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江来纪事(小说)
不知为什么,祠堂的泥墙突然有一天倒塌了,宋家人拜了凶礼也不经事。天边又想起枪炮声,是空气中嗜血的味道。
听江来叔说,日本人进寨的时候,他刚去了县城。日本人抢了女人,也杀了人,宋老爷的儿子也被日本人打死了。
外运的茶叶商被日本人截下,宋老爷人很刻薄,却誓死不答应要日本人承接生意,宋老爷理智的说:“宋家的祠堂看着,我再无能也不能把祖先的地方给了杀人的畜生。”
日本兵很快就占领了清河寨,他们想屠村,又觉得这里闭塞落后,只留了小分队在这里驻扎,只是杀了几个人了事。
江来在县城里面也回不了清河寨,他知道日本兵的可憎,却见不到阿妈和蓝月无论如何都要回去。
他刚坐了轮船,就碰到满嘴胡语听不懂话的日本宪兵队。他被抓到一边搜了身,日本人没有查到他什么,只好放了江来。
江来叔说,要不是江生提前预知了路线的转移,江来叔一家人都会被杀。听到这里,我安慰了江来叔,江来叔九十岁生日一过,人也没有精神,我试图唱起了歌安慰他,哄他开心,他也只顾着乐了。
润生只顾着问我,他当然没有经历过去,也不知道我江来叔和江生叔的一些事情。江生叔当时是新四军的民兵连长,也是他打跑了鬼子,还了清河寨的一片安宁。
江生读过书,早年就投了革命,听说杀鬼子,他第一个上了枪膛,誓死在这一片土地上血拼。
这一天,天空居然一片阴翳,却没有下雨。村民们变得很少,只有血污的河塘和干枯的树丫,旧屋廊和茅屋大抵被破坏了,田地上很久没有长上稻子,到处都有被踩踏的痕迹,变成一块荒地。
“连长。”水炆也当了兵,对阿叔江生这样喊道,他们在清河的山坳边挖了埋伏,地雷声火光四起,鬼子的军帽掉了一地。
“水炆,我们进攻。杀!”子弹穿膛而过,新四军的民兵连在清河寨的风雨之夜留下了撼动山神的事迹。
水炆倒在血泊中,身子上到处是血,江来抱着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江生也哭着,蓝月和水仁的哀嚎在清河寨的今天也能听到。
宋家的祠堂经过了好几次翻修,这是宋家人的心血。打完鬼子,这里是一地的废墟,山神没有保佑,宋家的人捍卫了祖宗的沃土。
这几年,江来和蓝月只有水仁一个孩子,独自把他拉扯大。而水仁按照祖辈,既是我堂兄的大哥。
(四)大队长
清河寨的祠堂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修理,直到土改以后,清河寨变成了清河大队,有过一次修整。
土地没收以后,一些老爷姨太官家没有了活路,宋老爷年岁已高,已经走不动路,却还是被一行民兵队押着,连带一起的还有县城的田老爷和张掌柜。田老爷这个人,江来当初在县城见过,已经没有当初的神气。他也有七十多岁,据说他的几房姨太太都和他闹了官司离了婚,田老爷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而一些少爷们自然也没有了,想看也不去见他。
江来突然都一个人很熟识,原来是王德山,那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向宋老爷家讨租地的佃户,如今成了王德山副队长。王德山抗过日,杀过鬼子,复员以后分到地产,大伙一起吃食堂饭。
“德山同志。”江来给王德山敬了个礼。
“江来同志,都好吧。”王德山回敬了一个军礼。
“都好,你呢?”
“哦,我真审着他们呢。”王德山和这些乡绅们讨要土地,官家老爷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可是他们也老了,却什么都不会做。
江来不再是佃户,江来有了自己的土地。清河的土地,大伙种;清河的稻子,大伙吃。这是老一辈人说的话,我小时候听阿爸说过,也听江来叔说过。
那些年,祠堂边上是食堂公社,大伙吃食堂饭的日子对于江来这个剃头匠来说是最得意的一天。江来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变得黝黑而干燥,而蓝月也变成了年过半百的女人,水仁这一年结了婚,娶的是当地的大队宋家女。
公社成立的时候,江来托大家的福,亮了自己的老营生,给大伙儿剃了个头。“剃发髠落,从首而始。”据传剃头匠是髠刑官而生,掌握了别人脑袋的生杀大权。
“江来,你给我剪个好看的发型。”
“行,就交给我吧,谁叫我是大队长呢?”江来开起了玩笑。
“江来,下次大队选队长的时候,我就投你了。”大伙也开起了江来的玩笑。
从这以后,不管是谁,都管江来叫大队长。既然是大队长,大伙有忙的时候,江来自然要帮,可江来无奈的说:“老了,帮不动了。”
江来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了白鬓,儿子水仁也有了儿子,江生把小孙子阿润抱在手里,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而江来面对的最不幸的是,让阿妈的死在这一天成了遗憾。
阿妈走了,带着清河寨的遗憾走了。阿妈没有享过几天福,江来知道,无论自己穷尽毕生,也报答不完阿妈的恩德。
江生后来去了县里工作,江来一直就没有去县城,他说,我是清河的大队长,不去县城了。江来知道,县城的三叔早就不在了,夜里的下雨天,江来老泪横流,一夜未眠。
从那以后,雨夜没完没了。谁都没有办法,因为这样,余粮只能吃几天,稻子长不好。稻子像蔫黄的样子,烂在泥壤当中,储水的地方是低洼的池塘,水都淹死了粮食。
“大队长,大队长。”江来家的屋门响了,和天上的雷声一样。
“大伙没有粮食,吃什么呀。”
在宋家祠堂边,大伙聚在一起,焦虑的对着祖先的土地,没有一点办法。
“不要急,我去想办法。”江来毫不犹豫的说,大伙说,天无绝人之路,多亏了江来“大队长”。
江来一连去了几天,联系了县里的江生,好歹把余粮征调下来。公社食堂把米饭专门熬成了米粥,像浓稠的情感流淌在夕阳的天边。
江来雨天去了县城,得了感冒。只能在家里围着火,烤着衣服。
“你看,非说自己是大队长。逞能以后自己吃苦果。”妻子蓝月一边给江来熬粥,一边抱怨起江来。
“没事,淋点雨没什么。大伙都有饭吃了,我们以前饿肚子,我们的孙子不会饿肚子了。”
“这怎么说。”
“因为我是大队长啊。”江来看着孙子阿润的修玉的嫩手,傻傻的笑着。他知道自己不算什么大队长,但大伙有困难,就要帮助大家。
蓝月也笑了,他说江来变得油嘴滑舌了。
江来大队长最后还是没有行使“大队长”的职责,他还是干起了老本行——剃头匠。
江来叔从一个少年剃头匠变成老剃头匠,不管在县城也好,在清河寨也罢,都守着自己的本分。
“串接卖艺的来了。”
“不,是剃头匠来了。”江来不需要像过去那样拿着旗杆,只是背着小巷子,在风声中大声的笑着。
在清河大队的时候,大伙叫“大队长”来剃头,江来也是有求必应,是分文不收。江来说:“求得万事兴,方从刑首立。”
“这是谁说的。”孙子阿润看着老江来,傻傻的天真的说道。
“是我师父说的。”江来打趣地说。
“师父是谁?”
“师父是三叔。”
“那三叔又是谁呢。”
······
(五)江来的今生
我抱着外甥润生,听完了江来叔的故事。老家的祠堂在我工作以前,又大修一次,那次被红卫兵打翻了墙头,要破四旧,连祖宗的宗祠也要砸。
清河村的宋家祠堂终于修缮完整,我想到这里,又看着江来叔,他像一个历史老人,驻守着这片清河热土。
八几年的时候我还在清河村,清河村变新了,通了铁路和山路;清河村变旧了,还是旧的茶树和茶香。曾经,总想羡慕未来的日子会怎样,却仿佛有一种想回到过去的冲动。我和润生一起,慢慢的走着山路,他痴痴的数着茶花,一朵一朵,怎么也数不完。
“润生。”我叫了润生一下,我看着他,笑了。
“咯咯咯······”这个孩子笑得真开心。
几米高的祠堂上又点燃了爆竹,声声回畔在我忆乡的思绪里面。我点好香烛,等待着老人们在祭司的念词中行礼。
“一叩首,拜。”祭司戴着传统的汉冠,穿着传统的衣裳,主持着祭祀仪式。
我行了稽首礼,看着面前的清河宋家祠堂。
“二叩首,拜。”
我和江来叔行了稽首礼,清河祠堂在祖先的身体血液里面流淌。
“三叩首,拜。”
我和江来叔,润生行了稽首礼,清河祠堂,在今生,在今世······
20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