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麻子的好心情是被他结义兄弟打断的。
　　 初春的太阳通红，像农家的红炭火，暖和和的。长满花草的院子里，杨麻子眯着双眼，翘着二郎腿，躺在摇椅上。他喜欢这样的阳光，晒着，全身舒服。几只花蝴蝶追逐着，舞来舞去。他也来了劲，轻拍着摇椅，哼起花灯小调：“麻树生在麻栗坡，大哥脸上麻子多；抱着小妹亲个嘴，麻子滚进妹酒窝。郎是雨天……”
　　 门外一声“报告”打断了他的兴致。
　　 “进来！”他觉得很扫兴，声音里透出不快。
　　 一个壮汉轻轻走进院子。他脸庞长得很凹，脑门凸出，下巴凸出，上牙包不住下牙。从侧面看，扁平的鼻尖与脑门、下巴几乎在一条线上，两只三角眼一大一小，眼神发亮，两只不对称的眼珠移动很快，四下寻视，十分精明。
　　 “原来是二弟。有啥事？”杨麻子头也不抬地问，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进来了。来者是他的结义二弟色凹脸，他走路总给杨麻子一种来去如风的感觉。
　　 院子装点很精致，栽种了各种山花野草，正在恣意舒展着俏丽的容颜。杨麻子真不愿意这时有人进来，煞了风景，扰乱了院子里的温馨宁静。连那两只正追逐着的花蝴蝶，也在色凹脸进来时，越过院墙，飞掠而去。杨麻子皱了皱眉头，仿佛多皱几次，就把色凹脸皱出去似的。
　　 “大哥，兄弟们抢了一伙做茶叶生意的马队。对方有枪，动手还击，但很快被兄弟们打跑了，留下马队和一具尸体。我们损失了一个兄弟，受伤两个，好在没有伤到骨头。”色凹脸说着，端过一杯茶水，递给杨麻子。
　　 “猪脑壳！我说过多次，把人吓跑就行，不要激怒周围乡民。”杨麻子很生气，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说，“现在五零年了，懂不？不是以前啦，变了天！我们黑龙洞山寨，已是四面楚歌，稍不小心，会成共军的刀下鬼。碰到这样小股马队，放空枪把人吓跑，把物资抢回就行。唉，去吧，厚葬那位兄弟。”
　　 “是，是，大哥骂得好。兄弟这就去交代。”色凹脸说完，低着头，退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院门，心里嘀咕：装逼倒会，既然抢劫，哪有不死人的。
　　 点头哈腰的色凹脸走了，杨麻子朝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骂道：“蠢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扶不起来的猪大肠！”杨麻子这个二弟，一看到女人，他的两只三角眼就落到人家隆起的胸脯上，背后被人称为色凹脸，而他的真名，却没人记得，杨麻子也记不得。
　　 黑龙洞山寨，峻险陡峭，风景优美。悄无声息到来的春天，给莽莽山林披上一层绿毯。杨麻子觉得这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依然感觉阴冷。杨麻子恼火的是，弹药缺乏，粮食缺乏。山下，大大小小的村庄早就脱离了他的控制，只有通往黑龙洞半山坡几个小村子，还没有共产党活动。石关外，早已成了共产党的天下，对黑龙洞山寨的人马恨之入骨，视如眼中钉、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其实杨麻子最清楚，他手下这三百来条枪的人马，已是秋后枯黄的刺叶，迟早被风吹走。作为山寨大当家，他慌脚撩手，像掉进陷阱里的猎物。
　　 前段时间，被共军打得屁滚尿流的国民党正规军，其中有一伙散兵游勇，大约有一百来号人枪，几门山炮，在团长张云轩的带领下，投靠了黑龙洞山寨，使得山寨的实力有所壮大。这着实让杨麻子高兴了几天，几天后，他又愁了起来。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粮食，让他伤透脑筋。虽说他早已在山寨筹备了够吃一年的口粮，但人一多，消耗得快，如不补充，就会坐吃山空。新来的张云轩建议，凡从山下经过的马队，都不要放过，蚂蚱也是肉。杨麻子同意了，但他加了一条，为了山寨的长治久安，尽量不要与人火拼，伤人一千，自损八百，那样的事划不来。把人吓跑，留下物资就行。更何况现在的形式一边倒，尽量不要惹事，等缓过气来再说。
　　 然而，碰上那些要钱不要命的马帮人员，免不了动手，伤亡是常常发生的。杨麻子为此很烦恼，自己的弟兄，死一个少一个，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要知道，这些人马，是他亲自带出来的，是他的心血和全部家当。
　　 上了山的张云轩，为了显示自己，也为了在杨麻子面前露一手，他通过电台，与台湾取得联系，报告了山寨物资、人员紧张的情况。一个深夜，国民党空军一架飞机飞临黑龙洞山寨上空，盘旋。张云轩派人燃起大火，在火堆的引导下，投下许多军用物资，有粮食、弹药、枪，发报机，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还空降了两个女人来。
　　 两个女人全副武装，长得漂亮，军装之下掩不住撩人身材，一双双魅眼，百般勾魂。她们是毛人凤派来的，为首的叫黄伊娜，另一个是她的女秘书兼发报员，名字怪吓人的，叫女阎王，是个神枪手，百发百中。黄伊娜还带来了发报密码和任命书。
　　 黄伊娜宣读了任命，杨麻子为南方反共救国军司令，张云轩为副司令，黄伊娜为国军特派员。经三人协商，所有的人马被整顿为三个大队，每一个大队下设三个小分队，第一大队第二大队是由杨麻子的人马组建的，第三大队是由张云轩的人马成立的。杨麻子的结义二弟色凹脸为第一大队队长；结义三弟龙飞为第二大队长；张云轩的铁杆兄弟刘广利为第三大队队长。
　　 大家司令长、司令短地喊着，杨麻子着实兴奋，穿着军服在山上巡视了好多天。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冷静下来，他才发现被推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是与在全国取得政权的共产党作对啊，前景凶多吉少。以前，他被迫上山当土匪，过着打家劫舍的生活。凭良心说，他从不滥杀无辜，只抢富。现在，从成立南方反共救国军以来，袭击过共产党的军车、粮库，几次不小的战斗，双方都有伤亡。黑龙洞山寨已被解放军和共产党地方政府视为危害一方的大毒瘤，欲除之而后快。现在，杨麻子要想回头，他认为是不可能的了。
　　
　　 二
　　 黑龙洞，位于滇东北石关重镇东部崇山峻岭的大山深处。往南不远就是后所，一个大寨子，已成立乡人民政府，住有解放军剿匪队伍。从石关往北走，不用走多远就是贵州西南的地盘了。在这大山深处，树木茂盛，有很多时隐时现的山峰，其中一座山峰，离石关要塞最近，叫黑龙峰，远远看去，就像一条气势雄霸的黑色蛟龙盘踞在那儿。黑龙峰山形复杂，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只有一条蜿蜒幽深的山路可以上到黑龙峰主峰。一路上去，离主峰约四百米处，有一个大山洞，叫黑龙洞。穿过黑龙洞，从另一头洞口出去，进入主峰南面，是一片开阔地，三面靠山，一面是万丈悬崖。这片开阔地建有一个山寨，叫黑龙洞山寨，自古以来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老巢。只要守住正面的洞口，就别想进入山寨。
　　 杨麻子的三百条人马，加上以张云轩为首的国民党残余占据在这儿，依照毛人凤的指令，不断去破坏、暗杀、收集情报、招兵买马。毛人凤的意思，要把黑龙洞经营成为反攻大陆的一个强有力据点。
　　 杨麻子真名叫杨成邦，由于满脸的麻痕，人们背后称他为杨麻子。由于他胆大，有心计，枪法准，博得土匪头子万老七的信任，当万老七病重期间，觉得自己病得不行了时，就把山寨的一把手交椅给了他。三天后，万老七去世，从此，杨麻子成了黑龙洞的老大。他立了一系列与万老七做法不同的规矩，拼命储备物资，特别是粮食；不扰石关以内的村民，只抢石关以外的村子；遇上军队回避，遇上做生意的马队，只抢物资，不杀人等。他接下这个摊子不久，解放军大军过长江。很快，云南卢汉宣布起义，云南解放，天下一夜之间变了颜色。黑龙洞的土匪被孤立了，由于他事先在粮食储备用上了功夫，黑龙洞并不由于形势的变化而紧张，而附近几支土匪顷刻间土崩瓦解，人去山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国民党地下特务得知，报告给了毛人凤。
　　 获知这一消息，毛人凤大喜。他尾随蒋介石跑到台湾，一直无所建树，想在反攻大陆上做出些成绩来。现在得到这一消息，立马指示正在逃窜的张云轩带着国民党残余部队上山，与杨麻子合二为一，倾心经营，等候反攻大陆。毛人凤告诉张云轩，已获得蒋总裁的许可，将来反攻大陆时，任命他为南方反共救国军总司令。
　　 张云轩接到任命时，刚好兵败如山倒，正无去处。得到毛人凤密令，激动了起来，连夜带领队伍上了山，来投靠杨麻子。张云轩看到杨麻子那一瞬间，大为感慨，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要是以前，也许他连正眼都懒得看杨麻子这类人一眼。
　　 张云轩有他的苦衷，他本是国民党将领李弥的部下，奉命驻守滇东沾益白水。当时，正值解放军大军进入云南，国民党云南省主席卢汉宣布起义，在台湾的蒋介石恼羞成怒，大骂卢汉败类，继而命令还在云南的国民党第八军和第二十六军向昆明进攻。云南边纵部队奋起拦截，打响了昆明保卫战。解放军刘伯承司令员命令在贵州的二野五兵团四十九师从安顺出发，日夜兼程赶赴云南救援。张云轩搂着女人还在睡梦中。枪一响，张云轩刚集合队伍，被赶来的解放军四十九师打得七零八落，不得不率领剩下的一百多人，往东逃窜。路上，他接到了毛人凤的密电。
　　 毛人凤给了他最大的支持。特派员黄伊娜带来了任命，她单独口头向他传达了毛人凤的指令，名义上他是副司令，但那是为了拉拢土匪头子杨麻子，将来反攻大陆时，杨麻子是靠不住的，还是要靠他这个读过兵书的人指挥。
　　 张云轩有了靠山，往日的狂妄又来了。于是，表面上与杨麻子很和气，表现出尊重司令的模样，暗地里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精明老练的杨麻子何许人也？岂能不知！自然明处给这个张副司令面子，背地里却是处处堤防他。
　　 这样，黄伊娜便成了两个人之间的调停师，商讨大事时，没有黄伊娜在，难以达成协议。这样无形中反而把黄伊娜的作用抬高了。黄伊娜就喜欢这种状况，往往故意支损招，暗中使劲，加上她的毛人凤特派员特殊身份，处处打着毛人凤的牌子，以黑龙洞山寨的实际发号施令自居。
　　 杨麻子焉能心中无数？他心里想到，黑龙洞地盘是我的，反攻大陆成也罢，败也罢，你们迟早要滚蛋的，只要在面子上给老子这个司令过得去，老子就不再说什么了，反正真正的实权是握在老子的手里，有钱有枪有人就是本钱，老子怕个球。也正因为如此，他特别讨厌色凹脸，打肿脸充胖子，好出风头，拿自己弟兄的性命邀功。依照色凹脸这样的败家行为，迟早要败光家底。杨麻子多次警告他，要保存实力。可是这个蠢材不开窍，今天又损失了一个弟兄，令杨麻子大为恼火。看着走远了的色凹脸，不解恨，又骂了一句：“这个狗日的！”
　　
　　 三
　　 杨麻子决定开个会，分析当下形势，让这帮蠢材明白他的苦衷。
　　 黑龙洞周围桃红梨白，春天的美妙，伴着时间的低吟，悄悄而来。不过，大山里的三月早晨，似乎还残留着严冬的料峭，微冷，清寒。议事厅，中间支着一盆炭火，通红通红的。杨麻子、张云轩、黄伊娜、秘书女阎王以及三个大队长正在开会。
　　 杨麻子坐在上首，一身加厚青灰色衣裳，里面是白色褂子，虽说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可还是看得出他精神矍铄，十分精明。左边是张云轩，一身军服，中等身材，胖，圆瓜囫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头一低下，满脸横肉，两个肉下巴摞在一起。杨麻子骂他是酒囊饭袋不知有多少次。右边是黄伊娜，齐耳短发，眼神诡秘，高鼻梁，薄薄的嘴唇涂得红彤彤的，像极了黑龙洞口的杜鹃红。她一身军服，腰系皮带，皮带上挎美国造手枪，胸部丰满。女阎王与黄伊娜打扮差不多，坐在她身边。三个大队长分别坐在下首，依次是穿着便衣的色凹脸、龙飞和身着军服的刘广利。
　　 张云轩听了杨麻子对当前形势的看法，眼睛眯得更小了，说：“杨司令分析得极为透彻，我们这个时候确实得小心谨慎。但并不是说就不能有所作为，还是要主动出击，寻找战机，扰乱共军部署，让老百姓对他们产生失望、抱怨情绪，这样，对我们就会有利。个别队长有保存实力的想法是不对的，要不怕死，才能做大事，办大事。”
　　 色凹脸听到这儿，把眼睛瞥向杨麻子，被杨麻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赶紧低下了头。
　　 杨麻子脸色不悦，精明的黄伊娜自然明白，张云轩是在指桑骂槐。她很舒坦，暗想，你俩斗吧，不然我的地位如何巩固和提高。看看斗得差不多时，她用手往后顺了顺头发，脸上露出微笑，是迷人的微笑，说道：“杨司令和张副司令不愧为党国的重臣，说得很好，其实你们的意思我听得明白，几位大队长也明白。就是要在主动出击的前提下，不做无谓的牺牲。当然，当缩头乌龟，无所作为，只想保存实力更是不对的；不讲计策，瞎干，不顾及弟兄们生命的行动，也是愚蠢的。不知我的理解对不？”黄伊娜望着杨麻子和张云轩，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
　　 杨麻子暗惊，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明上是帮自己，实则是帮张云轩，以后得防着她，这样想，却不露声色，只是点了点头。张云轩有些不高兴了，好你黄伊娜，这不是掉我脸面吗？什么不讲策略？什么瞎干？这不是在属下面前暗示我无能嘛！但他也明白，黄伊娜的话对杨麻子杀伤力更大。他从黄伊娜跳伞来的第一天起，就对这个美女特派员诱人的身体上了心。他笑眯眯说：“黄特派员说得对。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