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桑河雨(小说) ——杂货铺的闺女
家人们都知道这孩子留不住了,就一切依从她。她讲的条件令人难以接受:不请客不收礼,两处都不得声张,也不要任何聘礼和陪嫁,到时候平常穿什么还穿什么,带些随身用的东西,只要用马车来接一下,让两个嫂子送到南庄吃顿饭就算“成亲”了,三天后回门给爹娘哥嫂和师傅磕头……这事还要让齐叔叔到南庄再走一趟。
全家女眷为此哭了三天、劝了三天、互相安慰了三天,只有母亲受不了。这一天家珠对母亲说:
“娘,您早知道我不是您的闺女,现在到时候了。乡下的那个小玲子才十二岁,爹娘身边只她一个,说走还不是就就走了……现在我有两个儿嫂子,将来还有一个三嫂子,都是您的闺女,何必只多我一个?将来还是人家的。”
“那是小时候逗你玩的话,说你是在乡下捡来的,你就当真了……呜呜……”
“不是捡来的,是亲生的。娘,我这十六年没惹您生过一回气,不是女儿不孝,而是大孝,您为全镇生了一个好闺女,将来谁不孝敬您啊!”
“可是南庄主要的是儿子。”
“我想要是真有菩萨保佑,从胳肢窝里也会掉下两个来。”
“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我也只好铁心了,你要是真的疯了,娘更不知道是死是活。”
【第五章】再探南庄
常言道,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这些话都是关着门在家里说的,人们还是街谈巷议,传出了不少风声:
“这才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朵鲜花怎么能够插在牛粪上!”
“亏南庄主想得出来,哪家的闺女不好娶,单单把主意打在咱们的家珠身上。”
“那老东西太贪心,要是把家珠娶过去,还不要把桑林家的家当带去一半?”
“要那么多家当有屁用,还不是绝户?”
“一辈子做的好事倒不少,老了老了,这个德可缺德不小,看他抱得上个娃儿!”
“照理说桑林家比他家还富有,怎么就不替闺女想想?”
“听说她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是她自己愿意的。”
“眼看着就成了一个女郎中,这会让齐大夫伤透了心。”
“说不定还是他打的凑合,你没看见他那药铺这几天老关门?”
“反正不是自己养的不知道心疼,拿人家的闺女做人情。”
“他是开药铺的,谁知道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反正这事蹊跷,咱们虽也姓桑,但毕竟不是自家,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等着往下瞧吧。”
“……”
齐泯也是犹豫了好几天,这南庄主家去还是不去?从没去过他家不说,一去就等于“说媒”了。若如此,是积德还是缺德?不去吧,家珠不能老是这样子,再说还有她的托付……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再走一趟。
这一天又是好天气,初升的太阳把桑河两岸照耀的熠熠生辉。他穿了一身便服,戴上了那顶礼帽,没带药包,也没戴茶镜,由于心中有事也没心思观赏路旁的风景。经过一路打听,他来到了偏东南方向的一处高坡上,只见中间建有一所大宅院,周围散建着十几所小院落,虽大小不等、高矮不一,但排列有序、错落有致,被满坡的桑树掩映,翠绿葱茏,几株桃树点缀其中,桃花留着残红,不时几声鸟叫,更显得静谧安详。心中不由感叹:好一处“世外桑园!”
他顺大道走向大院,只见黑色大门用红漆写着一副对联:“书香门第,忠厚传家”,门楣上一块匾额写着“桑宅”两个大字,油漆虽已斑驳,两旁的石狮子和高台阶高门槛仍然显得豪华气派。大门半掩着,他踏上高台阶,迈过高门槛,只见挨着院墙角上有一间小屋,一个年轻小伙子正蹲在椅子上,用手托着碗在吃面条,见齐泯进来,连忙放下碗筷从椅子上跳下来:
“呦!这不是齐大夫吗?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院子里来了?”
齐泯也是一愣:“呦!这不是桑旺吗?”他学着他的口气,“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把椅子上蹲着吃面来啦?”
“哈哈哈!”桑旺爽朗一笑,“齐大夫,我知道您难得挪步,不是来看我的,就领您去见老爷子吧。”
“别跟我打岔,我在问你啦。”
“我是这个院子里的听差。”
“听差?守门还往外跑?”
“不光守门儿,看家护院、跑腿打杂,催租收款跑钱庄,样样都干。”
“挺能耐的嘛,那天我还以为你是码头上扛包回家吃饭的桑农呢。”
“说的也是,那是我的两个玩伴,一个是桑农一个是船工。头一天我从县里拉了一大车东西回来,老爷子放我一天假,让我到镇上玩玩,歇歇我的腿,也歇歇我的嘴。”
“对你挺信任。”
“实不瞒您说,齐大夫,是我不争气,要是争气早成了老爷子的干儿子了。”
“来头不小嘛,大家子弟?”
“哈哈,逗!我是老爷子上山打兔子从路边捡来的,三太太管我叫‘蒲包娃’。”
说话间路经一个套院,内有两间房子,一侧停着那辆马车,一侧是马厩,马厩的后面是草垛,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背着身正在往马槽里喂料。桑旺向他喊了一声:“褚天华,齐大夫要找老爷子,我一碗面还没吃完,你替我把齐大夫领到书房去吧。”
小伙子一转身,齐泯又是一愣,这个马车夫不止一次驾马车和南庄主到药庄来,没有一次进屋的,所以不知道什么长相。今天一见不由惊叹,这哪里是架马车的料?简直是尊金刚,不仅魁梧健壮,而且温文尔雅。他向齐泯点了点头算是行礼,脸上笑容可掬:
“齐大夫好!认得我吧?”
“怎么不认识呢,你叫褚天华?”
“是的,小的贱名,您跟我来,”说着他把右手向前一伸,道了一声“请!”把齐泯让在前面,自己落后半步跟随。
“你是什么时候进桑宅的?”
“四年多了。”
“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听你的口音不像当地人,哪里的?”
“张家口。”
“怎么到这来的?”
“家里穷,养不活,跟马贩子贩马被老爷子留下了。”
“那匹枣红大马就是你带来的?”
“是的。”
“不是有五岁多了吗,是匹口马?”
“您眼力好。”
“怎么没回去呢?”
“老爷子一定要留,在这里管吃管穿管零用,每年给家里寄五十现大洋,家里放心就不想走了。”
“是不是有什么契约?”
“没有的话,整个南庄只有翠环有卖身契。”
“翠环是谁?”
“大奶奶房里的丫环,大奶奶不让她伺候,这院里只有她一个。”
“那卖身契是怎么回事?”
“她是卖身葬父,被老爷子花了三十两银子从杭州带来的。”
他俩说着话,穿庭过院,只见院子里套着院子,房屋倒是不少,只是不见一个人影儿,显得格外冷清,除了一个小池塘旁边有几棵石榴和两棵枣树外,别无其他花草。齐泯心想:“看来这南庄主够吝啬的。”正想间,只听褚天华朝一间屋门喊了一声:“老爷,齐大夫来看您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把老爷子唤醒,他正心烦意乱,在屋里踱来踱去,听见一声喊,连忙打开房门,双手拉住齐泯,如见了救星的一般,连声说道:
“这怎么对得起人!这怎么对得起人呢?”
“什么事对不起人?今天不是过年,我不是给您磕头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转对门外站着的褚天华,“快让翠环沏壶好茶来,带盘点心,我和齐大夫好好聊聊。”
“是的,老爷,”又转对齐泯,“您先坐着,我去了。”褚天华微微一屈身行了一个半鞠躬礼就走了。桑鹏飞把齐泯让进屋里坐好继续说:
“没想到你会来,想去找你吧,实在没脸面再去镇北。”
“到底什么事,慢慢说不行吗?”
这时翠环走进来,她用托盘托进来一把端把茶壶,旁边放着一只托盘盖碗和一盘点心,不外乎金果条、薄脆饼、小茶食之类。走近他俩跟前,把东西放在高脚茶几上,给齐泯倒上茶,又给庄主换上茶。齐泯打量着她,高挑的个儿瓜子脸,妩媚腼腆眉清目秀,办完事退身要走,庄主对她说:
“你跟伙房去说,晌午准备一桌好菜,家里来了贵客。”
“好的,老爷。”说完低头倒退了两步才转过身去走出门外。
齐泯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半眯起眼睛心里想:“这几个下人是怎么让庄主选中的?”不由钦佩齐鹏飞这个人的眼力和为人。正想间,只听庄主接着说:
“我怎么会去糟蹋人家孩子?都是老哥们了,我和她爹虽然没什么来往,也是一辈子交情。孩子又那么小,那么可爱,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尊活菩萨……”
齐泯索性把眼睛闭上,翘起二郎胯笑言道:“慢慢说,别激动,反正中午有饭吃,我就赖着不走了。”
“都怪那二婆娘!谁让她去看人家孩子了?要去也跟我说一声,带两盒礼,让马车送送,翠环陪你去,也显得咱们是一片诚心……”
说曹操曹操到,桑庄主正骂着“二婆娘”,二太太蒋学惠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诉苦一般地冲着齐鹏飞数落:
“这事怎么能怪我呢?这孩子谁不说好?我是个老娘们儿,怎么就去不得?咱们两家虽说不上交好,也毕竟是桑河南北有名望人家,难道就不兴串串门子?”二太太越说越来气,“你说说在这个院儿里我多闷得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姐姐只知道成天诵经念佛,三妹子一说话就带刺儿,你说翠环吗?这院儿里只她一个,串前跳后的哪一样少的了她?你嘛,一天到晚就知道崴在书房里,除了你那几本破书就是算盘珠子。我去看家珠,什么话还没说,她就……”
齐泯再也坐不住了,这老两口一定是吵架了,而且吵的很厉害,站起来对二太太说:
“我也不知道是应该把您喊二姐还是二嫂,这事我已经听说了……”
“您就是齐大夫吧?早听说过,我家老爷子只您一个朋友,老说对不起祖宗见不得人,又特别爱面子,把自己锁在屋里也怪可怜的。我知道您今天是来问罪的,您可千万别怪罪他,一切罪过都在我身上。那天把姑娘气成那样子,心里一直不落忍,请您在姑娘面前美言几句,让她别往心里去,就说这事都是我的过,求您了!”
说到她竟单膝跪地,齐泯连忙扶起二太太,只能把话切入正题:
“快起来,我可消受不起,今天我就是为这事来和你们商议的。”
【第六章】低调成亲
如果说北镇桑林家的墙透风,那么南庄桑宅的院墙同样有缝儿,齐泯一回来,桑河南北就刮起了“缺德”风,无疑,齐泯落了个千载骂名。他没有再去看家珠,只在客栈把事情的经过原委道给了她父亲桑林听,何去何从由他们两个桑家自己商议着决定,家珠也没有过来,师徒二人就此“恩断义绝”。
经过桑老三和二太太双方各跑了两趟腿,日期定在五月十五日大端阳。这一天大清早,太阳还没有爬起来,褚天华的马车就到了,车里坐着二太太蒋学惠和大房丫环翠环算是接亲。来到“桑林记”的门口马车停下,她二人下车走进铺子,不一会儿把家珠扶出来,只见她提着一个花布小包裹,穿着一身蓝,脚上一双黑便鞋。齐耳根的短发梳得整齐,身上别无饰物,脸上别无脂粉,面部别无表情,比平时还淡定。后面跟出来大嫂和二嫂算是送亲,门口只站着桑林和老三。上了马车按座位坐定,家珠看见齐泯站在药庄的门口,倒背着手目送马车,倏忽从马车上跳下来,跑到齐泯的面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在第一级台阶上磕了一个响头,口喊一声:“师傅!我走了……”齐泯走下一步台阶,把一本书递给她,家珠一看是一本手抄的蓝皮书,封面上隶书写着《顽疾秘笈》,翻开封面,只见扉页楷体写着一行小字:“祖训:家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吾珠儿”,落款是“齐济民”,在“齐”和“济民”之间空了一格。家珠不由泪如雨下,双手捧书再一次颤声高喊:“师傅——”
齐泯转过身去,用右手在身后朝着南面的方向摆了摆,说:“去吧,去吧,我这辈子再不想见到你!”说完他走进屋去,热泪盈眶。
良久,车上的四个人重又把她扶到车上,在关车门的一刹那褚天华打量了一下桑家珠,心想:“多么好的姑娘!难道她真愿意嫁给老庄主?是不是心里另有苦衷……”由于他关车门时迟疑了一下,家珠也看了他一眼,心想:“今天才看清了这个马车夫,倒像是坐马车的……”她把书系进小包袱里,再一次涌出了眼泪。
由于心思凝重,一路无话,马车缓走慢行,大约一个多时辰爬上了南庄桑宅的那个高坡,桑鹏飞和桑旺早在门口等候,褚天华看见他俩便没有从侧门驶进院子,在大门口停了下来。桑旺跑过来打开车门,车上人下了马车,桑鹏飞迎来把家珠扶上高台阶,迈过高门槛,穿过前院和中院,把众人让进了华堂。这时早有三太太冯彩兰接应,翠环开始侍候,桑旺也跟着跑进跑出,端茶递水,糖果点心,盛情款待。由于每个人的心思各有不同,五味杂陈,相互揣摩,除了寒暄找不到话题。冯彩兰坐定,只一个劲儿地嗑瓜子。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桑旺带进来两个人,他们身着白围裙,手里端着托盘开始上菜。原来这个院里只有一个伙房,每个人除了吃饭不用自己动手以外,大小事情都要自己干。在伙房里有一个小饭堂,一日三餐都到那里去用餐,大奶奶吃斋,由翠环单独送饭,所以今天没过来。饭菜极其丰盛,因为都是女眷,桑鹏飞又不胜酒力,没有上酒,简简单单地吃了顿饭,稍休息片刻褚天华用马车把两位嫂子送回北镇,大财主桑鹏飞和杂货铺的闺女就这样寂寥无趣地“成亲”了。
过年不回国,依然还是继续上班。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