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城师大进修，转眼两年就要结束，因为学业成绩突出，老师建议他调进师大，高研内心激动，但在具体洽谈时，校方说他老婆孩子进省城暂时有困难，他想这个“暂时”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同时还牵涉到和师专方方面面的关系，也没有和赵燕商量，就婉言谢绝了师大老师和领导的好意。回家一说，以为赵燕这下子一定会十分满意，谁知赵燕又板着脸哼了一声，说你就知道自作主张，没出息的货色，难不成省城是长锅子煮人不是圆锅子煮饭吃？唉——赵燕长叹一声继续说，我们调不进省城关什么事呢？你出去读书毛划四五年，我不是苦过来了吗？再说，这几年责任田承包到户，种田的活计又不怎么苦了。你呀，糊涂啊，是不是书读多了读呆了，叫我说你什么好呢？高研被说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但对赵燕的这次嗔怪还是充满感激的，也不做什么分辨，只是心里后悔不迭，事前没有和赵燕商量一下。
　　 形势的发展超出人们的预料。高研进修毕业回校后不久，江海师专升格本科更名为江海师范学院，这件美事极大地刺激了师生员工们的积极性。为佩戴新的校徽，学院为每个教工量身定做了一套毛料西服，还每人发了一千块欢喜钱。整个校园沉浸在万紫千红的勃勃生机之中。高研的教学科研十分卖力，很快成了论文发表的大户，很快评上了中级职称，很快实现了赵燕的农转非。应该说一切都是顺风顺水，也顺理成章，应该顺心顺气了吧，可高研还是常常感到心里不爽。他倒不完全是六根不净，一定要捞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一直后悔没有调进省城，恰恰认为江海这个中等城市有其独特的地域优势，江海相连气势开阔，依山傍水风光旖旎，最适宜人居。
　　 叫高研不爽的，首先是赵燕的工作问题，同样是农转非的人员，或差不多时间顶替的招工的，有的到食堂或者到仓库做个会计保管员之类的行当，也有的安排在系里做教务后勤，或在机关做什么辅助工作，可能是有人认为赵燕是从希望的田野上走来，能吃苦耐劳，一报到不由分说就被安排在校办工厂，还是夜班。一开始倒没有感觉到什么，但女人们之间一通气一比较，就觉得差异太大吃了亏。赵燕回家闹情绪，高研哄着她说，先坚持一段时间，再找人调个白班，可一坚持就一直坚持到了赵燕身体吃不消提前病退。有人曾开导高研说，想调白班做，要对有关领导打招呼，给点小意思的，可你这人就是没意思，不懂意思意思，人家觉得你不懂礼道。高研吃了闷亏，好像还欠了理，真是岂有此理！
　　 让高研怄气的还不仅在此，虽说进修后他就获得了本科文凭，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框定他是专科学历，又不好为此与人争辩，那样会显得很二，直到获得硕士学位后人们才对他学历认可的。同事要么是自己的老师，要么是引进的外来和尚，自己是留校的学生，主动挑重担是当然的，也是应该的，但是奖励、提干等带点好处的事就很难有他的份儿。开始时高研还自我安慰无官一身轻，后来渐渐发现不对劲，干部们的补贴越来越多，出差的住宿标准也远远地高于普通教师，这让高研和其他教师异常郁闷。为了面子，心中有气还不好意思发出来。十几年的副高升不了正高，院系各级领导一拨一拨地提拔，数度春风总是吹不到他。各种学术会议推举他担任理事或理事长，他总一推再推，因为理事或理事长单位要轮流做东举办会议，自己在单位没有一官半职，经费难以落实，每次轮到坐庄就要去求爷爷拜奶奶的看别人脸色，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高研的老师王教授退休时，极力举荐他接替自己的系副主任职务，院里答应考虑老先生的意见，随后就没有声音了。
　　 王教授找他谈话，劝他看开点，可高研不得要领，反而向老师吐起了苦水。可能因为退了休，说话也就少了顾忌，王教授说，高研啊，你的教学受到学生欢迎，论文专著更是没有话说，在学术界也小有名气，可校内职务总是沾不上边儿，知道为什么吗？少翻了词典啊！高研疑惑不解，眼里闪烁出迷茫的光泽。王老师顿了一顿启发他说，你只知道翻一般工具性词典，忘了翻翻公关词典哟，啊！
　　 哎呀，千言万语就此一句最为经典，如醍醐灌顶，令高研豁然开朗，他觉得自己确实有很大欠缺。可“知”和“行”毕竟不是一回事，应当如何具体操作呢？一向不太谦虚的高研，下班回到家试着和赵燕商量怎么办。赵燕的一席话让他立马对其刮目相看，陡然间抛弃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顽劣意识，他觉得赵燕的想法与王老师的意见不谋而合，是理论和实际的最佳结合，痛悔自己没有早点放下身段向她讨教。赵燕上了几岁年纪，说话也不那么生硬了，高研入耳入脑觉得句句在理而实用。赵燕或缓或急地说，高研啊，其实有些话我早就说过，你没有上心，晓得吗？张书记的儿子外语成绩不好，老张和我们诉过多次苦，你只是摇头叹气说孩子不肯用功啊，怎么行呢？杨副校长女儿的数学成绩只勉强及格，你去主动关心关心，教教孩子解难题的门儿，他老杨能不感激你？外出开会参加什么活动，想办法拽一个领导带你去，就不需要担心什么费用报销的事了。还有，无论哪个年轻教师请你修改文稿，不要开口闭口说人家哪里哪里不对，耐住性子帮人家改，改得能够有用，还有人说你不好吗？我反正退休了，家务事多做点就是了，啊。高研边听边点头认同，两眼放出光来，觉得女人的形象是那样的高大。
　　 高研照赵燕的指示办，很快就见了效果。几个领导家的孩子学习成绩有了明显提高。他这一年没有为自己写过一篇文章，倒是收到过几笔稿费，几位老师的文稿经过他指导修改后成功发表，人家为表示感激，把高研的名字署为第一作者，他十分感动，并反复言明以后不可以这样。可越是这样，请他指导的人越多。领导主动关心他的职称问题，副高升成了正高，顺带着在系副主任名单的位置写上了他的名字，填补了王教授退休后一直留着的空缺。
　　 高汤总是遗憾的在最后上桌，叫人浅尝辄止。高研刚迎来事业的春天，转眼就到了退休的时候。据说，他如果再年轻几岁，是要担任系主任，并推到院级领导班子去的，因为他是院学术带头人，是德艺双馨的先进典型。
　　 退休不退位，要继续做好传帮带的工作，谁要完全相信这样的说法，谁就是脑子进了脏水。把舞台真正让出来给年轻人表演是应该的，也是后来者的热切需要，自己在年轻时就疯狂地期望过老同志能这样做啊。他想真的退下，让疲惫的身心充分放松和休息一下，也暗自劝勉自己不再生任何闲气，让思想机器的运转减速再减速，用大把的时间，来陪陪和自己作伴几十年，而一直活得不轻松的妻子，一起享受享受人生快乐，以弥补几十年来对妻子的亏欠。可像开始学骑自行车一样，越想避开前方的砖块瓦砾，可轮子偏偏会自己对准了压过去，高研不想生气却偏偏难以做到。退休后时间不长，还没有能真的舒口气缓过神来，就在陪赵燕去买烤鸭的第二天，学校请他（没有好意思说派）去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叫小王做他的助手，负责提笔记本和其它一些东西，他除了要做好大会交流发言的准备外，看上去就是一个甩手掌柜。高研才六十出头正当壮年身体硬朗，可怎么说小王就是不让他拿东西，说是保护老同志的健康，让他心里暖暖的。可是，生气的事情好像在京城等他。下火车走出站台时，高研看到一个女子一手抱着小孩，一只手里提着小包，背上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腰背弯得类乎满弓，趔趄着前行，他不禁心生怜悯，不由分说快步上前要帮她抱小孩，说：“姑娘，我帮你抱孩子吧，还是帮你拿……”
　　 “什么？”老高话没说完，那被称作姑娘的年轻母亲一声喝问，脸上露出狰狞，眼睛圆瞪要喷出火来，接着骂的脏话叫人气得要吐出血来，“谁是做姑娘的？你个老××，怎么不××？”
　　 小王冲上来对姑娘一顿训斥。值班警察过来了解情况后，对姑娘进行了批评教育。那姑娘很忌讳别人叫她姑娘，说她的家乡只叫闺女或丫头，叫姑娘有做小姐和娼妓的嫌疑，那姑娘是不是做她说的那种“姑娘”不得而知，但言语之间透出别人会抢她东西拐她孩子的担心，是能听出来的，说自己哪怕腰疼断了也不敢叫人给她抱孩子。那姑娘勉强说了一声对不起误会了老先生，继续去艰难地赶她的路了。姑娘虽然勉强道了歉，警察也安慰了几句，可高研的情绪难以平静，酸甜苦辣咸集聚到心头，当然也听不进小王一路絮絮叨叨，讲专业技术人员一定要做好心理调适的什么道理。
　　 会议期间安排半天休息。高研想给赵燕买套衣服，小王陪他去商场逛逛，在服装专柜看了一会儿买好一套衣服，刚要离开时被两个保安叫住，厉声喝问干什么的！小王回敬保安，你没有资格这样和我们说话。保安火了，吼着态度老实点！说着就要动手上来扭住他们。
　　 “你敢？！”老高怒不可遏，也吼了起来。
　　 “我们是警察，执行任务！”那保安信口开河。
　　 “先向我们敬礼，再出示警官证，最基本的警务礼仪，不懂啊？”小王义正词严，目光含威，拿出手机转身对高研说，“高教授，别搭理他们，我打110，让警察来处理他们！”
　　 听了小王的话，两个保安立即蔫了下来，正想和他们说明情况时，那边又有人吵过来了。一个年岁六十上下的俏老女人，嗓音特尖，“110我已经打了，你们两个流氓不要逃，保安治不了你们，警察马上就到！”
　　 高研回头一看，真是叫哭笑不得，想做解释，但此刻吵吵闹闹的肯定是徒劳。他手一抬大声说：“放心，我们不会跑的！”原来这个俏老女人除了尖嗓门儿外，脸型身高胖瘦甚至走姿都酷似赵燕，高研一见十分惊讶，本还以为在京城邂逅了赵燕那个亲戚家的姐妹呢。他看，小王也跟着看，说您想帮师母买衣服，可以参照那位阿姨穿戴的款式。说着两人看看衣服赶前几步又多看了那位阿姨几眼。没想到她找了保安又打了110。警察来了解情况后，训斥了保安几句，责怪其态度粗暴，也明显表示出对那位俏老女人过于敏感的强烈不满，还特别安慰了高研几句，别的又能怎么样呢？
　　 赴京途中，老高和小王一路说说笑笑兴致很高，可遇到这两件扫兴的事，让他非常郁闷，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一直到家，心里都没有平复下来。他勉强笑着把衣服拿给老伴儿，也没有叫她穿着试试。赵燕因为太开心了，什么也没察觉，在穿衣镜前看了又看，那么合身，好像为她量身定做的，没有想到高研这么会挑衣服，这么懂体贴人，哎呀，没有白疼他大半辈子。
　　 “高研，高研，你来看看呗。”赵燕娇嗔着。
　　 “行不行啊？”
　　 “行，叫你来看看合不合身的，唔？”
　　 “你说行就行。”
　　 “叫你看看的呀。”
　　 “好了好了，你穿了我在家天天看！”高研显得不耐烦似的。
　　 “你个老家伙，”赵燕笑着从房间里出来，“就是颜色鲜了点，式样尺寸倒像照着我的身材做的。”话里掩饰不住兴奋，美得自己不可抗拒，可她很快就发现高研精神不振，赶忙问道，“路上累了，还是叫什么水土不服，是不是生病了？”一脸焦急的样子。
　　 “哼，哼，看来是要查查有没有病啦！”
　　 赵燕说陪他去医院，他轻轻摆手咕哝着不去，赵燕纳闷，絮絮叨叨了半天，他没有什么反应。
　　 “怎么说啊，高研？”
　　 “不急，啊，没有大不了的什么病，累了，我先歇歇。”
　　 “那好，我帮你端椅子，实在不舒服就说，啊。”
　　 高研点点头，赵燕把元藤躺椅儿端到门外的小院子里，拿出半导体小收音机挂在扶手上，这是高研多年来闭目养神进行小憩的习惯了。他除了窝在书房和实验室里，有不少时间是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晚秋的阳光温和地斜射进来，两盆秋菊，一盆金黄金黄，一盆雪白雪白，旺旺地绽放，桂花开得热闹，散发着阵阵的香气。笼子里的鹦鹉扑腾着叫喊，你是二，你是二！老高听着笑出了声。“别乱喊，畜生！”赵燕端来紫砂茶壶，放到一边的茶几上，说茶水刚泡等凉一点再喝，她以为高研一路辛苦染了风寒，拿一条毛巾被帮他轻轻盖在腿上，“坐一会儿，嫌凉就到屋里去。”
　　 高研微闭着眼皮，抬抬手说：“你也歇着，我没事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中国文化的传统美德，千百年来代代相传朝野共遵，和后来法国十九世纪作家大仲马小说《三个火枪手》中提倡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东西呼应，为地球人所共知。可一连串的事情却让高研沮丧到极点，真心为人，却遭到怀疑和攻击。他要好好想想，是自己有病，是车站遇到的那姑娘和商场的那位俏老女人们有病，还是这个世界真有问题？大半辈子的人生经验告诉他，遇到困惑急躁不得，必须冷静下来，梳理过往经历，来检视和校正观察思考的角度，几十年的教学科研中，多少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往往在休息时在发呆时在不经意间柳暗花明，而思路通达后找到答案。小收音机正在播放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多》，慢悠悠的优雅旋律使他紧绷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回忆镜头一下子把高研推到了一九五八年的晚秋季节。外公去世，妈妈悲痛欲绝，爸爸戴着富农分子帽子在接受改造不能离家，妈妈只能带着他回江南奔丧。虽说高研从小聪明，但毕竟还才是一个不到十岁的调皮孩子，和外公外婆也不怎么熟悉，小高研听不到哭声也就没有悲伤了，返回时在轮船上闹着要和同舱刚刚认识的两个陌生叔叔去俱乐部看小电影。他妈带着外婆给的被絮衣服之类大包小包的行李行动不便，又不放心孩子和陌生人走，面带悲伤地摇摇头不同意他去。两个年轻人说，大姐你放心，不会把你的宝宝丢了，我俩是江海农校的学生，在上海实习返回学校的。其他旅伴也在怂恿，小高研更加起劲地闹着要去，他妈也只好同意，吩咐他们当心。船快到码头的时候，高研和那两个学生还没有回舱，他妈把一堆行李交给同舱旅伴看管，自己楼上楼下好不容易找到俱乐部，小电影早散了，找不到孩子，急得她快要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