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三亩地哪年不是俺爹扛大头哩？梨园子转包给别人三百、二百还能余两个小钱，放在自家手里哪年不是吃光、烂光拉倒。至于猪、鸡更是用粮食、工夫白换一顿忙，利润在哪儿只有天知道……”王四儿在心里一条一条地否定着赵青青不跟他走的理由，但是不敢说出口来，聚少离多的夫妻关系早已经淡化了他作为男人的脾性。
　　 多几分对婆姨的放纵，并不是王四儿放弃了心中的打算，多年的两地生活早已经促使他将夫妻团聚的生活上升到了理想的高度，现如今终于有了团圆相守的机会，凭王四儿的耐性，绝对不可能白白放弃，况且他坚持认为，赵青青推脱不跟他走的理由，根本就是婆姨间接地在男人跟前诉苦哩。一年到头，家里家外，杂七杂八的事情全靠一个女人家操心，确实不容易。
　　 后来的事实证明，王四儿自作多情的猜想完全是错误的，赵青青是铁了心不愿意跟他走。为这事，婆姨汉子从过了年就一直僵持着，王四儿狠下心来下古寨村乡邮政所给老板打了三四次电话拖延假期，等待赵青青改变主意。可是，好话歹话劝说了一正月，就是动摇不了婆姨的心思。眼看着从正月僵到二月里，一村的打工人都走光了，王四儿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他着急了。
　　 二月里的一个黑夜，一家三口吃罢黑夜饭，安顿小女儿睡着以后，王四儿终于撕破情面跟赵青青针锋相对地大吵了一架。赵青青一些也不惧怕王四儿的蛮横，一顿惊天动地的大吵过后，她叉腰瞪眼地坚决表示：“你就是用八抬大轿抬，小娘娘也不跟你走！”
　　 面对婆姨冰冷无情的态度，王四儿气短了。他脸色难堪地靠着炕沿根儿圪蹴下，下了老半天决心终于吐出一句绝话来：“你不去，我……我……我也不去了，又不是光我一个人受穷哩！”
　　 瞅着自家男人气急败坏的赖皮相，赵青青憋不住“咯咯咯”地笑了。她夸张的笑声又被王四儿误解成了希望，不等婆姨笑罢，他赶紧带着几分情意央求：“青青，你安安地随上我咱走哇。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咱这辈子怕是再遇不上啦。外头甚不比山里好哩？这穷山沟里有甚值得你留恋哩？好歹说不通。”
　　 赵青青先前横眉竖眼的凶样也被自己笑软了，她笑模笑样地贬道：“快不要在我跟前吹啦，我又不是没有去过，一天到晚眼里看的是乌烟瘴气的大烟筒，耳朵里听的是轰隆轰隆的机器声，鼻子里闻的是呛心呛肺的煤烟味，嘴里喝的是又苦又咸的自来水。那鬼地方，也就是像你这样的愣头青能呆住，换了我，一天给我一根金条也不去，你还认为是福分哩，我宁可饿死在梨花台上，也不去享受你给修下的那份福。”
　　 王四儿见赵青青的性情稳下来了，便瞅准火侯开导道：“你不要老抓住一个死理不放，咱又不是一辈子住到那里不走了。我说过多少回了，咱们趁年轻受受罪再干上十年八年，积攒上些钱，等上了年纪再回来就不愁活路了。咱孩子立马就该念书了，我那里的教学条件可比咱这儿强，不说咱俩，你也得替孩子想想哇。你想让孩子也跟你一样在这穷山沟里窝上一辈子？还说你是见过世面的人哩，咋变得比八十的老婆子还固执哩！成天价跟山雀野兔打交道，你就不嫌孤闷人？”
　　 “呸！你孙子！”男人的几句劝慰话反倒又把赵青青的肝火挑起来了：“你能耐，你聪明，你本事大。小娘跟上你也不是一天两天啦，咋你今日才放这种屁？以前我想进一回县城你都遮遮拦拦的不愿意让我下山，把小娘困在梨花台七八年了，你这阵儿才知道我孤闷啦？你个没良心的，我又不是你家圈里的牛，你吆喝到哪儿，我就得跟你去哪儿，黑白都是你一个人的理儿。我今日老实告诉你，这些年来，我已经依恋得离不开这儿的山山水水了，你要想叫我跟你走，除非给我把梨花台的山山水水一起带走。咯咯咯……”
　　 在赵青青阴晴难料的嘲弄下，王四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灰下来了，他讪讪地笑着说：“你呀你，甚时也改不了身上的孩子气。”
　　 赵青青得理不饶人地串到男人跟前，伸手揪住他的耳朵，边往起拽边尖声质问：“我说的你屈不屈？小娘说得你屈不屈？”
　　 王四儿呲牙咧嘴地擦着炕沿站起来，突然往外一闪脑袋，挣脱了赵青青的手掌，顺势回过头来用两只手把婆姨两条肉肉的长胳膊卡得无法动弹，涨红的瘦条脸上堆满了坏笑：“哼哼，老子就是想带你这个‘肉褥子’铺哩。”说罢，整个身子重重地把赵青青压倒在炕头上……
　　 屋里这对婆姨汉子偏离了吵闹的主题，直奔另一个快活的理由的时候，屋外一个听窗根儿的人影儿却放弃了眼前最为精彩的一幕，悄悄地溜走了。
　　 缺月少星的暗夜里，李文秀拖着因久蹲而麻木的腿脚悄悄地出了王四儿家院畔的时候，又不踏心地停下来转回身，远远地望了半天那座惹得他浑身难受的房子，直到房子里的灯光熄了老半天，他才悻悻地往村东头自家的“光棍窝”走去。那座熄了灯的房子里，那个发情的女人躺在男人怀里的气息，动作，声响，李文秀闭上眼就能感觉出来。让一个男人亲眼目睹在自己怀里躺过的女人再躺到另一个男人怀里做同样的事，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世上绝对没有一个男人能心平气和地坚持到底的。尽管人家是正式的，自家是临时的。
　　 打李文秀的本意，他并不是专门到王四儿家窗台根儿寻求刺激去的，实实的是他心里也操心着赵青青的去留，而且他关注的程度并不比王四儿浅，只不过两个人所处的位置、目的相反而已。为了及时掌握赵青青去留的新动向，一贯以规矩、本分为做人原则的李文秀，只得打破常规，在夜色的掩护下，一次次往王四儿家的窗根儿下蹲……
　　
　　 四
　　 自贴出“告示”的那天数起，石海子进城走了已经五天了，不见回来。被石海子戏称为副经理的李文秀也一天价捂在光棍窝里不露面，名义上是按照“总经理”的交待等村里人前来报名，实际上是心灰意冷的没心情往人前头站。王四儿一天不走，他的心情就一天不得安稳。五天里，李文秀干耗在家里，连一个死鬼也没有接待过。对于这样的结果，他一些也不意外，反正是一场耍笑，谁会当一回事哩。李文秀没着没落地熬到第六天的时候，还真等来了一个报名的，在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实面前，李文秀腿软了。
　　 那天，正是半前晌的光景，村子里静静的跟往日没甚特别。无所事事的李文秀正握着一把大扫帚“哧啦，哧啦”地打扫着本来就干净的院子，猛不防挂在心尖尖上的“亲圪瘩”拉着小女儿站在了灰尘里。赵青青的突然到来弄得毫无思想准备的光棍汉脸红心跳地干看嘴动，甚也说不出来。相比之下，赵青青倒显得稳重大方了，她眯着撩逗人心的大眼睛朝院畔四周扫了扫，自自然然地笑着打招呼：“他伯，扫院哩。”不等李文秀回话，又说，“我是来报名的，四儿这一走，我也就腾出工夫来了，闲着也是闲着，有个事做还充实哩。”
　　 听明白了赵青青的话意，李文秀兴奋得一愣一愣地“哼哼”着，赵青青强忍着笑，赶紧找借口离开:“我还得去俺婆婆家转转哩，老俩口见得四儿回家见不得走，每回四儿走后非得我去安抚上半天才能缓过劲儿来。你跟海子兄弟说一声，俺会唱两句民歌……他伯，记住啊。”
　　 眼呆呆地盯着赵青青扭动着风骚的屁股蛋子出了院畔，走远了，李文秀才从晕晕糊糊中清楚过来。他心暖暖地回味着“狐狸精”话里存话的意思，想：好狗日的婆姨，比我还会寻找快乐的窍门哩。怪不得光会挣钱的王四儿拴不住她的心情。
　　 这一天活该李文秀受刺激，赵青青前脚刚走，石海子后脚便跟了进来。看上去石海子非常的春风得意，他放不迭自行车就扑上去用拳头捣老伙计，嘴里不住地叫唤：“搞定了！搞定了！”
　　 李文秀刚刚复原的心态又被石海子一惊一乍的模样给弄蒙了，他摸着挨了拳头的肩膀，笑着抱怨道：甚球的东西哩，一得意就打人。走了五六天，又学回甚本事来啦？
　　 石海子笑而不答，他大步进家从柜板上前一次买回来的一沓红纸里抽出来一张，大展在炕上，底气十足地吆喝愣怔在院子里的房主人：“把我上次带回来的粉笔放哪儿啦？”
　　 李文秀欢欢地跑回家，把整合白粉笔递给“大秀才”，好奇地站出在一旁看他往红纸上写字。石海子龙飞凤舞地一口气写满一张大红纸的时候，李文秀在心里暗笑开了，他虽识字不多，到也能看懂红纸白字间的大概意思。石海子把手指间的粉笔头往地下一扔，吩咐李文秀出去贴的时候，“副经理”夸张地把头一扭，沉下脸说：“咋，这回不写我的名字啦？还没过河就想拆桥哩？”
　　 石海子先是一愣，接着揶揄道：“上回你不是不让写嘛，这回咋又愿意了？”
　　 李文秀弯腰拾起地上的粉笔头来递给石海子，笑言：“公家的政策还有变化哩，我又不是圣人。快把俺的名字填上，填上。”
　　 两个光棍儿一人拿着写满白字儿的大红纸，一人端着冒着热气儿的浆糊碗，兴冲冲地往村委会去的时候，热暖暖的春阳里，又是一村的婆姨们抱柴禾做晌午饭的光景，她们停下手里的营生，尽量挺直圆鼓鼓的胸脯，吸引光棍汉的眼球：“约，二位大闲人又谋下甚发财梦啦？要不要俺们‘合作’哩？咯咯咯……”
　　 李文秀一扫往日灰眉灰脸的消沉，乐呵呵地跟婆姨们耍笑：“俺们刚从城里买回两头种猪来，正发愁没有母猪合作哩。一天三十块，你们干不干？”
　　 一杆婆姨们笑骂着跑过来围攻，李文秀自知势单力薄，吓得直往开躲。石海子堵住追撵李文秀的婆姨们，正经说道：“你们光嘴上说合作，咋不去报名哩？今日我给你们透露个实底子哇，三月十六我们公司将要在咱村举办春季赏梨花活动，到时候来咱梨花台旅游赏花的人数能超过他古寨村七月里赶庙会，而且来的都是不缺钱的城里人。你们想想，到时候人们涌上来，吃喝住宿，都是咱挣钱的买卖。你们要想挣钱，就赶紧准备哇，都回家把没人住的空房子打扫出来，该修补的修补，该粉刷的粉刷，别怕花钱，只要你们把空房子拾掇整洁，放上几副干干净净的铺盖，我保证你们家的闲空房子跟城里的旅店一样挣钱。”
　　 这时候，凑拢过来听红火的人越来越多，石海子索性把手里的红纸让李文秀拿住，趁着这股热乎劲儿宣传上了：“不光是有空房子的人家能挣钱，咱们家里一日三顿吃的家常便饭照样能卖个好价钱。现如今城里人白面大米吃腻了，可香甜咱山里人家的‘农家饭’哩，像红面剔尖、黄面窝头、拨烂子、和子饭、软米糕、豆馍馍、煎饼、烙饼等等这些咱们常吃的花样，城里人见了不心疼钱。还有咱地里长下的土特产，大豆小豆、红薯山药、核桃红枣、荞麦油麦……都是抢手货。”
　　 石海子趁着人多耳全的场面，连吹带谝地讲说了大半天搞旅游带来的好处，一堆人听得晕晕糊糊的大晌午了也不愿意离开。山里人解不开，这些年村里但凡有一些能耐的人都变着法子往外跑，眼看着快腾空了的村子又让狗日的懒汉说成宝了，他的话到底可信不可信？
　　 一村人再一次把石海子当成新闻的时候，念念不忘回过头去揣摩揣摩他爹石贵根的反应：老汉家不光是全村里受儿孙灾害最深的一个当爹的，更是全村里在儿孙身上下的苦功最大的一个爹。面对一村人等待的眼神，石贵根表面上还跟往常一样，阴沉着脸观望着儿子的一举一动，他内心里却极想帮衬帮衬过生活有了精神头的小狗日的。
　　 这一天半后晌的时候，石贵根瞅住村委会山墙根儿没人的工夫，硬把一个念过初中的小后生拉拽到“告示”跟前，逼迫着给他念通顺了大红纸上的字儿。小后生红着脸一字一字地念道：“经本公司研究决定，将于农历三月十六在梨花台村举办首届‘千亩梨园赏花节’暨石勒故里生态游启动仪式。届时，将邀请县、乡、村有关部门领导、文人墨客、县内外游客嘉宾前来考察指导，旅游观光。为了烘托‘梨花节’气氛，宣传梨花台风景，在活动其间公司将重金聘请红遍全国的榆社独有的霸王鞭艺术团到此演出助兴。希望梨花台全体父老乡亲从即日起积极行动起来，热情百倍地投入到这场事关梨花台前途命运的活动中来，为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活动期间的具体事宜待本公司与梨花台村委会协商后另行通知。活动举办方：石勒故里生态旅游公司，经理石海子、副经理李文秀。”
　　 石贵根支愣着耳朵听罢，满意地拍了拍小后生的后脑勺放人走后，他也匆匆离开了现场。往回走的路上，石贵根心里骂到：“倒不见他狗日的穷折腾呀，到头来怕不是‘张铁生上大学’，城里的也学不会，村里的也耽误啦。唉，早知道念书能把人念成这样子，原当初就该早些断了小狗日的念书路儿，越念的书多越把脑子弄得洋不洋土不土的念成‘四不像’了。”
　　 石贵根骂归骂，最终还是拿定主意要帮衬儿子一把。
　　 这一天黑夜，还是在光棍窝里，石海子猪似的让李文秀侍弄的肚饱身懒地仰在炕上，一边抽烟一边提出来要利用村委会一排溜八间闲空房子接待客人的时候，正在地下收拾锅碗的李文秀发难了：“……这事你得回去跟老掌柜说，我做不了主。”
　　 石海子愣了，“倏”地从炕上坐起来，问：“你是村掌柜，咋让我问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