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住院部前，我却又怯阵了：“哦，我这是去干什么？这不是去投案自首吗？不是去出卖自己吗？别忘了，林黎是自己的亲哥哥，他可是对我发过誓的！
　　 我这样干，别人会说我勇敢吗？会说我像个男子汉吗？不，也许反而会耻笑我，说我是无赖，说我是小痞子的！
　　 小丽的眼睛受伤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了，我何必把林黎也搭进去，让他也去受到人们的指责而陷入痛苦；问题还在于，林黎已帮我编了一整套的谎话，我此刻去，他的名声，他的荣誉？林黎可不比一般的学生，他马上要成为今年蒙城一中唯一的省级三好学生了，他的名声有着父亲的声誉，他是全校学生的楷模，决不能让林黎这个同学们中的楷模倒下！
　　 可小丽你知道林黎当时是怎么想的吗？他的心里也是特别矛盾的：“林笠完全是无意的，他先隐瞒起来的做法不能不说是明智的。尽管谁都知道小丽的妈妈是个柔和宽厚的人，但由于女儿受伤而使女儿受到巨大痛苦的时候，谁能保证她对肇事者不采取什么手段呢？小丽是她唯一的心爱的女儿，而且受伤的地方又是宝贵的眼睛！”
　　 有一件事，到现在还让林黎记忆犹新：去年小区里有一个男孩玩皮弹弓，不小心擦伤了一个伙伴的眼睛。子弹只是用纸折成的，那受伤的眼睛没几天也就恢复正常了。
　　 可当时，那受伤的孩子的母亲闹得多么凶啊！又是吵，又是骂，搞得天翻地覆，还去上海看，去广州检查，车费和检查费就花了好几万，还说以后出现后遗症仍要肇事者的家长负责……
　　 显然，对于这些林黎也都是考虑过的，而小丽那只眼睛的伤势无疑要严重得多。如果林笠承认是自己闯的祸，那接踵而来的一切他抵挡得住吗？眼睛，是谁也赔不起的，尽管自己的家里不缺钱。
　　 林黎猛然又想起昨晚在桥洞里林笠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不由地毛骨悚然。要是我把真相说了出去，而林笠真的一口咬定石子是我掷的，我就是浑身长着嘴，能说得清楚吗？而此时，我正默默地望着二楼的窗口，心里只存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希望你的眼睛能尽快治好！也许只有这样，我的心里才会轻松些。伫立了许久，我慢慢地转过身，准备回家去。
　　 突然，我看见在前面不远处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我大吃一惊，那人竟就是林黎。
　　 “你是来跟踪我的？”我第一次用这么冰冷的腔调对自己的哥哥说话。
　　 “不……我只是来看看小丽……”
　　 “如果你想说出去，那你就说好了！”
　　 我说完，和林黎擦肩而过，自顾自地走了。林黎跟了上来。不知怎的，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握得那么紧！我分明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
　　 第二天下午，预备铃响过以后，我才溜进教室。一看课程表应该是你妈妈的语文课，我的心里七上八下。
　　 “谁来给我们上课呢？小丽的妈妈——李老师显然不会来了，她得在医院里陪伴小丽。”同学们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他们都希望小丽的眼睛能早日痊愈，李老师能继续来为他们上课，同学们很喜欢上李老师的课。
　　 上课铃声响了，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啊，李老师！李老师给他们上课来了！
　　 同学们多么欣喜啊，但片刻，这种欣喜就烟消云散了。只有两天工夫，李老师显得那么憔悴，又是那么的苍老！尽管她像以往一样踏着铃声走上讲台，但她的步履是多么沉重啊！她努力想露出平时同学们常见的微笑，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她无法掩饰内心的忧伤和痛苦。
　　 啊，李老师……在同学们的心目中，李老师从来就是欢乐的使者，美好的象征。她虽然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显得那样年轻，一头熨烫得十分自然的短发，一身端庄大方的西装。不论她漫步在校园还是走上讲台，步子总是那么轻盈，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李老师写得一手工整、漂亮的楷体字，一堂课的板书，就像事先计算好似的，正好写满黑板，那匀称的布局就象是一幅匠心独运的书法作品，常常害得值日生犹豫再三才把它擦掉。她朗诵课文的声音更是柔和动人，同学们都说，她完全可以到电视台去当一名播音员。
　　 她待人亲切和蔼，同学中谁也想象不出她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有谁在她的课上迟到了，迟到者总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但她从不训斥，总温和地说：“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迟到的，一定遇到什么特殊情况了吧？好，坐到座位上去吧。”有谁的作业没有完成，她总及时地找到那同学，耐心地说：“你有什么地方没听懂，是吗？我把课堂上讲的再给你讲一遍……”谁有了苦恼，谁家发生了什么不幸，都愿意向她倾诉．她除了给予安慰和劝导外，有时还会陪着学生一起落泪……
　　 是的，她爱她的学生，她用满腔的爱给同学们以慈母般的温暖。同学们都暗暗地模仿她，模仿她写的字，模仿她朗读课文的感情、声调，模仿她宽厚真诚的为人，有些女同学甚至模仿她走路的姿态，模仿她的发式、衣服……
　　 在她上课的时候，同学们总是那样认真，那样安静，即使再调皮的学生也会变得安分守己。在课堂上，是听不到她说诸如“静一点”、“不要做小动作”此类多余的话的，同学中谁也不忍心干出任何使她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同学们以同样的爱爱戴着自己的老师。这师生之间的爱是如此沟通，如此和谐！就像阳光和花朵一样，阳光给花朵以温暖，花朵为阳光展开笑靥。
　　 可现在，教室里静静的，静得好像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同学们一个个仰着头，他们多么希望老师能像往常一样，用她那亲切的目光和他们进行一堂课开始时的感情交流啊！
　　 可今天，她的眼睑始终低垂着，她没有抬眼看同学们，只是轻轻地干涩地说：“同学们，我们开始上课……请把语文书翻到第29页，今天上《岳阳楼记》……我先把课文朗读一遍……
　　
　　 第31章林黎顶罪（一）
　　
　　 李老师那圆润动听的嗓音怎么变得如此沙哑？她那富有感情的朗诵怎么变得这样呆板？为什么不抬眼看同学们一下？是怕看见王小丽那空着的座位，还是怕看见同学们那一双双关切的明亮的眼睛？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
　　 李老师读不下去了，重复着两个字“不开”！眼睛！呵！眼睛……她的嗓音颤抖着，她的喉头在哽咽。终于，她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同学们，请你们原谅！我不应该坚持要来给你们上课……小丽是你们的同学，我不能不告诉你们，她的一只眼睛有可能……”
　　 刹时，课堂上是那么静……不知是哪位同学突然“哇”地哭出了声来，顿时，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哭了起来，教室里一片唏嘘……
　　 “同学们，请原谅！今天我不该来给你们上课，不该给你们带来悲伤……请原谅！……”
　　 “李老师，您是无可指责的。您忍受着巨大的悲痛，依然坚持来上课，这需要多么大的毅力，因为您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可同时，您又是一位母亲啊！那可恶的肇事者！面对这一切，你是怎么想的？你还有一点点良心吗？”同学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道。
　　 此时此刻，我饱受了特别痛苦的折磨，有多少次想把事情的真相说出去，但说出去的恐惧又紧紧地笼罩着我。
　　 放学之后，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医院探望你。在这支探视队伍里，也有我。小丽的一只眼睛有可能失明，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李老师的悲痛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内心世界。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医院的，只觉得自己随着同学们机械地挪动着腿，仿佛早已失去了视觉、听觉和思维的功能。病房不大，同学们只能分批探望，我是最后一批跨进病房的。我没敢到你的病床前，只是站在同学们身后。当同学们离开的时候，我就随着人流走到门外站着，我想听一听林黎会对你说些什么话，却被一个男生拉走了。
　　 你躺在病床上，一只眼睛被纱布封着，另一只眼睛微微地睁着，你只能用这一只眼睛向来探望她的同学表示内心的感激之情。
　　 同学们都默默地围着你，有的给你送来了鲜花，有的给送来了水果，有的想得更周到，给送来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海伦?凯勒》。同学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都希望你能鼓起生活的勇气，做生活的强者。林黎早就来了，他什么也没带，只是站在床边呆呆地望着病床上的小丽你出神。白的墙壁，白的床单，白的纱布，你的脸色也是苍白苍白的。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有一颗黑色的眼珠在闪动……
　　 哦，这原来是一双多么漂亮的大眼睛啊！双眼皮很深很长，眼珠又黑又亮，那眸子的任何一次转动，都是那样的俊秀俏媚，使你的全身也随之灵动起来……在你和同学们一起歌唱、一起欢笑的时候，在你表演舞蹈、朗读外语的时候，谁忘得了这双眼睛啊！
　　 这是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你的真诚、纯洁和坦率都在这双眼睛里闪烁出来，它容不得半粒沙子，也容不得任何虚伪和欺骗。
　　 这又是一双充满幻想的眼睛，你对光辉灿烂的前程的向往，对五光十色的未来的憧憬，都在这双眼睛里自由地嬉戏、尽情地飞翔……
　　 可就是这双眼睛，很有可能突然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只，这是一场多么大的灾难！你还能表演舞蹈吗？你的理想和追求还能如愿以偿吗？
　　 这，太残酷了！你才十六岁啊，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黎一直这样站着，等他醒过神来，同学们已走得差不多了。他踌躇了片刻，终于慢慢地走到床前。
　　 这时，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呼唤：“林黎！”
　　 他浑身一抖，你在喊他。
　　 “谢谢你……把我送到了医院，谢谢！……”
　　 林黎只觉得一阵晕眩，他想哭。
　　 “林笠呢？他怎么没来？你也代我谢谢他……”
　　 林黎觉得鼻子一阵阵地发酸，终于，泪水从他的眼睛里簌簌地流了下来。他猛地回过身，生怕自己又会改变主意似的，快步走到你的床前，急切而又哽咽地说：“小丽，你的眼睛是、是……是我砸伤的……”
　　 在这一秒钟前，林黎也许还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一句话来，现在他说出来了，是突然说出来的。对他来说，也许只有这句话，才能使他那说出真相和保护弟弟的矛盾心理得到平衡。
　　 “小丽，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林黎耸动着肩膀，泣不成声。
　　 “林黎，你快别说了，快别说了！我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我不想知道谁是肇事者……”面对哭泣的林黎，你急急地说：“我妈妈已对校长说了，不要去查谁是肇事者了，不管是谁，都不是有意的……”你说着，也哭了。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你的妈妈李老师……
　　 那天，当林黎看见你在地上打滚时，他吓坏了，还是第一次看见鲜红的血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流出来，他是那么的万分惊惧和不知所措。
　　 在我逼迫林黎帮着布下骗局后，不但没感到轻松，反而是更为后怕。我不仅是一场大祸的制造者，还是一场骗局的制造者。我只是依仗仅存的一点力气，在同学面前把自己假扮得镇静和从容一些。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些力气终将消耗贻尽，这些恐惧就像干百把小铁锤，在猛烈地敲击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和林黎在校长以及自己的父亲面前谎言编造得那么真实，甚至和同学们一起对那个肇事者不知诅咒了多少次。我觉得除了硬撑着将骗局持续下去外，似乎毫无其他办法。
　　 小丽你知道吗？有多少个漫长的夜晚，我在睡梦中哭醒。一方面为你的伤痛难过；另一方面，我是特别的痛恨自己。
　　 在医院的住院楼下，林黎看到了自己的亲弟弟，他理解弟弟这几天的痛苦。当时，他和我一样，唯一的指望是盼望你的眼睛能尽快治好。
　　 当林黎看到我神情麻木，万念俱灰，又听说了你的一只眼睛有可能保不住了，也知道了李老师无法遏止的悲痛，他的内心像被蝎子吞噬了。他受不了了！要替我扛下对你造成的伤害！于是，他就决定自己牺牲一回，替弟弟承担全部的责任。
　　
　　 第32章林黎顶罪（二）
　　
　　 从医院出来之后，我和一个要好的男生在一家小酒馆喝了酒，最后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到半夜，才摇摇晃晃地走回家。父亲一见我这副模样，诧异不已。他警觉地问：“林笠，你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也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父亲俯下身，双手抓着我的肩膀，一边焦急地问，一边摇动着我。
　　 我抬眼用那呆呆的、冷冷的目光看着父亲，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快说！”
　　 “小丽的眼睛是我砸伤的！是我！是我！是我！”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其实，当时我之所以大声喊，是在发泄内心积聚下来的无限的痛苦！
　　 父亲大惊失色，他倒退了两步，跌坐在了沙发里。也许是沙发弹簧发生了作用，几乎同时，他又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对着我的脸就是两记耳光。别看父亲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总，平时对我和林黎的要求非常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