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看看你生养下的好东西，他狗日的做的那叫甚事情哩？挖空心思把闲得没事做的城里人诓骗进山里来，引逗得一村的懒骨头们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连土地也没心思种了。到明年春上都饿煞狗日的们我才称心哩！说到底都是他狗日的一个人坏的事，挑拨得一村人都忘了自家是种地的出生啦！”
　　 这天清早，天地间刚显一丝儿朦胧亮，石贵根便自然醒了，他穿戴齐备开门出来，就着微明的晨光到牛圈里给老黑牛添草料的时候，习惯地绕到石海子睡觉的小厢房窗根儿瞭了瞭，听见小房子里有熟悉的鼾声后，丢掉草筛子匆匆返回家推醒老婆子，小声道：“狗日的昨黑夜回来啦，你不多烙两张饼。”
　　 老伴儿听了，一掀被子坐起来，惊道：“甚时候回来的，我咋没觉着？”
　　 石贵根小声唬喝道：“悄悄地哇你，惊诈甚哩？又不是哪里来的生客，他狗日的有本事一辈子不回来咱们才消闲哩。”
　　 那天清早，由于石海子的干扰，石贵根一路儿咳嗽着爬上村垴的时候，东山上的太阳已经探出半个头来了。置身于披满红霞的风景里，呼吸着清香凉爽的山野气息，瞅瞭着青山绿树间缓缓流动着的薄雾，石贵根的心情顿时舒展到了极点。他惬意地打了两个响嚏喷，走到自己经常圪蹴的那片儿草地上，抬脚扫了扫草尖儿上的露珠儿，习惯性地往下圪蹴的时候，顺手解下来别在腰间的旱烟锅子……
　　 老掌柜大清早起来上村垴来转游的爱好在梨花台不是秘密。石贵根清早里的这一动作有年头可数了。别说外人，连他自家恐怕也记不清清早起来“爬村垴”的习惯是甚时养成的。石贵根大清早劳神费力地到村垴上转游，打他心里也没甚想法，无非就是远远近近地瞅望着自家侍弄了大半辈子的山山岭岭，沟沟岔岔消磨上半清早时光，“吧哒”上几锅子旱烟的兴趣。偏就是这丝儿淡淡的兴趣，就像陈年的老酒似的，香得老汉家越来越放不下了。碰到天阴雨下，风寒地冻的气候，打几天不往村垴上爬，石贵根心里便觉得日子空落落的做甚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东山圪梁上的太阳上升到一杆高的时候，热热的阳光温暖了石贵根的半边身骨，当他笨重地扭转身子，把凉凉的后背对到太阳光里晒的时候，才发现了身后精彩的一幕。离石贵根不到五步远的草滩里，一只灰褐色的野兔子正带领着四个拳头大小的小兔儿安详地啃咬着嫩嫩的青草尖尖。大兔儿分明听见了老汉家转动身子时摩擦出来的动静，但它只是仰起圆溜溜的眼珠儿看了看惊扰它的老汉，便低下头继续吃草儿去了，那四个毛绒绒的小家伙越发没有丝毫受惊的反应。石贵根笑眯眯地看着一家子安安详详的吃样，心里说：“活他娘的连兔子都不怕了。”
　　 挂满露珠儿的草皮上，小兔儿们蹦蹦跳跳地嬉耍着，顽皮着。有几次，两个淘气的小家伙竟然脱离了妈妈的保护范围，一蹦一蹦地窜到石贵根跟前来玩耍。高兴得老汉家浑身僵硬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深怕稍有响动惊扰了脚下的活物……
　　 突然间，安装在对面村圪梁上的大喇叭响开了，惊吓得一窝兔子眨眼的工夫便逃离得无影无踪了。石贵根扫兴地瞪着远处坏事的大喇叭仔细一听，破坏清早里风景的竟然又是他自家出产下的“小冤家”干的。
　　 “今天，趁村里没有外人，我代表石勒故里生态游旅游公司将刚刚闭幕的首届梨花节活动中，显现出来的一些好的经验和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简单总结一下，希望广大村民群众听了以后积极参与讨论，力争在今后的接待工作中发扬好的一面，改进坏的一面……”
　　 因为身处在没有遮挡的高处，大喇叭里石海子咬文嚼字的讲说，一字不漏地钻进了石贵根的耳朵里。石贵根没有耐心听儿子瞎吵吵，他的心思还在那几个稀奇的野兔子身上放着哩。猛不防叫狗日的一惊吓，别说胆小怕事的兔子，搁到牛马身上也受不了。尤其是那几只刚来到世上没几天的小兔儿，石贵根真担心它们被惊吓得掉进沟坎里上不来了……
　　 大喇叭继续广播：“……这次活动在全体村民的积极参与下，搞得非常成功。大家也亲眼看见了，来咱村参观旅游的人数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广大村民群众多多少少从中得到了一些实惠，现在我有十足的把握告诉大家，咱梨花台依靠旅游产业发家致富的途径才刚刚起步，通过这次活动咱们村里，乃至整道布袋沟里的旅游资源正快速地在县城、省城、全国传播着，不久的将来，‘梨花台风景’一定会名扬四海，威震八方的。咱们的生活一定会随着旅游事业的发展而富裕起来。”
　　 石贵根瞅了瞅渐渐升高的太阳，收起担心小兔儿们的心思，从鞋底上磕尽烟锅子里的残灰，别起烟袋往回走的时候，烦躁着的耳朵里听到的仍然是石海子的声音。
　　 “……通过这次活动，我们也发现了一些不可忽视的问题，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卫生方面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城里人比咱农村人爱干净，爱讲卫生，这些年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和城市人口的增加，城市周边的环境、水源、粮菜等等与人们生活健康密切相关的东西已经或正在受到来自工业方面的污染。所以，有条件的城里人便香准了来咱这没有污染的山沟沟里休闲、养身，而且这种城里工作、乡下休闲的生活方式正在成为城市人追求的一种大趋势，可是，请大家扪心自问一下，咱们提供给客人的东西就真的干净卫生，没有污染吗？这些天我在村里转游的时候，发现好些人家给客人们做下的饭菜，提供的住宿，说句公道话，别说是花大价钱买你的，换了我你白给吃住我也嫌肮脏哩。就今天这个机会，我要提醒那些不讲卫生的人家一下，你们以后要想跟我……跟公司合作，必须改变现在的生活习惯，做到干净再干净，卫生再卫生，今后如果有客人向公司反应谁家环境卫生不合格，本公司将本着对游客负责的态度，取消他家的接待资格，后果严重的将受到经济处罚……”
　　 “放他娘的狗屁哩！”倒背着双手，忽悠着下村垴的石贵根听着儿子不顺情理的话语，不由得骂出了声，“庄户人家，一天价跟粪土打交道，谁家有闲工夫穷讲究哩？粮食还得依靠人粪长哩。老子就不相信，城里人再干净，有本事一日三顿闭了嘴，不要吃庄稼人种下的粮食，喝风吃气过时光。”
　　 石贵根顺着原路独自骂骂咧咧地下了村垴，刚一扎进村里，就被一杆专门支着耳朵听广播的村人围住了。
　　 这个问：“您把‘喇叭’门上的钥匙也放脱啦？是不是打算收回光棍汉的‘顶缺儿’，把权利移交给海子呀？”
　　 那个说：“要改选的话，俺一家五口全举双手赞成海子接您的班儿。”
　　 众人附和：“就是，海子这孩子到底是念书娃出身，脑袋瓜灵活着哩，说话办事一拿一个准，叫他接你的班，不出三年，保证能把咱村发达起来……”
　　 石贵根眼瞅着一张张争抢着夸他儿子的嘴巴，突然一阵烦躁直抵脑门，脸色一沉冲着众人唬喝道：“不趁凉快上地做营生，围球在一搭儿瞎吵吵甚哩？公家的干部由私人指派哩？你们说叫谁当谁就能当？正经事懒得不干，成天价团成一堆不知道做球甚美梦哩！”说罢，石贵根拨开人群，气哼哼地甩手而去。
　　 被石贵根凉下的一杆人奇怪地看着他的后影影，全都哑巴了。
　　 喇叭里的广播还在继续：“……大家不要以为过了春天咱梨花台的风景就没有看头啦，请广大村民群众放心，只要咱们一条心，梨花台一年四季都有风景看。夏天咱可以搞‘避暑节’秋天还可以搞‘采摘节’，冬天……”
　　 一村人听的正起劲，大喇叭里突然没音了。
　　 村委会办公室里，石贵根火火地拨下连接扩音器的电源，边往门外撵赶石海子，边生气道：“眼看着快到芒种了，你嘁搅的人们都没心思种地了。一村人跟上你上不了西天才怪道哩！”
　　 石海子退出门来，破例给了他爹一张笑脸，回道：“我们搞旅游跟种地并不矛盾呀，从长远看还能促进人们种地的积极性哩。”
　　 石贵根“叭”的一声锁上村委会的门，把一大串钥匙往自家身上一装，说：“我这辈子都跟你辩不出道理来，反正以后你少对着大喇叭瞎叫唤，大喇叭是集体的财产，不是你个人的。”
　　 这些日子石海子的心气儿非常豁达，老掌柜倚老卖老的霸道丝毫没有引发他的不满。看着老汉家倔巴巴的装样，石海子反而觉得他爹更像个爹样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出了村委会大院后，便自动分开了。当爹的朝北往自己家方向走去，当儿子的向东往李文秀的光棍窝拐去。分开一阵子了，石贵根才想起来甚么，回过头来冲着石海子的背影吆喝：“你娘做下你的饭了！”
　　 石海子没有听见似的，只顾高唱着歌儿往前走：“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把浩瀚的海洋装进我的胸膛……”
　　
　　 八
　　 出乎石海子的预料，整个风干雾罩的四月里，前来梨花台旅游观光的城里人稀少得像天上的雨水。四月里的梨花台人除了跟往常年一样在漫天漫地的干渴中侍弄土地外，闲下来的工夫谈论最多的就是赵青青家的家事儿。月初的时候，赵青青的男人王四儿突然背着黑糊糊的行李袋子回来了，起先村里人还以为王四儿是专门跟婆姨堵气才回来的，后来才弄清楚他是有了病不能干活了。问得了甚病，王四儿两口子吞吞吐吐地谁也说不清楚，但从王四儿明显带有病态的面色上，人们断定，王四儿得大病了。
　　 一家人吃不愁，穿不愁，正乐滋滋地活在兴头上，老天爷凭空里给了一个难，真把没经历过难事的赵青青懵住了。自打王四儿病回来以后，梨花台人来人往的“五道口”便听不到她喜鹊似的“喳喳”声了。
　　 猛不防短缺了赵青青的红火，梨花台突然间显得冷清了许多。其中“冷清”得最难熬的当数光棍汉李文秀了。因为做贼心虚的胆怯，他有心分担赵青青的忧愁，又有王四儿隔在中间不方便出面儿，心里指望着单独见见相好的，可自打王四儿病回来以后，在公共场合下就是见不着赵青青的面。几天着急下来，弄得李文秀也像被王四儿传染了似的，奄奄地没有一丝儿活泛劲儿了。
　　 这是一个天空里没有一丝儿云彩的前晌，热辣辣，明亮亮的村子里除了公鸡、母鸡们“打鸣、咯蛋”的调情声外，再听不到别的声响了，村里但凡有行动能力的人手，全部出动上地去了。缺少了其它指望的庄稼人们，谁也不敢怠慢土里抱食的营生。梨花台惟独李文秀仰仗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优势，大忙季节也敢躲在清凉凉的家里享清闲。
　　 李文秀孤孤地仰躺在炕上，两手交插在脑后当枕头，双眼直愣愣地瞅着房梁上一对儿欢欢地搭窝儿的燕子，想着心事儿。那天后半夜，李文秀从“狐狸精”白彤彤、光润润的身上翻下来，穿戴整齐，临出门的时候，赵青青像小河里的鱼儿似的一翻身，尖尖的下巴抵在枕头上，忽闪着滋润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他：“你孙子能耐得就像配种站的公牛，咋不明媒正娶一个哩？”
　　 李文秀嘻笑着不回答。赵青青又追问了两遍，还是得不到应答，气得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光着身子跳到地上，拽住李文秀非让他说出个长短来不行。李文秀被缠得没办法，只得老实回答：“嫌麻烦。怕拖累。”
　　 赵青青满足地回到炕上，一扯被子盖住自己，努着嘴说：“你就不嫌我麻烦？不怕我拖累？”
　　 李文秀被赵青青逼得“嘿嘿”干笑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你有王四儿护着，还……用着我操心……”
　　 赵青青立马反驳：“你想的倒便宜，哪一天王四儿倒运了，我头一个拖累的就是你，你孙子要是怕连累，趁早别往我跟前凑……”
　　 李文秀回想着刚过去不久的往事，跟不幸让赵青青言中的现实比较着正作难的时候，石海子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说：“走走走，咱们进后沟看看石勒爷的墓穴现在是甚样子，过几天省城一个旅游团要来咱这儿度假，人家点名要参观石勒墓，咱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工作。”
　　 李文秀懒洋洋的状态跟石海子饱满的精神形成了明显反差，他推脱道：“我今日浑身难受得没精神，改天再去哇。”
　　 石海子一些也不照顾光棍汉的心情，他弯下身去一把把李文秀拽起来，急迫地说：“不行啊，明天说好电信局来人给咱村办理架电话线的事，城里还有两三项业务正在联系中，我一走又得好几天，那有闲工夫等你压炕头哩。”
　　 李文秀不情愿地下了炕，边穿鞋边抱怨：“跟球上你折腾得锅也快揭不开啦，还来纠缠哩。赶明日把光棍汉饿死拉倒。”
　　 石海子一笑，回道：“别说的那么悲观嘛，弄好了眼下这笔买卖就能解救咱们出苦海。你知道吗？省城来的这个旅游团一行五十多人清一色全是有钱没地方花的离退休老干部，你就等着收银子哇！”
　　 石海子、李文秀一人推着一挂自行车刚到了大场边上，便跟刚推着车子爬上大场边儿的赵青青碰了个正面。三个人一齐停下来，李文秀抢先问道：“你做甚去哩？”
　　 “俺男人住医院啦……”赵青青说不迭话，眼里的泪珠儿扑簌扑簌直往下掉。
　　 李文秀见状，心头一阵发紧，赶紧将脸扭到一边。
　　 石海子急问：“四儿究竟得的甚病？”
　　 赵青青抹了一把泪水，哽咽着说：“医生光是说他肺部有毛病，挺利害的，最终结果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检查出来。”