路,又细又长,天已经很热了,路边的栎林一片深绿,树与树之间便是过膝的茅草。更增添了山乡的荒凉。
出嫁时走的就是这条路。这方的新娘出嫁是不兴坐轿的。那时,她曾边走边想,以后这路会不会变得平一点宽一点,然后有许多车在上面跑。可是,这路没变人却变了都不想着这路,甜甜就觉得有些伤感。
她走了许久了,走这么久的路没有歇气,是因为心中那个念想“突突”跳动的缘故。她如今也明白大兵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完全是因为心中也有一个念想。大兵的念想比甜甜的大比甜甜的高,他说以后我们就把这里全承包下来,种很多的粮食,养很多的猪、牛……让城里人都能吃上他们种的粮食和肉食。那时他的眼里闪着一种光彩,一种很亮的光彩。
甜甜又想起那天给婆婆抓药的事来。那是一个无月的夜。婆婆的病加重了,半躺在床上,喉咙里呼噜呼噜响着,无法睡觉。甜甜一早就赶到县医院,给婆婆抓药,有中药还有西药。路上几乎都没有多少人,班车也由于没有生意停运了。她只得徒步往回赶。
天已黑了,且没有月光。无月的夜晚很是吓人,没伴儿的甜甜高低不平地走,无论怎样都无法止住被猫头鹰唤出的恐惧。
路似乎没有尽头,平时看来很光滑的石板小道那会儿就是磕磕绊绊。一跤跌下动,药包没散头磕破了脚扭伤了痛得要命。她的眼泪流了出来,爬了好久才爬起来。甜甜护着药包小心地走,心中想着要是自己病了该会有谁替她进城抓药。满山的石头树木都变得奇形怪状令她害怕。她终于忍不住哭了,痛快淋漓地哭出了声来。她想像要是自己死在这山里了,牛牛一定不会来给她收尸的。他已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可他却忘记了家里还有老娘和结发的妻子。她恨他,不想再哭了,无泪的眼却更加酸痛。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前方有一个移动的亮点。她脱口就喊出了“哑子哥!”那边有个男子的声音,证明她没有喊错。那声音叫她站在那儿别动他来接她。甜甜就站住了。腿在抖汗水泪水都在流,心中却十分地欣喜。大兵打着电筒来了,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脸已扎在他的怀里,乳峰颤抖着蹭着他的手臂。于是,她醒悟了,好害羞地挣开来,真怕大兵把她看成是那种女人。哑子哥声音不高却很令人心暖:“走吧,甜甜,我扶你回去。”她哽咽了。她想像大兵真是自己的哥哥,自己还是一个不太懂事的小丫头,想像着自己可以依偎着他走。
然而,她还不敢太靠近大兵,怕惹他生气。到了他的窝棚时,甜甜心跳得好急,木然地听任大兵给她额上伤口擦药。大兵生着了火,煮起香香的米饭,她默默地吃着,心在说:真不想再走了,哑子哥,你就这么没有心么,留我呀,你快留下我呀。然而他却送她走了。临走给了她一瓶治扭伤的药酒。那天夜里,她几乎没有睡觉,久久地体味着大兵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心中有万般柔情。
哑子哥不仅答应和她一起放柞蚕,还拿出自己的钱来,叫她回娘家去买蚕种。她想,凭着这些金不换的蚕种再加上她和哑子哥两颗突突跳动的心,定会使生活变得有滋味儿的。
甜甜就这样想着走着竟没有觉出累来,包袱里的夏蚕种就像一粒粒金豆子激动着她的心,这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邻县寻来的。那儿的人也不放柞蚕了,她去的时候,这些蚕种正准备烧掉。
她四下看看,见没有人就唱起歌来,清亮的嗓音一点没变令她吃惊。于是,她就笑了,先是微微笑继而轻轻笑最后终于放声地笑,直笑得在地上喘成了一团。
天擦黑,甜甜回到了村口,大兵果然正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痴痴地等着。
“拿回来了?”
“嗯!”
“太好了!甜甜,真辛苦你了!”
“我想洗洗。”天很热,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粘粘地贴在身上,甜甜说:“我有些怕,你……就守着我,好么?”
七
密密的栎林中,搭起了一个高架窝棚,象是一艘在绿波中航行的舰船。这会儿,甜甜就坐在上面,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树。从这儿望大兵的窝棚,就成了一个灰黄的小盒子,而在一旁劳作的大兵,就变得比柞蚕还要小。甜甜一空下来就爱这样悄悄地想,悄悄地看。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心情也格外地好。甜甜觉得这才是在过日子,而以往的时光都是在做梦。
空下来,两人就商量,先把这一季柞蚕放出来,等有了资金了再开发新的项目,他们已经将恢复油桐种植列在了计划中。哑子哥说了,那可是我们国家传统的出口物资,可现在我们这儿却没有人种了,县里农资部门都没有卖的。
那时,甜甜急了,“我们这儿不是有那么多的油桐么?就是没有人来打理。那我们接下来就干吧”。
看着甜甜性急的样子,大兵笑了,甜甜还很少看到他这样笑过呢。
放柞蚕可不是轻松活,除照料蚕儿吃,时时注意把蚕儿从吃光了叶的树上连技剪下,放上新树外,还得提防鸟兽的伤害。一不小心,落下一群鸟来,蚕儿就要遭秧了。可再忙她也心甘情愿。她觉得她的每一滴汗水都汇入了大兵的辛劳,哑子哥的念想就成了她的念想。
他们换班吃饭,哑子总是叫她先回去。在回家的路上,她就想这个林中现在没有别人只有他俩了,她幻想着他们是一对夫妻,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也有一个细娃儿吊在她身上吃奶。她的心就酥了。可越往家走,心就越乱,当看到病病歪歪的婆婆时,就完全从梦中惊醒,忙着煮饭、喂猪。
婆婆叹息着,老是叹息,怨儿子不顾家怨家中粮食越吃越少,怨猪叫得凶怨鸡连着几天都下野蛋。最后就念叨要是有个孙儿该多好。甜甜以前听她唠叨心里就烦,如今却不觉得怎么烦了,你愿念就念吧,愿念多久就念多久。
下午,下了一场急雨,蚕儿都躲到叶背面去了,甜甜不敢大意,打窝棚中下来,端着枪朝林中走去。她的持枪证已经办下来了,那是县政府相关部门,得知她和那个立过大功的荣誉军人一起承包了千亩山林发展特色产业,特事特办和大兵的持枪证一起办理下来的。
栎树滴滴答答落着积聚的雨水,叶儿又绿又翠,偶而响起的蝉鸣使人觉得周遭是这么幽静。一群山雀在树上跳来跳去,啄食蚕儿,发出一阵快乐的啼叫。甜甜忙将枪口抬起,“轰”的一声,惊得那群山雀急喳喳地叫着逃向林子深处。
枪中没有铁砂子,只有那些黑亮亮的火药。她并不想要那些鸟儿的命,也盼着鸟儿不要吃她的蚕。
枪的后坐力很大,甜甜被震得差点儿就摔倒在地上。
一双大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扶住了。
“歇歇吧。”大兵接过枪来,“这本该是我来做的。”
“好久都没打枪了。”甜甜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我可不是这样的。”
“牛牛没有回来么?”
“没呢。他哪里还有这个家呀!”
大兵轻轻地叹了口气,又问:“牛牛和你闹离婚就是因为没有孩子?”
“婆婆是这样说的……”
“你打算今后咋办?”
“不晓得,我不晓得……”甜甜念叨着,心里却在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大兵把枪倚在棵树上,神情有些严肃,“甜甜,我跟你说个事。”
甜甜有些吃惊,有些心跳,婆婆叫她干的那件事情又突然涌了出来,她定定地望着大兵,连点头都忘记了。
“在离我们这儿不远当然也不是很近的地方,有一个很大的城市,叫山城。那儿有家医院治疗不孕不育很有一套。实在不行还可以人工……反正医生有办法。我想,等这季蚕出来,卖了钱,你就和牛牛去吧。有个孩子,说不准牛牛还会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