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就不同了。他特厌烦你吆喝。不管谁吆喝，他都心烦。这人怕吵。在商场站柜台，怕吵，这是矛盾。这矛盾用不着你管。可你得照顾他的情绪，不能再在乱上添乱，惹他生厌。这种人嫌吵，所以特留神你的出现。只要是他需要你的什么食品，用不着你张嘴，他早在肚子里盘算好了，甚至连零钱都准备好了。所以逢到这种人，你要知趣的，悄悄的，却又是慢慢的，经过他。他若有意，必定招呼你；否则，你尽管走过去，根本没事。事后，他并不怪你。
　　
　　 人跟人就是这么不一样。
　　
　　 还有别的种种情形。这种种情形，迫使你学会察言观色，看人走货。有小孩儿的地方，你不妨逗留两三分钟，但不能盯着小孩吆喝。你只须旁若无人的，四顾左右，放声吆喝你那一长串“货名”就行：“包子喽！包子饼子茶鸡蛋——”小孩若吵着要，就说明买卖很有可能到手了。也有的大人会主动询问小孩要吃点什么。这尤其对你有利。如果碰上大人疾言厉色叫孩子走开或者大声斥责着什么，你最好赶紧开溜，免得难堪。虽然你卖你的包子，他做他的事情，互不相干，但还是少讨人嫌为妙。最主要的，与其在这儿不明不白的浪费时间，不如开动双脚，去寻找“新大陆”。“新大陆”往往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眼前。你刚刚还为半天不见动静的包子大伤脑筋，忽然就遇上一伙买办衣裳的女人们，见了包子，呼啦就围上来，一看货，一问价，拿到手里就吃，边吃边掏钱。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眨眼的工夫，一塑料桶包子见底了。这时候，你又直怪包子蒸得少了。谁能料到，今日如此畅销呢？
　　
　　 也有不尽人意之日。有那么一天，居然余回一半包子。第二天，只好全家开动胃口，来消化这些“次品”。新蒸起来的，全拿到街上去了。昨天的吃食，自己吃还行，让买主再吃就犯了忌讳——人家不乐意花钱吃旧包子。偶尔吃上这么一回，肯定以后再不敢吃你的了。虽然你以后总把新鲜的包子送到他的嘴边。
　　
　　 让人不痛快的事情，还发生在包子的制作当中。不是碱大，就是碱小，要不天气捣蛋，面发得不好。虽然不是天天这样，但难免有一次两次，就让你“卖不了、兜着回”，自己去咽下这“苦果”。除了辛辛苦苦忙碌一天，经济效益反而见减之外，还得一连吃两天旧存包子。
　　
　　 遇到这些事情，老婆叹气连声，我是连声叹气。有道是胜败乃兵家常事，神仙还有一打盹哩！道理虽懂，可心里还是不好接受。只能是加劲留心在意，力求从始至终，在每一个环节上保证包子的正常出“笼”。顾客是上帝，质量是关键。想不到厂里常喊的口号，也能用在我自己的生意上。
　　
　　 您是没见我那出动时候的阵势。一辆自行车，一个人，篮篮桶桶等等四五件。我把东西全挂在车把上。车把往往不够用，就充分利用我的手臂。一上路，晃晃悠悠，耍杂技一般，令过往行人驻足观望，七嘴八舌。骑起车来，已不能够正常蹬车，只能是两只膝盖向外撇，车把上的东西才不碰腿。就这么着，我带着包子饼子茶鸡蛋径直来到县城十字路口。存放好自行车，便拎着篮篮桶桶什么的，开始一中午的“急行军”。此时，一般是12点钟光景。有好心人不止一次对我说：“换个三轮儿吧！”是，这主意不错。可考虑再三，我还是照样儿蹬自行车，东西挂在车把上，往街上走。原因有二：其一，手头还不是很宽裕，花三四百元买一辆三轮儿，划算不划算？其二，也许不久就会终止茶蛋生意，犯不着买一辆三轮儿用上几天就扔一边儿去。能将就一天就算一天吧。还有人劝我把篮篮桶桶换一两件大点的家伙。这倒是。买过一只大点的塑料桶，没用几天，桶盖裂了。真没法子！瞧瞧现在这东西的质量！只好再拎起这几件虽小却挺结实的家伙，一天一天凑合下去。
　　
　　 三
　　
　　 因为我得跑好几家商场（光大商场就有五家），所以，掌握好送饭时间顺序是至关重要的。哪家商场什么柜台需要什么食品，我心里都有数。这种情况已经了然于心，我就少走许多弯路，少耗许多时间，做起买卖来如鱼得水，得心应手，顺理成章。这么着，只须跑路，一家一家，挨着跑，跑到那午饭最后的钟点了，大体是两三点钟，我的食品也就走个差不多了。最难办的是掌握各人的吃饭时间。不同商场的人都在12点饿了，你该先往哪个柜台上送？同一商场的人却因早饭的吃与不吃、早吃与晚吃，午饭时间也就相应有所不同。所以，每天总得委屈部分人。让这个商场的一些人先吃到包子了，那个商场的部分人就得挨饿等待——并且还有虽然等上半天，包子却已经告罄的可能。甚至同一商场的人也是一、二楼的先吃上了，三、四楼的却空等一场。面对这种状况，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是哪里的买卖大，我先往哪里跑。赶着时间，尽快往不同商场不同钟点吃饭的人们跟前跑。况且人们还常常发生变化——今天吃，或许明天就不吃，但是这个根本没规律可寻。往往是每个商场跑个两三趟。其中两个大商场还有四层楼。从一层到四层，层层转上好几圈。这样，中午这两个多小时跑下来，我是累个半死！尤其脚掌，疼痛难忍。每晚用热水烫后，再咬着牙，拿剪刀一点一点刮去踩起来的茧泡。您也许说这未免太夸张了。我不说别的，只告诉您，四、五件篮篮桶桶里的东西，总重量大约四十斤左右。一个中午转来转去所走的路程，恐怕不止五华里。
　　
　　 挣这两个钱不易哪！可有的人还硬是要一毛两毛和你计较，千方百计，软硬兼施，要瞅你的便宜。于是我不得不面红耳赤、死乞白赖地跟人磨蹭，那情形是不是有点像叫花子？
　　
　　 每天中午，眼瞅着别人吃上喝上了，自己却还饿着使劲跑——带着包子、茶蛋，我不能吃。不是舍不得。一来呢，自己胃不好，每顿饭前，总得先喝热乎乎的米饭之类；二来，也没有吃饭的时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走，赶紧走，赶紧在有限的时间内，把有限的包子走掉！这种局面是逼出来的。为了那两张救命的“大团结”，我必须如此，挣命！我觉得，用这两个字眼，并不过分。
　　
　　 对了，在我一边吆喝，一边提着篮篮桶桶串着走的时候，发现常有人冲着我不怀好意地笑。那笑叫人心灰意冷。我几次发誓明天绝对不再上街来了，不再丢人现眼来了，可每天早上一起来，就不由得按顺序忙乎开了——备料、采购……有什么办法？脸面要紧还是肚皮要紧？妻儿要紧还是自己要紧？为了这个家庭，我必须斯文扫地，必须像叫花子一样，沿着柜台、大街，高声叫卖，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人讨价还价，丧失了尊严、人格，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可怜兮兮的钻钱眼的角色……但是，说实话，瞅着老婆把一大堆零乱票子细心整理出来的情形，我心里就得到了安慰；儿子的小小要求如果得到了满足——一袋干脆面啦、一瓶酸奶啦，儿子很懂事，并不是天天如此——我心里也就得到了安慰。
　　
　　 自打去年天气转冷，夜市萧条，我们便停止了夜市上的买卖。主要任务便是准备日复一日的午餐了。一开始，我光带着肉包子、茶鸡蛋。随着日子的推移，人们要求得越来越五花八门，于是光包子就有肉馅、素馅、豆馅、糖馅，甚至肉素馅都分白菜的韭菜的芹菜的多种。以后就逐渐带上了花卷、方便面（有高档的一块钱一袋的康师傅、有低档的6毛钱一袋的牛肉排骨面，还有中档的八达岭海鲜牛肉面）、饼子（这是从街上批发的，有咸的有甜的）、榨菜（分上海产的、四川产的以及大头菜）、火腿（多为洛阳春都火腿）、纸烟甚至口杯、啤酒、饮料等等，不一而足。只要是群众所需，我都尽力带齐。甚至专门为几个人带上了一小瓶醋。一度时间，人们需要米汤的呼声较高，试着带了几天，一个人委实忙不过来，舀饭、提饭，难免溢洒在地，有损商场卫生状况，（顺带说一句，最大的欣源商场，我每月付30元卫生管理费），又耽误时间，只好放弃。我的顾客只得百般委屈，自备开水，将就这顿午餐了。
　　
　　 四
　　
　　 您大概也看出来了，如果有个搭伴和我一同“登场”，就方便多了。可惜老婆需要在家照料8岁的儿子。这真是遗憾。
　　
　　 说起遗憾，我觉得自经营起茶蛋包子事业，心里便有点不自在。怎么说呢？有多少时候，尤其是礼拜天，儿子欢天喜地地盼来了属于自己的一天，我和他妈却仍然忙碌于包子茶蛋之中，甚至比平常日子更忙——礼拜天街上人多。把儿子的心不知冷了多少回！经常，儿子下学，一进屋门，就望着热气蒸腾中疯忙的我们说：“唉，每天回来，都是这一摊！”诚然，对于一个7周岁的孩子来说，让他正确理解我们的茶蛋事业，委实是太难了。至今，一到礼拜天，儿子就要回老家找他奶奶。我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别扭，就觉得亏欠下孩子一笔还不清的债，是感情债。您说，对儿子的爱，用多少钱能够买到？话又说回来，挣这份辛苦钱，也不能说绝对排除了对儿子的爱的成分。可——唉，人活着，真难！什么事，能够两全其美呢？
　　
　　 有一天接儿子，在离学校不远的马路上，迎头遇上一伙女孩，其中一个用小手指头向我一指，快嘴快舌嚷道：“他是卖包子的！我妈给我买过他的豆馅包子！”顿时，一束束调皮明亮的目光射向了我。一时间，我觉得无地自容。我车把一扭，快速从她们之间“蹿”了过去，才松了一口气……
　　
　　 真的，在这一群天真烂漫的学前幼儿当中，有谁愿意别人指着自己的父亲冲其他人嚷——“他是卖包子的！”？
　　
　　 进现在这家企业之前，我曾在学校代教二年，二年的光阴，短暂而快乐，学校和孩子们给我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我每每回想起来，心里就暖洋洋的。至今我在一家商场卖包子，还有一伙姑娘，见了我就乱叫老师——她们中的一个，便是那二年当中我教过的。那真是最奇特的情景了——面对一个卖包子的人，却口喊老师！天知道周围那些顾客作怎样的理解！您想我面对这种称呼，伸手取包子给她们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我真是说不上来。总避免不了一种尴尬的时刻——三三五五的小学生惊奇而热切地注视着我，小脸微微涨红了，似乎为拥有我这么个作文老师（上班、做买卖之余，我还抽时间进行作文培训）而羞愧难挡或是十二万分的不自在。每每这种时候，我总是用脸皮一挡，拎起篮篮桶桶，一声也不再吆喊，很快消失在人海当中，才再放心大胆地叫卖起来。我能够坦然面对柜台后边每一个男男女女，但却不能够坦然面对我所教过的每一个学生。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自己还相当幼稚？还是说明有一种微妙复杂的极其美好的情愫，尚存留于自己心中？我常想自己在生活里的种种角色。我觉得自己在演戏。曾经捻一枝粉笔站在黑板前“传道授业解惑”，曾经捏一枝钢笔在素洁的稿纸上写诗；一会儿我是扫马路的，一会儿是卖包子茶蛋的；有时为自己自豪（比如在什么期刊上发了一首像样的小诗并且还获了奖），有时为自己脸红（比如提着包子茶蛋打游击而偏偏遇上了许多熟人的那一瞬间）。
　　
　　 说来不怕您笑话，我这人其实脸皮也够厚的。我想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人，尤其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一个戴眼镜、看去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不会拎着塑料桶、竹篮，绕商场或是沿大街卖起茶蛋包子来。这种勇气不是人人都能够拥有的。这与前几年的锻炼有关。前几年，利用工余时间，我走街串巷、跑村过户卖冰棍儿，也是很用了一段日子，才逐渐适应了各种各样的目光与言语的。一边吆喝一边做买卖的本领，便是在那时候养成的。生活真的在养活着人，也在锻炼着人。你不由你自己。这也许就是命运在摆布你。我作为一名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坐在学堂里的时候，压根儿想不到将来会有一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冰棍儿，或者卖包子、茶蛋，以及别的什么。生活真好。它教会了你许多学堂里根本学不到的东西。生活真残酷。它把你的面具撕个稀巴烂，管你是谁？管你脸皮有多厚？我正是在过去卖冰棍儿、现在卖茶蛋包子的过程中，把自己“锻炼”成一个什么都不管不顾、一门心思“钻”钱眼儿的人（这是曾与我在一个车间里呆过的一位青工当众对我的评价。当时，社会大环境还不是现在这样，对于自行做小买卖的行为，有很多人瞧不起的）。我体验到一块不成形状的铁，在高温下，怎样被锻打成型的那种过程。我觉得我就是一块铁。生活有板有眼地改变着你的一切。你别无选择。
　　
　　 五
　　
　　 几个月包子茶蛋卖下来，我对柜台后边那些面孔不再陌生。他们各自的气质、修养、性格、脾气，都在我心里一一定格。假如哪一天我因有急事中断“送饭上门”，我会坐卧不宁。我能够想象得到他们因久等我而挨饿而失望的那种心情。因此我除非有重大事情，不得不停业，坚持一天不拉。哪怕刮风下雨飘雪烈日。偶尔有几回两回，我没出动，再见了他们，他们便急切地打问我做什么去来？并连声抱怨是我害他们饿肚子，应该受罚。谈笑中充满温馨。再后来，情况允许的话，便提前通知他们。彼此之间建立了良好的信用关系。
　　
　　 说真的，我的茶蛋腌得不错。记得去年刚开始卖茶蛋时，人们纷纷反映不怎么样，与人家十字路口夜市上那家的相比，差远了。半年来，我们在煮与腌的时间上、用料上，都下了一定功夫，投了一定资金，难怪现在人们由衷地赞叹：茶蛋好吃！并一再追问：这么好吃的茶蛋是如何腌制出来的？您别笑话，我听了，很得意，心里十分轻松愉快。比挣了几个钱都愉快。这种愉快，任你拿多少钱都买不来。
　　
　　 临近年底的时候，给柜台上送吃食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麻花、饼子、茶蛋、小笼包子，等等，毫不留情地与我争抢顾客。一家由三四个人共同出动的食品柜，更是几乎令我陷入困境。凡是我有的品种，人家几乎都有，并且还有盒饭。这是怎样一种激烈的竞争啊！每天，早出动几分钟与晚出动几分钟，就大不一样。到了商场，先注意“柜子家”来了没有，来了的话是在商场哪头，哪层楼。然后决定对策。如果他们是在二楼，我就直奔四楼，再转圈儿往下走，以便有大量的时间第一次面对顾客。那个紧张，那个累啊，像打战！提着满满登登的东西直接上顶楼跟一边转一边轻轻省省往楼上走，明显不同。可有什么办法？！其实也有例外。有些老顾客曾经充满理解与信任地对我说：“你别怕，你来得再迟，我们也是买你的。吃食东西，不是随便换的。”听了这样的话，我心里是怎样的充满了感激啊！人与人之间，毕竟还是有高于物欲之上的东西存在。
　　
　　 难得有闲暇时间。偶尔翻动一下书页，想写点什么的欲望便油然而生。然而，往往是稍纵即逝。劈头盖脸而来的，是持续而紧张的包子茶蛋事业。午餐前后的准备工作，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这种准备工作踏踏实实地占有你的精力、时间。读书写作，全然已是极美好的梦中景象。我往往是在包子茶蛋的销售过程中，惆怅地追忆这些梦中景象。它们支离破碎，可是鲜活袭人。我惆怅着，感叹着，弄不清自己究竟还应该不应该把那些中外古今名著一一拜读。也许它们得永远孤寂地立在书架上，一任尘土覆盖了。这是它们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我远离它们，已经有数年之久，想起它们，恍若隔世。我不知道我得到的多，还是失去的多。总之，读写与挣钱，我不可能二者兼得了。
　　
　　 也不知您是否愿意听我这番叨叨。不管怎么说，从起步到现在，毕竟使我们这个小家庭走出了困境，我是越来越充满了信心。省城街头有这样的标语：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我常常默念这句话，觉得它挺朴素，挺深刻，挺有用。您说是不是？
　　
　　 我必须利用现有条件，把茶蛋事业进行到底，为了每月30元房租、5元水电费；为了老婆笑口常开，儿子健康成长；为了饭锅永远沸腾……（199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