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员小张按照约定时间开着车来接来福，来福叫小王也一起在外公家吃了半晚饭回县城。外婆做得最拿手的蒜酱拌凉面，吃得来福这个江西老表眉开眼笑，而口味偏甜的小张呛得满头是汗，只是要喝清凉的藿香茶。
　　 我爸搭着来福的车几分钟就到家了，路上这个黑子叔并没有主动问他对姑娘印象如何，而是问他什么时候回上海，现在工作情况怎样，讲着再说再说之类的话，他的心里边更是打起了鼓点。怎么搞的嘛，总是人家看我合适，我看人家不合适，我看人家合适，人家又看不上我。
　　 “小王，向你父母亲问好，我就不再上门打招呼了，这车开到县城要一个多小时啦，外面不早了，好吧？”
　　 “叔叔走好，到上海的话，我到码头接你。”又转过头去，“小王，晚已经晚了，路上慢点，照顾好唐县长啊！”
　　 “行，你放心！”小王嘴里说着脚踩油门，小吉普飞也似地上了公路。
　　 我爸嘴里与司机小王打着照顾好黑子叔的招呼，心里边很不踏实，也不哼哼唱唱，就这样闷着头往家走。可家里边忙开了，准备招待县长大人吃晚饭。爷爷奶奶老两口子心里乐开了花，见县长来为儿子做大媒，又说的是磐石圩老黄家的姑娘我娘，那可绝对是打灯笼也找不到的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黄家若能答应，就是我王家八辈子祖坟上冒了青烟啊！我王家和黄家是远亲，如果再结成亲，那是亲上加亲啦！
　　
　　 【七】
　　 我娘年轻时是几个圩子里出了名的农家好女，人送外号“三把刀”，这不是骂人的话，是对农家女子至高无上的褒奖。‘三把刀’指的是镰刀、餐刀和剪刀，镰刀是农田活计的代称，我娘下地干活一个顶俩绰绰有余，割麦割稻拔秧锄草，都要顶上一般的两三个人；餐刀就是炒菜，手艺差点的厨子不敢到磐石圩来掌勺，我娘跟我外婆学会了炒菜，冷盘热菜能变换成多种花样，而且咸淡火候比她妈拿捏得还准，圩子里的邻居们办红白喜事免费帮忙烧菜还要送个人情，谁还花钱去请蹩脚的厨子呢？剪刀不必说是指针线活，我娘是天生的高手，鞋袜衣帽上绣的荷花随风摇曳，喜鹊翩翩欲飞，逼真得让人叫绝。多少小伙子为她心里痒啊，想方设法和她接近讨她喜欢，帮她干活，唱歌给她听，买东西送她，她总是婉言笑拒，淡淡地说，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用不着我们操这份闲心的。
　　 随着我娘那时候一天天出脱得如花似玉，美誉度日渐攀升，她家的门槛差不多要被媒人们踏破，其中也包括我们王家请去的说客。因为说媒的人多，老两口子对王家请人来说过还是没有说过已经没有了印象。姑娘二十来岁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我娘是长头的，要把事儿办漂亮。外公外婆老两口为人处世的基调基本相同，但择婿的标准不一致。外公饱受过战争离乱之苦，深知追求和平安宁生活的艰辛，找女婿就是找为人本分，能吃苦耐劳，一心做家的人，女儿也有个好的归属，对奸佞之徒深恶痛绝，对懒惰成性好逸恶劳之辈嗤之以鼻。我外婆出身于一个富庶的中医世家，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还略懂点医道，她为贫穷人家接生分文不收，送旧衣服给人家娃娃做尿布，有时还要接济特困户，十里八乡名声特好。她走千家万户，了解社会底层各类家庭的快乐与不幸。在婚姻问题上，她主张尊重儿女的选择，不搞父母包办。就我爸的情况，在她看来，只要我娘同意，是完全可以考虑的。心想那年轻人是吃公家饭的人，虽说从小娇生惯养，但人家是独生儿子，也难怪，后来当兵现在留在城里工作，接受过锻炼教育，人是可以变化的嘛。
　　 俗话说“从小一看，到老一半”，我爸从小在书坊里逃学，不好好念书，在外公的二表叔家水田里学莳秧时说怕腰疼，一个劲地往田埂上溜，小孩子哪里有什么腰疼的道理？十几岁时就跟他圩子里的那些浪荡们赌钱，那些个老老小小的混混儿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外公回忆回忆憋了半天说：“嫁谁都好商量，这小子不行，是个没出息的货色，不做家的主儿。不要把姑娘往火坑里送，不要害了我娘啊！”外公憋了半天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外婆说：“再听听姑娘的意思吧，是她跟人家过日子，不是我们。”
　　 “那你再问问我娘，我是坚决反对的啊！”
　　 “这样吧，我家两男两女，女儿嫁人我做主，儿子娶媳妇你做主，好了吧？’”当外婆说了这句话后，外公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了，但直觉告诉他，我娘嫁给我爸肯定是不靠谱的。
　　 就这样，一桩婚事谈成了，接下来就是过彩礼，红灯花轿过门。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凯歌声中，生下了我，一九六二年饥荒期过后，有了我妹妹，接下来有了我弟弟。故事虽不精彩，日子虽然难熬，但我家没有饿死一人，女不讨汉，男不做贼，成了我爸一生一世一直自以为自豪的资本。
　　 我一边听一边在想：哪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再说老爷子这些早就生了锈的过往事迹，哪里值得你老王久久不肯释怀？这些话不好直说，只好一边嗯啊地应答，一边劝其喝酒吃点菜，菜都凉了。老王似乎沉浸其中，越说越激动，他举起酒杯凑在嘴边意思了一下，继续和我说：“对不起，老高兄弟，我出丑和你讲了这些没意思的话，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啊！可是你知道吗？我也要脸啊，我又哪里不知道维护自己老爸的脸面呢？可我老爸从来都是随心所欲不思别人的呀，叫我很难做人。恢复高考制度时，我正在学木匠，准备将来自己盖房省点人工钱，因为我早就对老爸省钱盖房没有指望了，指望一个只顾自己吃喝玩乐的人拿钱盖房，脑子一定进了脏水。我要报考，老爸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手艺已经学得差不多很快就能赚钱了，再说他也不相信我能考取。我考取了后，他又说大话是他培养我上了大学，也不能说他没有出一分钱。可是家里房子要倒，没钱修盖，老爸又责怪我做鬼考大学，害得家里盖不起房子。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老爸太有想象力了，叫我向我的老师们借钱回家盖房，等我毕业以后拿了工资再还。你说搞笑吧？也难怪，慌不择路，我爸早已债台高筑，难以找新的债主了，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借债并没有为家里办什么事情，主要输在牌桌上啊，叫人无话好说。
　　 一次放假回家，天正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看着自己家的房子开着天窗摇摇欲坠的架势，看着退休后的老爸叫了村里的几个闲汉，把桌子挪到家里不漏雨的地方打牌赌钱十分开心的样子，看到我娘欲哭无泪万般无奈的那张苦脸，弟弟悄悄告诉我，娘已查出是肝癌了，我是心如刀绞怒火中烧，哎！闲汉们看我脸色不对都散了，我爸似乎觉得我搅了他的牌兴，还咕里咕哝骂骂咧咧的。我娘见我到家后心红胆壮起来，数落着骂得我爸七窍生烟，一句回话都没有，因为没有冤枉他。我爸退休后只干三件事，喝酒，打牌，抽空和我娘吵架，所谓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说的就是我爸。别人问他为什么吵，回答是不为什么吵，比淘气的孩子还要淘气。退休工资的一大半输在牌桌上，还忽悠人说来着玩玩的，有来有去输赢基本持平。几个老牌友在别人面前显摆，家里某样东西就是赢我爸的钱买的，厨房里没有酱油，小孩子没有零食，跟我爸打半天牌，就你有我有全都有了。我爸放出大话，他不在乎钱，儿女都快拿钱了，花几个小钱打牌小来来是寻开心的。他越是这样说，越是刺激了赌友们的积极性，几个牌友联合做局，把我爸口袋的钱转移到他们的口袋，是硬道理。我娘气不过去对我说：“儿子，娘是不知早晚的人，你是长子，我对你有个交待，你爸死了以后，不能和我埋在一起。”“你看你看，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足见我娘对我妈怨恨到了什么程度？”“你总得想办法先搞房子吧？”我急不可耐地问。
　　 是的啊，我不能让娘没有病死，就被倒塌的房屋砸死啊！难啦，兄弟啊，娘的病能不看吗？我娘等着我大学毕业娶媳妇，她要抱孙子呢！背着我娘，我召集弟弟妹妹和老爸开家庭会，我原来以为老爸或多或少总有几个私房钱的，谁知我老爸迫于无奈说出的真相让我凉到了脚跟儿，他除了欠下的几百块赌债外，剩下的就是等着下个月发退休工资。他说赌钱不能胆小，胆小了别人瞧不起，他想扳本，把钱赢回来给我娘看病，我们儿女要配合他盖房子。真是叫人听到要吐血啊！我按捺住满肚子的气咬着牙说，“你的赌债你自己还，修房子和娘看病没有你的事，好了吧？”我爸叹了口气，显得轻松了。
　　
　　 【八】
　　 我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说破嘴皮，向老师同学亲友借债，人们怀着恻隐之心，也看到了我兄妹几个潜在的偿还能力，不惧风险借给我们。我把入学前学手艺做小生意时悄悄积蓄的几百块钱倾囊付出，弟弟妹妹也各显其能，我娘成功地做了肿瘤切除手术，出院后住在我们翻盖的新房子里，医生都认为是奇迹般的又活了十年。我爸说是因为看他的面子别人才借钱给我们的，还责怪我早不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给他。我弟弟忍受不了老爸的唠叨打骂，没有参加高考就去当兵了，可老爸要求他把每月的六块钱津贴至少寄五块回家，别人听了都要笑掉牙齿啊。是我叫弟弟不寄的，我已经毕业工作了，家里的事情我负责，可我老爸到部队去闹过两次，影响了弟弟的升迁。气得要吐血的弟弟转业时坚决不回家，因为娘已经去世了，他痛定思痛，实在不愿意和老爸在一起生活，说哪怕去坐牢。妹妹到广州读书就在那里就业成家了，她回家时哭着对我说：“哥，我只愿给钱不想服侍老爸，你吃点苦吧！”叫我哭笑不得。
　　 “哎呀，老王啊，真叫你为了难啊！”我一边听一边心里添堵，想着天下不负责任的父母多的是，如次瞎搅的老爷子还真的罕见，于是说，“你把老爷子送到养老院吧。”
　　 我哪里没有想过说过去努力过？不肯啊，他知道养老院禁止赌博，别的我就说不出口，他的理由很简单，有儿有女进养老院，会被天下人耻笑的。我娘去世还没有过七天，他就上了牌桌，牌友们劝说是转移注意减轻悲伤，这一转移就不可收拾，疯狂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每个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只能坚持打上半个月，下半个月只能赊欠赌资。那些闲汉们有了经验，要捞他几个钱花最好是在上半个月和他打，下半个月意思不大，赢了也拿不到现金。他打电话请人上门打，那些人还要强调一下是不是有现金，他回答是现金，不过我要躺在椅子上抓牌，你们坐着打，钱不会少一分。你看看，痴迷到这种程度，叫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又不愿和我住在一起，一提上养老院就要跳起来骂。我也试图找保姆照顾他的生活，开始他不要，后来他想要可又找不到了，我愿意出别的保姆的两倍价钱，可是没有人愿意来伺候我的这位老爷子啊！人说人老了性子要淡点，而我的老子越老越倔，我每个月回家一两次，只有给钱的时候他能高兴几分钟，剩下的时间就是忍耐着听他的数落臭骂，千年不变的话题就是说他命苦，离娘离得早。八十几岁的人像一个没有断奶的孩子，哎！到我们所里来告状无果后，回家就叫我堂弟陪他去了法院，堂弟怎么劝也劝不住，法官听了他的诉求，虽然只是片面之词，也觉得可笑。法院委托乡镇法律事务所进行调解。不知法律事务所工作人员的品质有问题，还是法律水平太低，在吃了我爸委托别人办的一桌酒席后，在我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依据我爸要求帮他订立了一份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协议。我没有看到协议，但听说了大致内容是，活着不要我出一分钱，死了不要我烧一张纸，家里的房屋财产一切与我没有关系，永远不要我走进家门。
　　 我姑妈在电话里痛心疾首地哭着告诉我说：“你这个老子太不是人啊，属于他的财产他倒有权自己处理，可又有什么理由剥夺你们几个儿女对你娘遗产的继承权呢？侄子啊，你赶快回家吧，我担心你老子恐怕是输了不得过了，想变卖楼房去赌哟！”我对他说，“房子是你儿子起的，你凭什么不让儿子进门？他叫我滚，他处理自己的畜生儿子，没有我的事！”我回家，老爷子用拐杖点着我的头，说不快滚，就打死我，然后他自杀，和我一起去火葬。邻居们看不下去，拉着我劝我先走，等老爷子消了火气再回家看看。可怜我也快六十岁的人了，抹了几把眼泪走啊，哎！
　　 老王说着，泪水就下来了，同事几十年，看他第一次流泪。我知道，是他自己的父亲如此对他，他没有办法，假如是什么朋友，那年那月的事啊，早就断交了。虎毒尚不食儿，这样的父亲就随他去吧，再去管他的死活，不死在他前边才是怪事呢！这种想法是不是过于残酷？我在拷问自己，我还是个人吗？
　　 看着泪流不止的老王，我的心在不断地抽搐，理性告诉我，老爷子是最典型的本我形象，他虽是成人却无成人的担当，虽然早就步入老年，可性格水平依然停留在人类的原始阶段，如婴儿饥饿时只要求喂奶，而绝不考虑母亲有无困难一样。
　　 老王是一个超我形象、一个站在道德制高点完全压抑了本我的人，可偏偏有一个极端不负责任、完全活在本我中的老爸，由于这两种形象都脱离了生活实际中的自我，因而父子两代人都活得异常不轻松。又岂能轻言谁的人品高下？我无话可说，默默陪伴听其倾诉，也许是此时的最佳选择。不是服务员因为要打烊多次来催，我会让老王继续畅快地倒倒心中的苦水，卸卸背负着的沉重的十字架。到这时，只能不痛不痒地劝慰几句叫他淡淡性格的话，说我们专业人员应该学会自我心理调适，老王笑了，还反复叮嘱我不要和别人提他老爷子的事，我说这是肯定的。
　　 互道珍重挥手告别，已是灯火阑珊时分，马路边上那些为谋生活而一字排开的各种小吃摊子，有的生意尚可，多数显得清淡，都在接受着午夜风寒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