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当然不满意。对自己不满意。得争取有所成绩呀！虽然不能急于求成。于是绞尽脑汁思考一些东西，竭尽全力阅读一些东西。并不比卖包子茶蛋轻松。有人认为，读书写作宜在轻松的状态中搞。我不否认这种说法有道理。可我难能具备这种条件。我连觉都不够睡呢！每天，最渴望的，就是能够痛痛快快睡上一大觉。有时晚上能早点睡觉了，可我舍不得。只要精力允许，我真是舍不得放弃这块时间。我对时间的理解是一块一块的。上班、卖包子、睡觉，基本构成了三大块时间。在晚上睡觉之前这块时间里，我思路清晰，意象生动，文字流畅，灵感泉涌。我如何舍得放弃呢？既上班又做买卖还要顾读写，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贪得无厌？是不是有些过分不吝惜自己了？好心人说我活得太累。是，我不否认。我真是累呀！可我有什么办法？班是必须上。买卖必须做。读写呢？可做可不做吗？我不这样认为。只要一读书或者写作，我就神清气爽。再筋疲力竭，也是脑力、体力上的辛苦，心理上的甜蜜却是常人所无法想象与理喻的。也许这就是我与众不同之处。人说挤在文学创作这条道路上的人，十有八九神经不正常，或许也有道理。正常人谁愿做这等傻事？“文学是愚人的事业”。许多大作家来到这小县城里讲学时，都大谈特谈这“愚人的事业”。正因为有无数“愚人”，这事业才越来越辉煌。设若人人贪图安逸，不做“愚人”，哪来文学事业的欣欣向荣呢？这么一想，还颇自豪，觉得自己作为这众多“愚人”中的一个，真是幸运。
　　
　　 说来说去，自己是不是企图给不安于现状、寻找精神家园的自己，建立理论上的根据呢？是不是企图使自己在读书写作时，更加理直气壮呢？
　　
　　 最初在夜市上卖茶蛋，心情是特别的。一家家的吃食摊子在忙碌着，一伙伙的男男女女在光顾着。自己夹杂其中，坐小板凳，面前摆着茶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个摊子上有人大喊：茶蛋！立刻端一盘过去。不够？再来一盘。吃不了？好说，吃着余下吧！
　　
　　 得适应这种角色，沉着冷静，不慌不忙。哪里送过去几盘茶蛋，哪里的人快吃完了，哪里的人正吃着，都得心中有数。
　　
　　 几天下来，总排除不了一种别扭的感觉。人家大吃二喝，烧鸡、熏鱼、小笼包子、羊肉串儿……自己眼巴巴瞅着，饥肠辘辘；人家大把大把掏钱，自己块二八毛收钱。说到底，人家在享受，你在服务（不如直说伺候），人家有钱，你没钱。人家要得就是一种排场，一种体面，一种方便。生活条件不一样，生活情调不一样，生活追求不一样。
　　
　　 眼瞅着一个醉鬼（？）掏出一沓人民币（都是100元大钞）一撕，再撕，撕成了粉碎，众人根本拦阻不及，你百感交集。你一再去瞅那些可怜巴巴的碎币；你一再去瞅那位可怜巴巴（抑或趾高气扬？）的醉鬼。你在心里说：人家是大款，人家不在乎。人家没有醉，人家在炫耀哩！你的心里总觉得不平：为什么人家那么有钱？为什么咱这么没钱？同在一个国度，贫富悬殊至此，这说明了什么呢？
　　
　　 有时候，人坐在夜市上，心却纵横驰骋于广袤的天宇。心也长着眼睛。这双眼睛笑看尘寰芸芸众生。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做什么，它都以一种了然于怀、宽容大度的心境来注视你。这时候，我忽然觉得我成为两个我。一个我自由自在，游游逛逛，一个我坐在众人中间卖茶蛋。人们能够看见卖茶蛋的我，对另外一个我却无知无觉。这么意识着，我的心情会豁然开朗。管他走了几颗茶蛋？只要我在尽心尽力卖茶蛋，就是了。大可不必为半天不见动静的茶蛋愁眉苦脸、焦急不安。你愁能愁来顾客？在这夜市上，透过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我寻找到了一种大境界，一种大气度。有谁能够想得到，这小伙子坐在那儿卖茶蛋，脑子里却转悠着些与茶蛋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呢？这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天赐的收获。这种收获，远大于当晚甚至更多个晚上的茶蛋收入。二者简直不能相提并论。有谁能够认同我的这种见解呢？
　　
　　 本来，物质欲望与精神欲望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体现在某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则表现出何为主、何为次、孰重孰轻的现象。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终生追求物质层次的目标，包括金钱的拥有，生活条件的改善等等，物质层次得到满足，精神上也就得到了满足；有人终生追求精神层次的目标，物质层次仅仅作为一种生活必须而已。该怎样活？没有人规定你。只要不出圈儿，你爱怎样活就怎样活。老刘活得好。他自己满意，大家瞧着也满意，只是有一点美中不足，他老婆不满意，嫌他几乎把身体搞垮了。我认识一位大老板，他自以为活得好。有人赞赏他的活法，有人不以为然，有人想骂他。他养着八九辆货车，主要是往各大厂矿企业送煤。他有钱了，这是真的，也不是坏事。可他却远离家乡，长年在外，住宾馆，养情人，混姑娘，过着颇逍遥的日子。至于那个现实生活中的“家”，其实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义。据说他的家里，凌乱、简陋、污杂。他老婆根本不事家务，也无其他职业，只是一门心思搓麻将。二人都乐得自在。他们果真活好了吗？我的几位朋友，小家庭均濒临解体的危机。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都有钱了。于是，开始享受更美满更新鲜更刺激的精神生活了。原来的爱人变得一点都不再可爱，昔日的温馨已经荡然无存。他们的孩子呢？陷入要么没有父爱、要么没有母爱的两难境地。任谁看了都心软。可他们硬是铁石心肠，不为孩子着想。话返回来说，夫妻两人，感情的确已经破裂，难道为了孩子，就应该厮守一生吗？好像也不近人情。人啊，活着就是如此艰难。追求真爱，无可指责，体恤孩子，也无可厚非。关键还在于人的素质。人的素质从何而来？
　　
　　 面对这个色彩斑斓的社会，我觉得自己糊涂了。“她把白杨树丢了/哭泣着……”在一首小诗里，我这样写道。我所宣泄的，正是这种糊涂无奈的心情。
　　
　　 尽管如此，真诚地面对生活的信条，已在我们心中定格。我们没有理由颓废惆怅。不管怎么说，生活之流一往无前。岁月交替，生命不息。眼瞅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本事越来越多，我内心那份激动，难以言说。小家伙已经在逐渐形成他独立的人格，独立的思想，常常叫我惊讶不已。
　　
　　 改革开放的年头，竞争激烈的时代。一家又一家卖盒饭的、卖包子的，利用降低价格、增加花样品种等等手段，使我不得不抛弃旧地盘、告别老主顾，开辟“新大陆”，结识新主顾。众多壮怀激烈的文坛老将后辈，纷纷挥戈上阵，粉墨登场，尽显英雄本色。无论卖包子还是写小说，都显不出你来。你算老几？沧海一栗。可你照样得卖包子，照样想写小说。上班、卖包子、写小说，构成了我的主体生活。这生活，是不是也满有趣味？
　　
　　 好好上班，好好卖包子，好好挣钱，从而拥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方便、宽敞、明亮的住房；从而彻底解放我的那些被囚禁的书；从而好好写小说——这是不是一个美丽却不真实的梦呢？（1997.9.23）
　　
　　 附：《生计》
　　
　　 生计
　　
　　
　　 引言
　　
　　 您问我近来忙些什么？咳！和老婆蒸包子、卖包子，煮茶蛋、卖茶蛋，乱忙；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什么？您问经济效益如何？挺好，挺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天平均两张“大团结”。对，就是过去面值最大而今面值较小的，票面上曾有过工农兵光辉形象的，“大团结”，两张。这是个平均数。有时高一点，有时低一点。多少不等。您问我满足不满足？咳！人心不足蛇吞象。满足是不真实的；不满足也是不真实的。凑合吧！反正，自打忙上这桩买卖，儿子的零花钱是日渐宽裕了。对，一个月平均10来斤鸡蛋，全家人吃进肚里了，不知不觉的。要在往常，专门买上10斤鸡蛋，全家人吃，是不可能的。这是一种崭新的变化。这种变化说明了什么？说明开放搞活真是英明伟大。说明一穷二白，穷则思变，思变则变。这绝对是真理。说明人勤劳了，就是好事。
　　
　　 噢，您问我上不上班？上，上的。班是要上。工资虽然不多，可也不少，200元上下，将就够一家三口一个月的吃吃喝喝了。所以，工作不能扔掉。卖包子、茶蛋是暂时的。很可能忽然间有一天，就得终止。因此保险系数不大。从长远看，还是得靠工资活。尽管它少得可怜。
　　
　　 什么？老婆的工作？老婆的工作，暂时是毫无希望。过去那个单位很不景气。工人大都自谋生路去了。余下的人也是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现在不回去了，这是一定的。可将来，靠什么活？这是个问题。暂时有包子茶蛋养着。以后再说以后。走一步说一步吧。咱这人目光短浅。只好这样了。
　　
　　 什么？把老婆调我们厂？咳！我自己还琢磨着跳槽哩。若不是现在让我扫马路，能抽出身子，利用工余时间搞点“副业”了，我能好歹恋着这厂子？那年走投无路，自己大病一场，休了半年病假，病下一屁股两胯“饥荒”，才不得不动脑筋想办法，解决老婆的工作问题。为了调老婆进我们厂，我上上下下没少跑腿，没少贡献各位“爷爷”，可到底没见个子丑寅卯。现在呢？我吃了两回厂里的“救济”后，厂里给我安排了这个只需大清早在厂里马路上划拉一遭的“轻省”营生，算是恩惠咱了。咱知足。咱不求别的，只求能够让咱把这茶蛋事业尽量深入持久地继续下去，就谢天谢地了。
　　
　　 一
　　
　　 我卖包子茶鸡蛋，纯粹是被逼出来的。以前儿子小，跟他妈随他爷爷奶奶在农村老家过日子，（从儿子出生起，至今老婆没去单位上班，就那么搁着。）我在车间三倒班，间或通过种种渠道——比如卖冰棍儿，比如举办学生作文培训班，比如给学校临时代课——抓扯过零零星星的几个救命钱，勉勉强强度过了几年。直到去年9月份，儿子该上学了，我才把他们母子接到这县城里，花20元一个月，租了两间西屋（今年涨成30元一个月），算是把家安顿下来。怎么活呢？最迫近现实的，是儿子一入城内小学，就得交50元管理费。我把当月的工资拨拉过来拨拉过去，买一袋白面，置点生活必需品，只剩70多元了。50元交给学校，20多元够全家维持到下个月开资吗？而且，谁知道下个月会不会一拖再拖，拖个半月20天，才能钱归你手？
　　
　　 无情的现实不容我坐等身无分文的那一天到来。我就心里头琢磨：这年头儿，难道非把咱活生生饿死不成？凑巧那天晚上，带儿子街头闲逛，只见十字路口，热闹非凡。摆夜市的摊子一个接着一个：小笼包子的笼屉高高架起在那里，腾腾地冒着热气；馄饨摊前，吸引了众多的男女老少；羊肉串有电烤的，有手工烤的，沿街排成了一列，浓浓的肉香扑鼻而来……在街头吃夜饭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我问儿子想吃什么。小家伙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茶鸡蛋！”我这才发现，众多的摊子中心地段，有一个男人坐一把马扎，面前摆着一只精致小巧的圆形竹篮子，篮子上面的瓷盘里，盛放着六七颗茶色的鸡蛋。花7毛钱买了一颗，儿子吃得很香甜，我心里忽然萌生一个念头。于是，一个计划顺利“出笼”，第二天，20元钱变成了5斤鸡蛋。当天晚上，十字路口的夜市上，便增添了一个卖茶鸡蛋的人，那便是我。
　　
　　 第一夜下来，一盘算，净赚9元多钱。比我一天的工资还要多出两三块。我毫不犹豫地把“回来”的钱又投放出去。买蛋、煮蛋、腌蛋、卖蛋，循环往复，日复一日。每天夜幕降临，我便赶到夜市上，开始了“营业”。十几天下来，除去日用花销和儿子的书费、作业本费以及零花钱，最后交待给老婆两张“四巨头”。老婆拿着，喜形于色，端详半天，说：“从明儿起，咱试着蒸包子卖吧！”于是，又一个具有实质性进展的计划应运而生。起初大早上赶蒸一锅包子，提到厂门口，结果不怎么理想。于是改在上街，送午饭到柜台上。除送午饭外，夜市照上。不难想象，收入是突飞猛进地增长起来。几天以后，物资交流大会如期举行。这真是苍天有眼。我和老婆施展浑身解数，忙个没日没夜。交流会结束，战果辉煌。近两千元的外债，清了一多半。可是，人却累坏了。那些天，老婆不是腰疼，就是头痛。我看得出来，她心里是美滋滋的。
　　
　　 近些年来，老婆一直跟我打冷战。也难怪她，跟上我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咱男子汉一条，没有能耐，怨谁？我心里亮亮堂堂，可又憋憋屈屈。没奈何的日子就这么一天跟着一天飞过去了。我们这个小家就像一条小船，在生活这汪洋大海上几度搁浅，几度颠簸，几经毁灭，幸而老婆贤惠、善良，这小船才得以摇摇晃晃驶进这阳光明媚的1997年。
　　
　　 二
　　
　　 噢，您问我具体怎样做买卖？那真是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买卖是个大学问。您要是钻进去，深着哩！表面上看来，没有什么。具体一搭上手，可就不一样了。我主要是往各商场柜台上送吃食，离不开吆喝。就先说这吆喝吧。吆喝和不吆喝，不一样。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该吆喝；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不该吆喝，都有讲究。有的人喜欢听你吆喝。你一吆喝，他就知道你来了。比方说，他正埋头跟顾客搭话，你悄没声儿过去了，他事后就要怪你没吆喝，害得他饿肚子。所以你在他附近，必须站住，吆喝。这吆喝，也有讲究。他爱吃什么，你就得先吆喝什么，以便他一下子就清楚他的所需你是否还有。吆喝的时候，把你所有的食品都串连起来，该拉长的，拉长，该带过的，就带过，曲曲弯弯，高高低低，快快慢慢，成一种抑扬顿挫状，有美感，让人听着顺耳，能促进他的食欲，使他乖乖给你掏钱。这是学问不是？还有，忌讳一成不变地就那么按老顺序吆喝。所有食品都可以打头，连成串可以，隔成段也行。中间用“热乎的”、“现出锅的”等等点缀，颠倒过来颠倒过去，使人听起来新鲜有趣。往往，柜台上男女偷暇学我吆喝，没腔没调的，怎么学也学不像，逗得一旁的人直乐。在我的买卖过程中，吆喝一举堪称一绝，令众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