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元情(小说)
【四】
我爸晚上散会接我回到他的住处,看到我脸上不开扬,便问:“是不是发热生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病,明天就送我回去。”
“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还没有到西郊公园去看小狗做算术的表演呢。”
“不看了,没有心思去看,我要回家!”我的语气很坚决。
“你看你这孩子,吵着要来,来还不到两天,就闹着要回去,这像什么话呢?先吃饭,吃了饭再说。”我爸诧异不已,不知什么地方让我这么不高兴。
“我在这儿,你钱不够用。”
“钱不关你的事,你玩几天,等我发了工资,和你到公园耍子一趟再回去。”
“我明天回家,不去耍子了。”
我爸有点哭笑不得,也许心中暗喜的是,我虽小但很懂事,另外不会呆太多时间而拖累他,影响他的正常生活,同时,他也敏感地意识到,我刚来立即就要回去可能另有原因。于是耐着性子对我说:“儿子,爸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就说行吗?”
我急于证实自己白天的猜测,急忙说:“爸,我只问三件事。”
我爸急忙点点头说:“哪三件?”
我绷着脸抿紧嘴不说话,我爸焦躁地等待着我对他发问。“儿子,你说,你不说我哪里晓得你怎么不舒服呢?”
“那我问你从家里带来的鸡呢?”
“在码头上卖给一个急要送给病人的人了,人家急嘛!”
我摇摇头明显不相信,接着问:“昨晚洗澡换下来的衣服,为什么不能拿回来自己洗,要送到洗衣店去,这不多花钱了?我也会洗的。”
“儿子啊,一路来辛苦,我们都要休息休息,也花不了几个钱,再说平时我都是自己洗的。你还有要问的第三件是什么?”
“我想先问一下,上海话里洗脱了是什么意思?”
“洗脱了就是说人死掉了,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话的?”我爸笑出了声,他以为我有多少了不起的问题要问,谁知道前两个问题有点让他尴尬,这第三个问题不是在闹笑吗?
“那么爷爷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说他死掉了呢?”
我爸心里咯噔一下,这时他全明白了,是小吴小张他们和我核实了我爷爷有没有死的事,说死人的谎话获取了机关二十块钱救济,让自己的儿子给捅破了,这个小丧门星坏了我的事,往后我还怎么做人呢?
“啪!”一个嘴巴打在我的小脸上,“谁说你爷爷死了?:我爸恼羞成怒,嘴到手到,可怜的我眼冒金星,清澈的泪水往下射出,但没哼出声,我忽然大吼一声我没有你这样的老子,夺门而出,眨眼间融进了大街上的人流中。
我爸一下子慌了神,跟着冲出门,大呼小叫着我的名字。我爸他也知道,在人海茫茫的上海城里找一个负气出走的小孩儿,无异于大海捞针,完全是徒劳的。他原以为我会向他求饶认错,哪里晓得我的气性这么大?冲出门做什么呢?也不会走远吧,这个畜生,晚饭还没吃!等会儿消消气会回来的,能走到哪里去呢?这样想着就回到宿舍,坐下来,在熟食店买菜顺便打回的散装啤酒,冒起的泡泡已不多了,气走完了就不好喝了,端起来就是一大口,好清爽啊,冰冻过的。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畜生?一点大的时候就问什么时候盖瓦房,烦也把人烦死了。我爸越想越气,“咕嘟咕嘟”,一大杯啤酒全下去了。向门外看看,不见我的影子。
已经靠八点钟了,儿子会不会迷路呢,还能找到我的住处吗?儿子到我这儿走丢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并且是在被我打的情况下出去的,那怎么得了?想到这里,他肯定觉得有点后悔,有点心虚,有点害怕。出门去找,到哪里找?他找到派出所报案,请求警方帮助。警察询问笔录了我的年龄身高相貌特征,答应立即电话联系请求附近路段的派出所协助找人,并吩咐我爸在门上贴上纸条,说明自己出门找孩子去了,叫孩子回家后就别走,然后到孩子可能去的地方去寻找。“警察的话提醒了我爸,他照警察说的跑回去在门上贴了纸条,飞步搭车直奔轮船码头。
我爸赶到码头候船室时,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我已经通过检票口检票,到了水边准备上船了。我爸立即买了一张送客票,并请求广播室喊话寻人,然后冲过检票口,来到岸边焦虑万分地等待着儿子的消息。“王子梦,王子梦,从苏北金城来的王子梦,请你听到通知后,立即到上船处,你爸爸在焦急的等你。如果已经上船,请立即下船,马上就要开船了,如果已经上船,请立即下船,马上就要开船了。你爸爸非常着急,你爸爸非常着急。王子梦,王子梦……”高音喇叭里连续播报了三次。播报第一遍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不想见到我爸。到播报第三遍的时候,我动摇了,我准备下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哄哄哄哄,哗啦啦啦,船沿上下客的铁栏已经关好,客轮起锚开航了。我含着眼泪来到船边栏杆处,我爸就在岸边,嘶哑地呼喊着:“子梦——”,像受了伤的老牛在呼喊自己的小犊子,我爸坚信我就在这条船上。“爸——爸——我在这里!”
“子梦——子梦——”
“爸——”开船时分的船上船下,最是人声鼎沸的光景,可我们父子的呼喊似乎盖住了所有的喧闹,如同浑浊的江面上流来的一弯清澈溪流,寂寞,苍凉,闪出一点微光。哎呀,你小时候的脾气也很急的哟,后来呢,我急着问。他说:“第二天下午,我妹妹正在瓜棚架下看小人书,看见我爸回到家就喊我娘,娘,娘,爸又回来了,我娘正在喂猪,妹妹转过头来问,爸,这么快就送哥哥回来啦?“
“哥没有到家?你妈呢?”我爸问。
“这么急送回家的,儿子人呢?”我妈从猪圈棚里伸出头来问我爸。“这……这……这个……”我爸愣得说不出话,灰头土脸的,两眼布满血丝,红得怕人。‘我问你,子梦人呢?“我妈惊讶于我爸此时到家,不知出了什么事。
“他在我前面走的,没有到家?“我爸以为我妈把我藏起来了,故意和她斗气。
“那人呢?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们现在回来呀!”
“爸,哥哥人呢?”妹妹追着问我爸。
我爸确认了我还没到家后,自打左一个嘴巴,右一个嘴巴,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走丢了还是怎么说的?你光打嘴巴有个屁用?”
“子梦坐的是九点的正班船,我赶的是十点的加班船,上岸以后在码头上没有找到他。”我爸带着哭腔说,他是通过码头和船上联系确认我上了船的。
“啊?”我妈惊愕得合不上张开的嘴,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被我熊了一通,气着溜回家的,我跟着追到码头,他已经上船,我就立即买了加班船票赶回来的,我不放心!”
“你不放心?你什么时候把我们娘儿几个放在心上的?肯定打了儿子!”
妹妹秋荷听说我是被爸打了气走的,现在还没到家,不知还能不能找到了,愤怒地冲上去就用两个小拳头擂打我爸,吼着:“你还我哥哥,你还我哥哥!”
“秋荷,别打爸了,你在家等,不要和别人多说什么,我和你爸去找哥哥,哥哥回来后叫他别走。”我妈吩咐着妹妹,拉着红眼发楞的我爸就走,当然也只能到汽车站等了。
我妈走后,妹妹坐在地上哭,想着哥哥走没了怎么得了?我哥哥比谁的哥哥都好,他帮我梳小辫儿洗脸,帮我洗小脚丫子,帮我剪指甲,妈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把打粥锅底的米捞给我吃,自己喝稀汤汤。如果只有一块糖也得要咬大半块给我,然后看着我吃糖的样子笑。有人欺负我和妈妈的时候,哥就从家里拿出棍子去和人家拼命。夏天,妈在地里干活的话,太阳还没落山,哥哥就帮我洗好澡,拉我坐到凉榻上玩。他把粥烧好,盛好端到桌上凉,在等妈妈回家吃饭的当儿,陪着我玩,给我讲故事,还教我唱歌唱京戏,有时还带我到外婆家去吃甜瓜,外婆家那瓜甜呢。秋荷一边哭一边想着我的好,一边哼着我要哥哥我要哥哥,小手揉揉流泪的双眼。累了,趴在地上睡了。小狗儿‘花花’着她转,用舌头舔她的脸,咬住她的裙角拉扯,似乎担心小主人经受不住地面的潮气而受凉得病。
“旺,旺旺......”荷被花花叫醒,知道有生人来了。
看见有人推着自行车过来,后衣包架上坐的不就是哥哥我吗?“哥!”秋荷飞身起来扶着我下车,“哥,你怎么啦?”
花花跳起来往我身上串,舔来舔去,嗅上嗅下,八辈子没有见过一样的开心。“快,小丫头,倒点开水给你哥喝,他感冒了。”送我回家是我同学荣华的老爸雨村,他说。“我来倒,有凉开水吗?”荣华说,“秋荷认识我的。”
“娘呢?”“娘和爸找你去了。”
“爸也回来了?”我问着,心里极其不安。
“娘和爸急得不得了,你怎么一个人走的?”妹妹就像个小能人一样,质问起我来。
“子梦啊,过两个小时再吃药片,多喝点开水啊!”雨村说。
“嗯。”我答应着。
“那我们就走了,你注意保暖,好吧?”
“伯伯,你等会儿吧,我妈马上就要回来了,你给垫的药费路费……还有……”我没有好意思把饭钱两字说出。
“看你这个孩子,那些以后再说,好吧,我们都是家里人,问你爸妈就知道了啊!”雨村看到我懂事,十分满意,咂咂嘴,他边说边想边走到门外推车。我爸和雨村都在寺庙里记过名,称雨村叫师兄。
“你傻呀,子梦。”荣华秋波一闪,欲言又止,只说了一声出门坐着她爸车走了。雨村在供销社做采购员,荣华是跟她爸到江海城里进货,顺便去码头上看大轮船玩的时候看到我的。我没钱买汽车票回家,在侯船室外面瞎转悠,吹风受寒感冒正在发烧,加上已经两顿饭没吃,饿得眼睛直发花。我只说自己从上海回来,钱丢了回不了家,荣华和她爸并不知道我是为什么回家的。雨村二话没说,就把我搀扶到码头医务室,打了退热针,服了药片,然后叫到小吃部吃了一碗面条,顺带乘供销社的货车到永平街上,再用自行车送我回家的。
我目送着荣华,心里溢满了感激,看到荣华和她爸那样的亲热和黏糊劲儿,又夹杂着羡慕和嫉妒,直到看不见他们父女俩了才回头唉了一声。
我爸妈在公社车站等到了一班车,碰到下车的不管是熟人还是不熟的人,都打听,回答都是没有看到我。还有最后一班车,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妈继续等下班车,我爸搭车去了码头,他们都知道我身上没有路费,滞留在路上一定要出问题的。
正在我妈望眼欲穿急得搓手跺脚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雨村骑着自行车笑着到了,他把在江海港码头碰到我的情况一长二短简要说了一下,我妈连声说着谢谢,就三步并着两步,两步合着一步地往家赶,赶到家气都透不上来了。我娘看到我刚离开两天眼睛就凹下去了一圈,心疼得要死要活的。
“妈,我不好好的嘛,没事的。”我安慰着我妈,把从上海回来的经过简单地抖抖索索地说了一下,接着问,“那爸呢?”
“你爸到码头去找你了,也快回来了,”我妈摸着我的额头,头里这么烫,“药片吃了吗?”
“我错了,我就不该闹着要到上海去玩儿!”
“不是这样说的,哪家孩子不随父亲出去耍耍的?错的不在这里,错的是一个人生气蹓回家,懂吗?我和你爸都快急疯了,当然你爸也有不好的地方。”我妈纠正着我的错误。
我只能听进这最后一句:“妈,你不了解情况,你知道了,就不会怪我了,你也会急的。”
“那你说说看,怎么回事?”我妈说。
我见有邻居家小孩子在家玩不便说,俨然一个大人样子,叫妹妹领着其他小孩子出去玩后,把知道的大致情况向我娘做了汇报。“这个混蛋!”我妈脱口蹦出了一句,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差点晕过去。心想,怪不得我爸月工资六十几块,每个月只能寄回十块最多二十块的,一个人的衣服还要送到洗衣店去洗,真的是海派呀。我家没有娶媳妇,没有嫁女儿,没有盖房子也没有失火,要救济干什么用的呢?连死人的谎都敢说!“我爸搭车去码头当然找不到我,落日时分哭丧着脸回到家。看到我已经到家,以为我妈会安慰他,我会认错,谁知我根本就不理会他。我妈是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只发了疯的狮子咆哮起来,顾不得在我们孩子面前讲什么体统,连珠炮似地发问。好在我爸平时身体保养得还可以,心里也能够承受,更主要的是,问的事情都没有冤枉他的,他也无话好说,不再辩白什么,忍耐着被训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就赶回了上海。
我爸也十分郁闷,长叹一声自己命苦,说他的老娘死得太早了,只有他娘能给他无限的自由。我爷爷也很好,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一分钱,理解他隔江过海在外边工作不容易,没有说过大概也没有想过跟他去上海耍耍看看的心思。现在反了,儿子靠他过日子,倒要管他,不是昏了头?”哎呀,我听得惊呆了,脱口而出:“你爸也确实做得有点过分啊!其实你爸可能不明白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小鸡围绕老母鸡转,是因为鸡妈妈极力拉开翅膀为她的儿女遮风挡雨,啄小虫子啄米粒给它的儿女们吃。如果老母鸡只顾自己快活,不好好给小鸡吃食和保护,反而随性要用喙去啄它的儿女,小鸡对老母鸡不畏而远之才是怪事呢?”我这一段信口开河的分析一出口,心里觉得心里唐突,举起酒杯一个劲地叫老王喝酒,吃点菜,谁知老王推开酒杯说:“兄弟,你讲的太对啦!小时候听我妈发火后也劝我爸说,你要改呢,你不改要害了几代人,害了几家人的呀!我原来实在不理解我老爸的做派,更不理解我妈的话,怎么会害几代人害几家人的呢?现在我终于理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