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桑河雨(小说) ——杂货铺的闺女
大奶奶没有来,按礼行做小的应该给大房行见面礼,家珠送走了两位嫂嫂就由二太太陪同来到了大奶奶的房间。简直就是一处豪华佛堂,只见屋内窗明几净,左边是一张高脚茶几和两把太师椅,右边是一扇通往内室的小门,迎面墙上悬挂着一面真人大小的玻璃镜框,里面镶着一幅唐伯虎的水墨观音,旁边站着金童和玉女。在画像的下面是一个小佛龛,玻璃罩内供着汉朝时期的象牙雕像观音坐莲。在佛龛的前面是宋朝官窑青瓷香炉,两旁银蜡台上插着两只描金的红蜡烛。在佛台的下面有一张矮几,左侧放着经卷,右侧用红垫子托着一台木鱼。一位高绾盘头的老太太正坐在蒲团上手捻数珠念念有词。不知是精力过于集中,还是对丈夫的这门亲事不屑一顾,家珠和二太太进来她竟没有抬头。
家珠走上前去,也没有惊动老人家,从佛台的香袋里抽了三炷香,用旁边的火柴点燃了蜡烛,又在蜡烛的火焰上点燃香插进香炉,跪在老太太的旁边给观音菩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手合十,口中也像念叨着什么,老太太这才偏过头来:
“你就是桑家珠?”说着从蒲团上站起来,扶起家珠,“快起来,椅子上坐。”
家珠也回头望了一眼大奶奶,和母亲的年龄差不多,只是脸上的皱纹比母亲少,慈眉善目,蔼然可亲,脚上是一双三寸金莲。
二人在椅子上坐定,二太太走过来,站在大奶奶身后轻轻给她捶背。大奶奶扬手捉住了二太太的一只手,笑嘻嘻地说:
“二丫头,你是驾着云来的还是想偷东西?怎么不声不响就溜进来了?”
“看见您正在聚精会神。”
“我正在做梦。”
“是吗?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观音菩萨真的驾着祥云下来了。”
这正是缘分使然,大奶奶和家珠有说不完的话,时至黄昏,环翠给大奶奶端进饭来,说是老爷今天晚上要一家人吃顿团圆饭,有酒有肉,好好庆祝庆祝,大奶奶按常例肯定回避,就先端来斋饭,等吃完了,晚些时候过来收拾。大奶奶祝福了几句,让翠环代表她入席,因小脚行走不便,送到门口就止步了。
她三人来到前院伙房的小饭堂,只见人已到齐,按顺序排位:上席是桑鹏飞和新太太,家珠又居上席之首;右陪席是二太太和三太太,二太太居上;下席是桑旺和褚天华,天华居右;左陪席下首是翠环,上首紧挨着庄主坐的是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账房先生,比鹏飞大两岁,是他幼年读书时一直陪伴到进京赶考的书童和伴读,随桑姓名鹏远,喜喝酒,但从不闹事,家眷就在大宅子后面的一个独院里,中午没有来是因为家珠只让两位太太和两位嫂子一起吃顿家常便饭,现在是桑庄主定的迎亲家宴,当然少不了这位大爷。
要说起这桑鹏飞来也真是怪可怜,偌大的家产和深深的宅院,只有这么几个人。吃起饭来一大桌,问起姓来各是各,虽然半数姓桑,但谁又是“亲骨肉”?家珠也未免产生几分恻隐。
她本来是想借船过河,依着自己的娇娇宝宝使出点任性来让双方家长就范,对她说一不二、言听计从,再过个一年半载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到念子庵去“青灯黄卷伴长庚”,既免得父母过度伤心,也死了南庄主的这条心,岂知今天的话里话外还是想有后嗣。
桑鹏远和二太太暗暗地为家珠捏了一把汗。这二太太原本是桑河镇南郊一户佃农的女儿,早年桑鹏飞到那地方去收租,看到蒋学惠为人本分忠厚、勤劳和善,是一把持家的好手,就明媒正娶和这家佃户成了亲家,一晃三十年,时隔十年又有了三太太冯彩兰。
冯彩兰是山东人,出身在一个木材商家庭,他父亲和鹏飞曾是府学同窗,行商后多次带着船队到桑河镇来采购木材,都是住在桑鹏飞的家里。不幸一把天火把家产烧得罄尽,便带着女儿和一条木船到这里来投奔鹏飞,临走的时候把女儿和那条船留下,并把彩兰许配了鹏飞,到现在妻不妻妾不妾的,对家珠一百个瞧不起:“还不是想争地位夺家产来的?这一招可真够毒的,看到时候我会不会把你挤落走,挤落不走你我就远走高飞!”她和那条船的船工早有暧昧关系,后来嫁给鹏飞收敛。此人姓崔名永久,单身住在宅后船队的院子里,由于人多眼杂,不便亲热,也是她经常走动的地方,所以她在这个家里并不寂寞。
桑鹏飞更是五味杂陈,他觉得此时和家珠坐在一起不伦不类,要是自己争气和大奶奶成亲就有了孩子,现在的孙子都比她大。大奶奶是他府学读书时师尊的女儿,姓季名秀玲,双方愿娶愿嫁,便在省城订了亲。老师看上了桑鹏飞的人品和才气,并且是乡试解元,就鼓励他进京赶考,赴京途中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赶回来再没有仕途之念。三年后迎娶了大奶奶,至今三房太太还是个“绝户”,这“四房”还是个小闺女,怎么说也说不过去。再说如今早已经没有了美色之心,也没有生育的能力,那天和齐泯只不过是烦闷间闪念的一句失言,万万没有想到竟弄假成真,究竟是天意还是阳差阴错?“还是别异想天开吧,桑林怎么对待她我也怎么对待她,将来把家产交到她手里,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酒至半酣,桑鹏飞有点兴奋起来,一个劲儿地给桑鹏远斟酒:
“来,老哥哥,喝,喝……知、知道你、你就喜这一口,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岂能不喝?”
“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走不回去了。”
“没,没关系,就,就在我,我的书房歇。”
桑旺那小子不说话就怕把他当哑巴卖了,新婚三日无大小嘛,插言道:
“老爷说得对,大老爷就可着劲儿地喝,喝醉了我就把您背到老爷的空房里睡。”他把“书房”说成“空房”,坐在旁边的褚天华踩了他一脚,桑旺偏过头来瞪了他一眼,“没看见你牵马来嘛,怎么抬起了蹄子?”
这正给冯彩兰留了空子,接过桑旺的话茬儿说:
“桑旺说得对,大老爷就可着劲儿地喝,今后老爷的书房天天空着,您索性就把账房搬到书房来,将来增人添口的,您就是名副其实的亲大爷了。”桑旺狠狠在她脚上踹了一脚,她咧着嘴在桑旺的头上打了一巴掌,“你这个死猴,还真踹啊!”
桑家珠此时把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就举起酒杯站起来说:
“我好像在做一场梦,昨天还在杂货铺里,今天就到这里来了。大家对我的抬举实不敢当,这第一杯酒首先敬在座的每一位,表示我对大家的感谢!”
说完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干,翘起小拇指做了一个亮底的动作,然后倒上第二杯继续说:
“其实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个杂货铺的闺女,来到这里是天意,蒙老爷瞧得起,所以我这第二杯敬给南庄主,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
齐鹏飞举起酒杯手就在抖个不停,在家珠的一声“请!”下他把酒一口饮下。只听家珠继续说:
“我这第三杯酒敬给大奶奶,他老人家今天虽然没来,但心早在这里了,三十年来都在为桑门的后嗣祷告,祈求观音菩萨显灵。我这第三杯酒,奉劝大家都想开点,无论有嗣无嗣,我们都是亲亲热热一家人,所以我这第三杯酒,祝大奶奶菩萨保佑,幸福安康!”
【第七章】桑河风雨
新婚宴罢夜未央,六旬老翁入洞房;酒醉心明德未泯,念子心切可能偿?桑鹏飞本不胜酒力,三杯下肚便醉得一塌糊涂。桑旺帮着家珠把他架到新房,只见罗床纱帐挂金勾,红烛摇影绿纱投;床头空摆鸳鸯枕,千钧压顶问小妞。安置桑鹏飞睡下桑旺便退出新房,家珠独坐在梳妆台前,回想起今天的“新婚大喜”百感交集。她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错了,“借船过河”再不能当做一场儿戏,可是如何才能使南庄主如愿以偿?这时她也觉得骨酸肉痛,晕晕乎乎,想着想着趴在梳妆台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为时尚早,见桑鹏飞还在鼾鼾熟睡,便用昨天翠环准备的水漱洗了一下,提起水罐和水瓶到伙房去打水。后院静悄悄,走进华堂见墙壁上有一副对联,上写着:“恩怨情仇一笑过,友邻亲善万事兴”,横批是“安分守家”。穿过华堂来到中院,看见池塘边一排石榴树挂满了红花,后面还有两棵枣树,别无其他景致和花卉,但也清新明丽、静谧安详。拐过中院的圆门来到前院,正对着伙房,南侧连着一排房子形成一条很长的夹道,尽头是一扇后门。北侧是那扇马车进出的侧门,侧门和大门之间另有一个套院和一间房屋。
家珠来到伙房,外间就是昨晚家宴的饭堂,走进厨房三个系白围裙的人正在忙做早点,其中一个年长的迎了过来打了声招呼:“四奶奶早!”
家珠心里好笑:“一夜之间变成‘奶奶’了。”只听那人说:
“不是说好了让翠环送水吗?怎么您亲自来打?”说着接过她手中的水罐和水瓶,家珠说:
“时间还早,出来走走。”
“也好,随处瞧瞧,初来乍到的哪儿都不熟悉。”
“昨天晚上忙进忙出的,没看见你们三个人么?”
“我们是白案,还有两个师傅是红案,我因为今天要起早,没来侍候您。”
“多谢了,您贵姓?”
“怎么又是‘您’又是‘贵’的?四奶奶!免贵姓陈。”
“说惯了,陈师傅!”
“您很随和。”
“是吗?这就好。我本来是杂货铺的闺女,难道还会有什么架子?”说着她指着另外一个小伙子说,“这位小哥我就很面熟。”那小伙子说:
“我认识四奶奶,还从您手里买过东西哩。正月初六我去打酱油,正赶上看您踢毽子,看着迷了,一拍巴掌罐子掉在脚上……”
“哈哈……”陈师傅笑道,“亏你还说,一瘸一拐地崴回来,幸亏是空罐子,要是打满了酱油就不是那句话了。”
大家说笑了一阵,家珠便走出来,见侧门栓着,旁边的套院是马房,没有大门,透过院墙的花格子看见了那匹枣红马,想进去看看,刚走到大门口只听见马厩后面有铡草声,随着“咔嚓、咔嚓”有人说话,原来是翠环在帮着褚天华铡草。
翠环:“昨天晚上心里真不是滋味,眼睛水都流出来了,使劲儿往肚里咽哪、咽哪,那么好的饭菜哪里还咽得下去?”
褚天华:“你这叫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主子家的事你操得完的心?”
“我说你的心让狗啃了,你看着不心疼?这么大的喜事办的这么窝囊。”
“谁说不是呢?你还没看见她昨天上马车的时候。”
“怎么没看见?是我和二奶奶接的亲。”
“只看见你笑,没看见你哭,我看见她给齐大夫一磕头,眼泪比你先流的。”
“这还差不多,原来你是故意气我的啊!”
“喂草,喂草,铡到手上来了。”
家珠心里更如倒了五味瓶,此时再无心看马,也无心听下去,便返回伙房,提着水罐和水瓶低着头怏怏地回到房间。桑鹏飞已经起来了,被子没叠人不在屋里,她不知道到哪去找,也没必要去找,就和衣躺在床上,由于一夜没睡好,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身上盖好了被子,只见桑鹏飞坐在一把椅子上守在床边:
“你醒了?“
“老爷!”她想坐起来,桑鹏飞摁着被角:
“躺着,接着睡,昨天累着了吧?”
“没事,睡个回笼觉。”
“晚上我对你失礼了。”
“只是做了一场梦。”
“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心里又高兴又难受。”
“有什么可难受的呀!”家珠下了床,天真得有点淘气,“不就是没给您磕头吗?现在补一个不迟。”
“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是用尖刀子捅我的心,在我眼里你是一尊神,活菩萨,岂容世俗龌龊玷污?”
“您把我说糊涂了,不管怎么说,您是读书人,我只不过是个杂货铺的闺女,难道比您还高贵?”
“你不知道,昔日商纣王对老娲娘娘一首歪诗,六百年基业毁于一朝,而我的一句失言竟辱了你的尊体,我怕会遭天谴。”
“哈哈哈……”家珠大笑起来,“老爷真会哄小孩子,我看您是想孩子想疯了,把我当成小孩子来哄了。”
正在这时二太太来喊家珠去吃饭,看见桑鹏飞也在这里,就一起去了饭堂。
吃过午饭,家珠由二太太陪着又去见大奶奶,和昨天一样,上香磕头,起来时看见几上是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打开来也看不明白,就放下书让大奶奶讲解。她不知道大奶奶已是居家弟子,讲起经来条条是道,家珠越听越入迷,倒把二太太凉在了一边,还是二太太提醒她天阴了怕下雨,才一起走出佛堂。
此时外面的天色灰蒙蒙的,霏霏细雨飘洒,经过三太太冯彩兰的房门口,只见她涂脂抹粉,绫罗加身,脚登一双浅灰色便鞋,斜倚在门框上,一只脚别着一条腿在嗑瓜子。家珠刚要上前打招呼,只听她说:
“呦!这不是送子观音走过来了吗?”
二太太很不高兴:“我说三妹子,你的嘴别再这么损了好不好?”
“这不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的玛?不是送子图个什么?家大业大的,送不来孩子还送不来自己?”
“太刻薄了,你这是软刀子杀人!”
“我想不明白,”对家珠,“像你这样的一个小美人儿,想找个什么样的主找不到?又不是翠环,为了那三十两银子……”
“别说了,再说我跟你翻脸了!”二太太无不斥责。
“翻脸又怎么样?我知道这院子人人的脸都跟我翻着,了不起把我挤落走,我又不是没根基的,在这个院里我烦透了!”
过年不回国,依然还是继续上班。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